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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埃尔内斯托迈着飞快的碎步过去抱住若热的腰:
“我听说你要走,”若热表兄……露依莎表嫂呢,她好吗?”
他是若热的表弟,身材短小,弱不禁风,四肢纤细,几乎还是嫩枝,这使他显得像个瘦弱的小学生;唇上细细的绒毛靠着发蜡才勉强像两个尖尖的针一样翘向嘴角,两只眼睛眯缝着,无精打采,仿佛余睡未醒。他脚穿宽带皮靴,白色坎肩外的表练上挂着个很大的金黄色徽章,上面有釉子浮绘的花卉和水果。现在他和杂戏团一个无名的女演员一起生活,并且写话剧剧本。他进行翻译,为一场戏写过两稿,还写过以文字游戏打浑的喜剧。最近正在杂剧场排演一部了不起的作品,五幕话剧《荣誉与激情》。这是他头一次正经排戏。从此,人们见他总是忙得不可开交,口袋里鼓鼓地装满手稿,跟报纸地方新闻记者交谈,与演员会面,在咖啡和香槟酒上挥金如土,歪戴着帽子,脸色苍白,逢人便说:“这种生活非把人累死不可!”然而,他写作完全是为出于对艺术根深蒂固的激情——因为他是海关职员,薪俸很高,名下还有5百米尔瑞斯的存款。他说,艺术本身迫使他解囊:为了《荣誉与激情》中跳舞的那一幕,他自己出钱为男主角订做了皮靴,还给扮演父亲的演员订做了皮靴。他的姓是莱德兹马。
人们给他腾出个地方。露依莎放下手中的活计,马上注意到他情绪沮丧。果然,他开始抱怨太累:排演拖得他精疲力尽,跟老板发生争执;头一天,他被迫重新改写一幕的整个结尾,整个结尾呀!
“这一切,”他心情激愤,“都因为那家伙胸无点墨而又装腔作势,真是愚不可及,非要把那一幕改在客厅里发生不可,而原来是在深渊上!”
“在什么上?”费里西达德太太惊讶地问道。
顾问彬彬有礼地解释说:
“费里西达德太太,在深渊上,就是在陡壁上,也可以用更恰当一些的词,说在‘悬崖’上。纵身跳进雾霭蒙蒙的悬崖……”
“在深渊上?”大家齐声问,“为什么?”
顾问想知道剧情。
小埃尔内斯托精神焕发,大致勾画出该剧的内容:一个已婚女人在辛特拉遇到了致命的男人圆山伯爵。她的丈夫已经破产,欠下一百康托的赌债,脸面丢尽,行将被捕。女人急疯了,跑到伯爵居住的古堡遗址,扯下面纱,向他倾诉所遭受的飞来横祸。伯爵脱下长袍往肩上一搭,立刻前去营救,到了那里,正好收钱的官吏们来抓她的丈夫——“这一幕非常动人。”他说。那是个月光如水的夜晚,伯爵挺身而出,把一包黄金扔到来收钱的官吏们的脚下,大声喝道:“该满足了吧,你们这群秃鹫!
“好漂亮的结尾!”顾问嘟囔了一句。
“嗯,”埃尔内斯托补充说,“这里剧情出现波折:圆山伯爵和那女人相爱,被丈夫发现了。丈夫把那袋黄金扔到伯爵脚下,杀死了妻子。”
“怎么?”大家齐声问道。
“把她扔下了深渊。这是第五幕。伯爵看到了,也跑过去纵身跳进了深渊。丈夫把双臂交叉在胸前,发出一阵阴森的狂笑。我是这样想象的。”
他停住口,喘着粗气,一面用手绢扇着,一面用死鱼般无神的眼睛环顾四周。
“堪称千古不朽之作!伟大的激情冲突!”顾问用双手摸着秃顶,“我祝贺你,莱德兹马先生!”
“那么,老板要你怎么办?”正在一旁站着听的朱里昂迷惑不解,“他要你怎么办?难道要你把深渊搬到摆着法国式家具的一层楼上?”
埃尔内斯托转过身,非常亲切地说:
“不,祖扎特先生。”他的语调近乎温柔,“他要结尾在一间客厅里发生。既然如此,”他打了个无可奈何的手势,“我只好屈从,只好另写结尾。整整一夜没有合眼,喝了三杯咖啡……”
顾问摊开手:
“要小心,莱德兹马先生,小心!对那些容易激动的人要谨慎,谨慎为好!”
“对我来说倒算不了什么,顾问先生。”他笑着说,“我3个小时就写出来了。我给你看看,带来了,在这儿……”
“念吧,埃尔内斯托先生,念念吧!”费里西达德太太马上大声说。
念念!念念吧!为什么不念呢?
一大摞纸!……还是草稿!……嗯,既然你们要我念……他兴奋异常,默默打开一张很大的蓝横格纸。
“请诸位原谅,这仅仅是初稿,一些地方还有待修改。”这时,他改为舞台道白的口气,“亚加萨……就是那个女人,这是跟丈夫对话的情景,丈夫已经知道了一切……”
亚加萨(跪倒在儒利奥脚下)但是,你杀死我吧!出于怜
悯,杀死我吧,与其受到这等蔑视而肝肠寸断,不
如一死了之!
儒利奥 你不是也让我肝肠寸断了吗?难道你有怜悯之心
吗?没有,你毁了我的心。我的上帝,我原以为
她纯贞无比,不料想他们干出这种淫荡……
门帘打开了,听到轻轻的杯子叮当声,是儒莉安娜穿着白围裙送茶来了。
“太可惜了!”露依莎汉道,“喝完茶再念,喝完茶再念。”
“用不着再念了,露依莎表嫂。”
“那怎么行,太美了!”费里西达德太太说。
儒莉安娜把盛面包片的盘子、奥埃拉斯饼干和科科蛋糕摆在桌子上。
“这是你的淡茶,顾问。”露依莎说,“朱里昂,吃吧。把烤面包片递给朱里昂。再加点糖吗?谁要加糖?吃块烤面包片吗,顾问?”
“照顾得很周到了,我尊敬的太太。”他把身子一躬,回答说。
接着,转过脸对小埃尔内斯托说,他认为对白极为精采。
“可是,”大家问道,“老板还要怎么改?已经在客厅了……”
埃尔内斯托站起身,手指尖夹着一块蛋糕,激动地解释说:
“老板要我写成丈夫原谅了她……”
人人都大吃一惊:
“岂有此理!太奇怪了!为什么?”
“就是这样。”埃尔内斯托耸耸肩膀,大声说,“他说公众不喜欢,说我们国家的事情不是这样。”
“从实而论,”顾问说,“从实而论,莱德兹马先生,我们的公众一般不喜欢血淋淋的场面。”
“可是,没有血淋淋的呀,顾问先生。”埃尔内斯托踞起脚,表示不满,“可是,没有血淋淋的呀,只是朝脊背开了一枪,顾问先生。”
露依莎轻轻朝费里西达德太太嘘了一声,笑着插嘴说:
“这里还有蛋糕呢,新鲜得很!”
她以悲叹的口气回答说:
“哎,亲爱的,不吃了!”
说完,怨恨地指了指胃部。
然而,顾问还在劝小埃尔内斯托要宽恕:慈父般地把手搭在他肩上,充满规劝的口吻:
“让戏更欢乐一点嘛,莱德兹马先生。让观众更轻松一些,让观众离开剧院的时候更轻松一些嘛。”
“再吃一块蛋糕吗,顾问?”
“我已经饱了,我尊敬的太太。”
这时候,他请若热发表意见。你不认为善良的埃尔内斯托应当宽恕吗?
“我?顾问。绝对不会。我主张死。完全主张死!我要求杀死她,埃尔内斯托。”
费里西达德太太慈眉善目地说:
“让他随便说吧,莱德兹马先生,他在开玩笑呢。他可是个天使心肠的人!”
“费里西达德太太,你错了。”若热站在她面前说,“我是正正经经说的,我是一头猛兽。既然欺骗了丈夫,我就主张杀死她。在深渊,在客厅,在街上,随便哪里都行,总之要杀死她。在这种情况下,我绝不能同意,我的表弟、我的家庭成员或者有血缘关系的人像个软骨头一样原谅她!不能原谅!要杀死她!这是家庭的原则。尽早杀死!”
“这儿有支铅笔,莱德兹马先生。”朱里昂大声说着,把铅笔递过去。
顾问发言了,语气庄重:
“不会,我不相信我们的若热是正正经经说的。他学问高深,想法不会如此……”
他犹豫了一下,是在寻找合适的形容词。儒莉安娜把蛋糕盘子放在他面前,盘子里有个牙签撑着的阳伞,阳伞下蹲着个煞是滑稽的银制小猴。顾问拿起一块,点点头,终于找到了:
“不会如此有违文明。”
“顾问,你想错了,我的思想确实如此。”若热口气坚定,“我就是这样想。如果我们不是在讨论一幕戏的结尾,而是现实生活中的事,如果埃尔内斯托来对我说:‘我发现我妻子……’”
“喂,若热!”大家不让他再说下去。
“好,假设他来告诉我,我会给他同样的回答。我发誓,一定回答说:‘杀死她!’。”
一片反对声。大家说他是“猛虎”、“奥赛罗”、“蓝胡子国王”。他笑了,若无其事地往烟斗里装上烟丝。
露依莎不声不响地绣着花:灯罩透出的灯光照得她的金发微微泛红,照得她雪白的前额宛若精心打磨的象牙。
“你说呢?”费里西达德太太问她。
她抬起头,笑眯眯地耸了耸肩膀。
顾问马上说:
“露依莎太太会像真正的女主人那样自豪地说:
世上的污浊与我无缘,
绝对沾不到我的衣边。”
“喂,诸位晚安!”门口响起苍劲的声音。
大家转过脸去。
“噢,塞巴斯蒂昂,塞巴斯蒂昂先生,噢,塞巴斯蒂昂。”
他就是塞巴斯蒂昂,伟大的塞巴斯蒂昂,了不起的塞巴斯蒂昂,巨树树干般的塞巴斯蒂昂——从在修士课堂上不学拉丁文开始到成为耶稣会会员,他一直是若热志同道合、牢不可分的知心朋友。
他身材短粗,穿一身黑衣服,手上拿着无檐软帽。细细的褐色头发前边已经脱落了一些。在非常白的皮肤衬托下,短短的胡须显得黄里泛红。
他坐到露依莎旁边。
“从哪儿来的?从哪儿?”
从普利塞剧场来,小丑们的演出让他笑得前仰后合,还有杂技“耍酒桶”。
在灯光下,他的脸上带着一种诚挚、质朴和开朗的表情;眼睛很小,呈浅蓝色,既严肃又可亲,微微一笑的时候显得更加和蔼;嘴唇呈红色,没有任何干裂之处,牙齿雪亮,一眼就能看出他生活顺心,保持着良好的习惯。他说起话来声音很低,慢条斯理,仿佛唯恐显示出自己或者打扰他人。儒莉安娜送上茶,他用小勺轻轻搅着杯子里的糖,眼睛还在笑,笑得那么善良:
“耍酒桶非常有趣,有趣极了!”
他吮了一口茶,停了一会儿才开口:
“喂,你这个坏家伙,明天就走?你呢,露依莎,我亲爱的朋友,一点儿也不想跟他出去走走?”
露依莎笑了。她当然愿意,但愿如此。可是,这趟差使太艰苦,再说,这个家也不能空着,不好交给佣人……
“当然,当然。”他说。
这时候,若热已经打开了书房的门,叫了他一声:
“喂,塞巴斯蒂昂,进来一下好吗?”
他马上站起来,迈着沉重的步子走进去,宽阔的背有些驼了:外衣的下摆做得不大合适,长了一些,反而显得有点经院气。
两个人走进书房。
书房不大,摆着一个高高的镶玻璃的书架,书架上的疯狂女祭司石膏塑像满是尘土。桌子放在窗户旁边,桌上古老的银制墨水瓶是祖父的遗物;屋子的一角,一摞《政府日报》开始退色;棕黑色椅子上方挂着的镜框里是若热的大幅照片,照片上面,交叉的两把宝剑闪闪发光。屋子里面有一扇门与平台相通,挂着红色粗呢门帘。
“你知道下午谁来这里了?”若热点着烟斗,不等对方回答,立刻说,“那个不知羞耻的莱奥波尔迪娜。你看怎么办,嗯?”
“进来了?”塞巴斯蒂昂从里面拉上沉重的条纹门帘,低声问。
“不光进来,而且坐下了,呆了很长时间。莱奥波尔迪娜,那个‘一清二白’!”
他猛地把火柴头扔掉:
“什么时候我想到过那个不要脸的女人来我家?她的情夫比汗衫还多,她在德丰多街区打情骂俏,从一个舞厅到另一个舞厅,今年她的多米诺骨牌是一个男高音歌手。她是伪造文书的淫荡汉子扎加朗的妻子。”
他把嘴几乎凑到了塞巴斯蒂昂的耳根:
“那女人跟情场老手门东萨睡过觉!就是那个臭名昭著的情场老手门东萨。”
他气急败坏地把手一摆,叫道:
“她来了,坐在我的椅子上,拥抱了我的妻子,呼吸了我的空气……塞巴斯蒂昂,我说到做到,要是让我逮住她……”他目光中燃着怒火,心里寻找着最厉害的惩罚,“非用鞭子抽她一顿不可!”
塞巴斯蒂昂慢慢腾腾地说:
“更糟糕的是邻居们。”
“那当然。”若热大声喊,“从这条街往下去,人人都知道她是个什么东西!人人知道她的那些情夫。人人知道她干那种事的地点,她就是那个‘一清二白’嘛,全世界都知道‘一清二白’是什么玩艺儿。”
“邻居们太坏。”塞巴斯蒂昂说。
“坏得让人不寒而栗。”
可是,没有办法,他已经习惯了这个家,是他自己的,是他亲手布置的,也省钱……
“不然的话,我一天也不在这里呆。”
这条街确实不像样子,又小又窄,简直到了人挤人的地步!邻居们各守其位,贪婪地等待着风言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