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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涯晚笛 听张充和讲故事-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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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马乱,苏州家里有个大摊子需要收拾安排。父亲办的中学那时候由我大弟张宗和当校长,与一位教务主任一起管学校撤退,根本走不开,家里的事我不能不管。我不听胡适的劝阻回到苏州,果然,一回去就遇到日本人的第一次轰炸,火车就被炸停了,真的出不来了。原来苏州驻着国军的『老五团』,日本人天天紧着要轰炸。我们躲到苏州附近一座山上住了一段,那是有山有水,空袭到不了的地方。后来,才慢慢地往西边撤,那时我二姐在成都,我就跟我弟弟一起,辗转跑到了成都。」
    我说:「我记得抗战开始后不久,胡适就当了驻美国大使,待在美国很有一段时间。你和胡适的交往,是什么时候续上的呢?」
    「就是美国后来这一段。我一九四九年结婚后跟着汉思回到美国,开始的时候,我在伯克莱图书馆做事,胡适开始在普林斯顿教书,也管过那里的图书馆。胡适后来也到伯克莱教过书,随后的年月,也不时过来访问。」
    张充和朗声笑着说,「你可能想不到,他这么一个大学者,以后又做过大官,竟然不知道怎么借书!因为他不会填写图书馆的借条——从前身边都有助手、秘书代劳呀!所以,那时候在伯克莱,他要借书,都先来找我,我帮他填好单子,借出来放在我的桌上,他自己过来拿。所以他在伯克莱那一段,我们是来往很多的。」
    老人说着换了一种严肃的语气,「可是,前几年,台湾《传记文学》发了一篇乱写的文章,说我和汉思是胡适跟他当时的美国情人之间的传信人,还举出《胡适日记》里的记录,某天某天到我的家里去,写了一首什么诗,说那就是胡适向情人表白的情书,说我就是胡适情书的秘密传递人——那完全是一派胡言。」
    「《传记文学》上提到的,是一首什么诗?」
    「就是那首元朝贯云石的《清江引》。」
    「噢,就是我们前面谈到的,胡适抄录在《曲人鸿爪》里的那首元曲么?」
    我约略还记得那首短曲:
    若还与他相见时,
    道个真传示:
    不是不修书,
    不是无才思,
    绕清江,
    买不得,
    天样纸。
    一九五○年代,胡适题字时留影。
    噢,这样带几分暧昧的文辞,如果要附会到什么罗曼故事上去,倒真有点像呢!我便笑道:「你别说,这诗里,倒真像有点什么弦外之音哪!」
    「这是一首情诗,那是不错的,」张充和悠悠笑着,「但那诗不是胡适做的。胡适喜欢白话诗,古人今人的他都喜欢。就是这首《清江引》,他写了好多张同样的送人,也送了给我。我记得一九五六年那一回,他在我家一口气写了三十几幅字,反复写了几首白话诗,其中只有一首是他自己做的。《传记文学》那篇文章里,把这首《清江引》附会成胡适给女朋友悄悄传情的情书,时间完全不对,整个弄错了。」
    我说:「我记得,坊间很多人流传和考据过的胡适的那段婚外恋情,好像发生在胡适早年用庚子赔款留学美国时期,那应该是一九一九年『五四』之前发生的故事。」(日后翻查资料,胡适于一九一四年结识美国女士韦莲司于绮色佳——康奈尔大学所在地。胡适于一九一七年归国,两人之间的情愫延续了几十年,期间偶有机会见面,主要通过书信交往。《胡适日记》里对此有翔实的记录。据闻韦莲司终生未婚,发出如下感叹:「我唯一一个愿意嫁的男人,我却连想都不能想。」
    「胡适到伯克莱大学教书,那时候汉思也在伯克莱教书,」 张充和说道,「可那已经是一九四九年以后,我跟汉思结婚回到美国,在伯克莱定居之后的事情了。跟传说的那段胡适的恋情,完全不搭界。」
    我在一旁插话说:「至少,早过了需要秘密传情的阶段了吧!」
    「胡适那时候喜欢到我家来,完全因为他喜欢写字,他知道我家的笔墨纸张总是全的,而且一定是最好的。」老人话里带着毫不含糊的自得之情——在很多不同的场合,张充和都告诉过我,她从来不在乎穿着打扮,也不喜欢金银首饰之类的东西,但写字的笔墨纸张,一定要用最好的,从来不怕为此花钱。
    「胡适是个很潇洒的人。他爱写字,但其实没写过多少帖。他学郑孝胥的字,被我看出来了,他就嘿嘿笑着默认,他喜欢把撇捺这么长长地一拉,写来蛮有趣的。」张充和谈起这些在史书上声名赫赫的人物,仿若就说着眼前人。
    我好奇地问:「你跟胡适这么熟悉,日常怎么称呼他呢?」
    「我从来就称呼他『胡先生』。他对汉思也很好。我们在一起,总是在说笑,很愉快的。」张先生细细眯起眼睛,好像往日的时光再现,「台湾那边后来有人写信来查询,我给澄清了,那个什么『情书传递人』,完全是穿凿附会的事。」
    老人缓缓地又引出了一个话题,「胡先生给我写过好几次这首《清江引》,我就把其中一张送给了黄裳。他那里还有其他一些我的书画。不知怎么搞的,这些东西就流到市面上去了。有人就借它来乱编故事。胡先生写的那幅《清江引》还被人造了假,几个地方都在卖。后来香港的董桥看见了,就花钱把其中我的书画买下来,又送回来给我……嗨嗨,这事好像有人写过了,我就不跟你多说了。」
    我隐约记得,写过这段故事的,正是董桥。
    谈话于二○○八年一月十九日
    七月十六日整理于康州衮雪庐
    二○一○年秋经张充和审阅
    「啊呀呀!我听着就吓死了!」
    零碎记下的「非逻辑片断」
    我和张充和老人的聊天叙谈,常常没有具体题目。抓着什么谈什么,顺流而下,随行随止,有时候也会话题重复或者横生枝蔓。如今翻开笔记本,就留下了许多随手记下的「非逻辑片断」——不容易归拢到一个什么具体题目上独立成篇,但又非常有意思,让我难以割舍。
    比方——
    「我认识张大千,是在抗战开始时的成都。那时我二姐在成都,我到张大千的家里去过,他们家也常常举办曲会,请我去唱曲。后来抗战快完了,大约是一九四五年左右,日本人投降了,我又去成都看二姐,也到张大千家里去看他。那次我是和戴爱莲一起去的,我和戴爱莲很谈得来,她跳西方的现代舞,我唱中国昆曲,一中一西,那时候我们常常在一起表演。」戴爱莲是现代中国最早留洋学舞的老一辈舞蹈家,被称作「中国的邓肯」——中国现代舞蹈的灵魂人物,「祖师奶奶」。
    (上)张大千画张充和表演的昆曲
    (下)张大千以水仙的形态画张充和表演的水袖
    「喏,墙上的这两张小画,就是张大千画的我——画的是戏中的我。这张背面的仕女图,记不得他画的是我唱的《闹学》还是《思凡》了;这张线勾的水仙,却是他画我的身段——他说我甩出水袖的身段线条,让他产生了水仙的联想。就这么一转一甩,」老人向我比试着动作,「我问他是否画的就是我这个身段,他笑嘻嘻地说是。戴爱莲跳的是现代舞,他当时也画了戴爱莲。」
    说着张大千,老人兴致也高起来了,「其实,他们俩兄弟,我们本该早就认识的。张大千的哥哥叫张善孖,战前就住在苏州网师园,也爱昆曲书画。那时我也在苏州,但我不敢认识他。为什么不敢?因为怕老虎。张善孖以画老虎出名,听说他把一只大老虎养在家里,平日就让老虎在家里走来走去。说是张善孖睡到半夜,被老虎推醒了,原来是老虎饿了。张善孖就从床底下拉出一篮鸡蛋,老虎哗哗地就把一篮鸡蛋吃了——那一篮二十几个鸡蛋只能算它的零食,等老虎吃完了,张善孖翻过身又睡去了……啊呀呀!我听着就吓死了,所以我就不敢去看张善孖,也不敢认识他们兄弟俩。」
    「我在成都住在二姐家,离张大千家不远,他就常常邀我一起去看戏——看川剧。那时候张大千喜欢捧川剧的两个戏子,一个唱男小丑,另一个唱花旦,是两口子,我跟着他一起去看戏,是一出叫《点灯》的怕老婆的戏。台上说的是,男人犯错,老婆罚他点灯,变着各种法子要他点灯、吹灯。高潮是要他跪在那里,灯顶在头上,要罚他吹灭,要吹灭了灯才能站起来。可是不知怎么弄的,他一吹就把头上的灯给吹灭了。台下就拼命鼓掌。张大千很得意地指着台上说:『你看见小丑耍的那把扇子了么?那扇子是我给他画的!』好多年后张大千到耶鲁访问,停留了几天,看见我家的芍药刚好开了,他就画了好多幅芍药。我拿我的旧宣纸给他画,他画了芍药、人物,还有一个自画像,送给了我两幅大画。他是在耶鲁一个屋子里画的,不是在我这里。张大千豪爽,爱说爱笑,有很多女朋友。在台湾,他在一个女人身上画画,我看着笑死了,不成体统呀……」
    「叶公超我本来不熟,那时他在清华教书,我是北大学生。我弟弟——小我十二个月的弟弟张宗和是清华的,倒是当过他的学生,说他在家里是『坦白会长』,教起英文来也是直来直去的。」
    「『坦白会长』是什么意思?」
    「大概是夫人管得严,他听话,什么都得坦白着吧?可是到了西南联大,就跟他熟起来了。他喜欢京戏、昆曲,听戏、唱戏都很热衷。可他看戏又不爱一个人去看,看戏总要请客,这样一来,戏票的钱码数字就很大了。朋友们中间,总流传着叶公超这样的对话:『昨晚又干什么去啦?』『看戏。』『看什么戏?』『没钱看富连成,就看看小翠花吧。』所以大家就把这『没钱看富连成,就看看小翠花吧』当笑话来说。那年月在北平,要看像富连成那样正牌的戏班子,杨小楼、梅兰芳什么的,都挺贵的;小翠花出道不久,戏也好,票价可就便宜多了。我和他算是曲友,平时常有来往,也爱互相开玩笑。只是后来他做大使去了,就中断了联系,抗战后回到北平,也就再没见过他。」
    戴爱莲(1916—2006)
    「……金岳霖是最好玩的一个人了。他一辈子都爱着林徽因,没有结婚。人家养宠物,都是养狗啊猫啊的,他却养一只大公鸡。平日最疼爱的就是他的大公鸡,经常给它喂维他命、鱼肝油什么的。那时候在昆明,我们沈家、刘家、杨家几家人住在一起,有院子,有厨房;他住西南联大的单身宿舍,没有地方养鸡,就把大公鸡放在我们这里,经常跑过来照料。防空警报来了,大家都往城外跑,金岳霖却往城里跑——他惦记着他的大公鸡哪!因此,『金岳霖抱着大公鸡跑防空洞』就成为当时大家挂在嘴上的好玩话题。他也不在乎我们笑他。每回他登门,我们几个女孩子就故意说:『金岳霖可不是来看我们的,是来看他的大公鸡的!』他就冲着我们憨笑:『嘿嘿,都看,都看!』呵呵呵……陈寅恪更有意思,他当时把跑警报叫做:『见机而作,入土为安!』……」
    (左)叶公超(1904—1981)、(右)金岳霖(1895—1984)
    一九三六年张元和、张充和摄于苏州。(张寰和提供)
    「我跟溥侗很熟,溥侗就是『红豆馆主』,他是宣统皇帝的族兄。抗战前一年,我在南京代储安平的职——储安平当时到英国留学去了,我代他编《中央日报》的『贡献』副刊,我在那里跟溥侗认识的。他当时是南京一个什么挂名的官,好像不是个实职。他喜欢唱昆曲,我们每周都聚在一起拍曲,他是中间年纪最大的,那时都六十多了。我们当时的曲友在一起,做什么事的、当什么官的我全不知道,反正都是唱昆曲的就是了。我还跟溥侗在南京的『公余联欢社』一起唱过戏,他很会演戏,他还来过我苏州的家。对了,那一年在苏州,因为家里历来有些收藏,常有书画店的伙计送画到我家来,请我们看看要不要买。有一回,书画店的伙计送来一卷画轴。画卷还没打开,我一看上面收藏人的图章,写着『同仁于野』,我就说:『这画我要了。』伙计很吃惊,怎么卷轴都没打开,你就要了,你不怕买了假画吗?嗨,他怎么知道,我一看『同仁于野』,就知道是溥侗收藏的东西,我父亲也收藏过他送的字画。『同仁』就是『侗』,『于野』就是不做皇帝的意思。溥侗收藏的,总归不会是差的东西。打开一看,果不其然!那是明末清初一个和尚画的花卉,名字好像叫『光鹫』,但究竟是什么人,我一直没查出来。这画我一直收藏着——唉,我们家里的那些书画收藏,几乎都丢光了。抗战逃难丢了一次,四九年后又丢了一次,我能带到美国来的,更是没有多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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