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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听到的古琴录音,是成公亮先生的《广陵琴韵》——上世纪八十年代由香港雨果公司录制的盒带。那琴声一起,像流水抚过山壁,整个人就觉得澄静下来。自此,古琴就成了我读书、小憩时常陪伴的背景音乐,响起的时候尘埃不惊,休止下来也是不惊尘埃。这一听,就听了进去。
我大口大口喝着茶,向平原、晓虹絮絮说着我跟古琴的这些因缘旧事,晓虹便笑着说:「这样吧,这书的作者其实不是我们的学生,却是平原一位学生的好友,在南师大教书,跟我们也熟。你不是有计划去一趟南京么?我给他发一个电邮,你向作者讨一本书好了。」
放下书本,对他们前面说的「关注」,我的兴趣倒是起来了——本来,古琴千年来就是孤清之物,早在隋唐年代,就被白居易感叹「古声淡无味,不称今人情」,自来很少知音,更少「关注」的。
平原、晓虹随后断断续续向我言说的古琴故事——其间也羼进了我这一路听来、读到的各种野史传闻,值得在此记下的,有以下几则:
两三年以前(二○○三年十一月),当古琴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选定为全世界第二批公布的「人类口头与非物质文化遗产」时,北京某主管部门曾准备在人民大会堂举行一次「盛世古琴大演奏」之类的晚会,以为庆祝。其弘隆盛况,或可想象这些年来流行的某某打破吉尼斯纪录的万人功夫表演、千人钢琴、古筝演奏等「盛世」之举。结果,通知传达下去,晚会的组织却遇上了滞碍——在世的老一辈琴家反应者稀,了解古琴传统的学者更是对此大摇其头。
查阜西一九四八年访美期间向西方友人演奏的古琴,就是日后赠送张充和的「寒泉」琴。
却原来,古琴虽乃雅乐重器,「贯众乐之长,统大雅之尊」,自古被视为「八音之首」,却以「清微淡远」为旨趣,从来就不是一件供燕乐喧集、庆祝热闹用的表演性乐器。以《红楼梦》八十六回中的林黛玉所言:「琴者,禁也。古人制下,原以治身,涵养性情。」所以,古来文人弹琴,「坐必正,视必端,听必专,意必敬,气必肃」。各种传世的琴书、琴谱中,更是有诸种「五不弹」、「十四不弹」等等的讲究。比方,《文会堂琴谱》定的「五不弹」为:「疾风甚雨不弹,尘市不弹,对俗子不弹,不坐不弹,不衣冠不弹。」其中「对俗子不弹」,在千百年形成的规矩俗例里,就特别强调了对「王公巨贾」的「不与趋附」的态度。
据闻,即便一九四九年之后的红色岁月,进中南海、人大会堂表演成为多少艺术家们翘首期盼的隆厚盛誉,却被好些老一辈琴人视为畏途,每每委曲推搪而难就。在网上一篇介绍当代琴坛领袖查阜西的文字中,有这样的披露:尽管查老生前一直热心于各种推介古琴的社会活动,对一九五五至一九六五年十年间的琴事复兴居功厥伟,但是,「迟至五十年代,他还曾因不将琴视为自己职业而对参加演出产生排斥情绪」。某些琴人热衷于「紧跟时代」,改编创制入时新曲,还曾受到过琴会前辈「弃雅从俗」的内部批评(这是当年参加过北京琴会活动的一位兄长向我言及的掌故)。
其因由,说深亦简——古来琴人,无论各门各派,或显或隐,都墨守一条「不入时俗」、「不为王者门下伶人」 的清规。其中最著名的故事,自是东晋名士戴逵、戴勃两代琴人,父亲戴逵在太宰司马晞登门强令他为王府弹琴之时,当门把琴砸碎,道出「不为王者伶人」的金石之言;儿子戴勃在中书令王绥带人登门求访,邀弹一曲时,默然不予搭理,埋头继续喝他的豆粥(见郭平《古琴丛谈》)。自然,在那个高扬「为什么人的问题是根本问题」的火红年代,这个一点儿也不「火红」、甚至刻意求「清」求「淡」的古琴及其琴人,就更加重了其「封建余孽」与「遗老遗少」的罪名,在「文革」那样的「红色恐怖」里,必欲埋之葬之毁之灭之为快了。琴坛、画坛的一代宗师、清室后人溥雪斋,就是在「文革」高潮的一九六六年八月三十日,遭受到抄家、毁琴、焚画、批斗的羞辱之后,离家出走,传说被清陵守墓人偷偷藏到了陵墓中还被红卫兵追剿包围,最后无声消失在旷野大荒之中,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这是管平湖先生一位晚年弟子亲口告诉我的另一个琴界的「储安平」故事。
那么,千岁以降,古琴究竟为谁而弹、弹给谁听呢?弹给自己听,弹给知音、好友听;或者,就抚琴于水泽林泉、舟中松下,直直弹给高山流水、清风明月的万籁大自然听。古琴贵「古」,贵「清」,贵「雅」。用今人文词,作为一种「琴格」,古琴从来都是「小众化」、「个体化」的,同时也是不求闻达、甘于寂寞的。论「文化保守主义」,千岁古琴,可谓笙弦鼓板中崛崛走出来的「陈寅恪」——「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实在没有任何别的乐器,比它更特立独行、择善固执而洁身自好的了。
古琴演奏家管平湖 (1897—1967)
回到开初平原、晓虹提到的故事——那场「盛世献演」的僵局,在「有关部门」的从善如流下,最后处理得还算妥帖:古琴既不宜作大轰大嗡的「公演」,也不宜作「首长讲话」、「颁发奖状」式的官式捧场,最后,便回归「以琴会友」的传统套路,请来了如陈平原、夏晓虹等一众京中大学文科教授与学生作东道与听众,以「为古琴传承立命」作题旨,总算费心费力,请到了来自全国各地、各流各派的琴家,在人民大会堂雅致的厢厅里举行了一次百余人汇聚的「琴会」——据说,就各派琴家汇聚的规模而言,已破了四九年后的纪录。各方新老名家,各持珍稀古琴,挑抹吟揉,将传世的大部分琴曲,弹奏了一遍。其中,因为故宫藏的几张传世国宝名琴不宜用作演奏,还特别把原由王世襄先生珍存、后以天价拍卖的稀世之宝——传世唐琴「大圣遗音」,专程从宝物的新主——深圳某富家手中隆重请回北京,参加了这一次没有冠名的世纪琴会。「可惜的是,」平原淡淡说道,「这么难得的琴会,我当时环望一周,发现本来不多的听众里其实懂琴的人很少——像我和晓虹就不懂,老一辈的琴家琴人就更少了。许多老先生都没来,比方,我本来以为一定会到场的王世襄先生。」
收藏家王世襄(1914—2009)
没有想到,平原和晓虹随后向我提到的一段关于王世襄与古琴的故事,却草蛇灰线一般,成为本文故事的日后伏笔。
前面提及,王世襄老珍藏的那张「大圣遗音」琴(故宫存有另一张同年代、同品题的宫中藏琴),是一九四八年王世襄夫妇「鬻书典钗」,以倾家之资从一位藏琴世家手中求得的。作为一代古物「玩家」、收藏家和鉴赏家,《明式家具研究》等传世名著的作者王世襄,本人并不是古琴家,他的夫人袁荃猷,却是古琴一代宗师管平湖的入室弟子。家中藏有的几把唐宋元明的传世名琴,都是夫人袁荃猷追随管平湖学琴、抚琴的日常用器,所以,王世襄常常以「琴奴」自居。年前夫人久病辞世,王老先生悲痛恒久,实不忍睹物思人, 便将家中所存古琴连同与夫人共度几十岁艰难时光的各种珍藏,尽数释出,交付古物市场拍卖。上言之稀世「大圣遗音」琴,在嘉德「俪松居长物」拍卖会上竟然拍出了八百九十一万元人民币的天价,创出中国古琴迄今为止世界最高的拍卖纪录。然而,正是在这样一琴值连城万金的卖场喧嚣之中,王世襄却轻轻一挥手,将家藏的另一张同是传世稀珍的宋琴(一说明琴),无偿送给了一位年轻的琴人——曾跟随袁荃猷学琴,也是平原、晓虹的学生某君。据说,当日看王老事忙,某君上门搭手相助。「你懂琴,这张琴,你拿去。」就这么一句话,万金过手而不假辞色——可以用倾世之价为心爱宝物寻一个华贵的寄托,也可以将一言九鼎之约托付给两袖清风的少小知音——这就是古琴。和静清远,宏细自持。「放情宇宙之外,自足怀抱之中。」虽千万人吾往矣,虽万金难鬻却举重若轻——千岁之下,清风朗澈,古琴的高格若此,琴人的高风若此啊。
我想,近些年在杏坛学府过尽千帆的平原和晓虹,近时对古琴的「关注」,大概就肇因于此吧。
离开平原、晓虹家,我是带着一肚子对古琴的牵挂走的。掐着指头算算,离赴南京还有一段日子,念琴读琴之心却是等不得了,便忙着到就近各家书店去淘书。没有太费工夫,这本《古琴丛谈》,很快就被我从三联书店当眼的摊架上找见了。京中连日高温,时髦的叫法是「桑拿天」——赤日炎炎且潮闷逼人,挥汗捧读,却难以释卷。从「削桐为琴」读到「管先生手斫『大扁儿』」,有时汗水把书本濡湿了,冲个澡再坐下来,拼力摇着扇子,贪婪吞嚼着纸页字辞,一时觉得自己这副狼狈样子很是不雅,实在与古琴这样的千古雅器不称当的,便想:你这是抽哪门子疯呢?隔洋隔海的一介布衣俗人,离古琴的清雅世界何止渊壤之遥?万里迢迢地归访故地,怎么倒是一不问进退二不问桑麻,天天废了耕罢了织的,一头沉进古琴的虚渺幽深里而不知自拔呢?
——「不合时宜」。忽然想到本家老祖宗苏东坡当初那个「一肚皮的不合时宜」——似乎是宗族祖传的一种宿命?从下乡的海南岛儋州开始(那是苏老祖的贬谪故地),一直到越走越远的海国大荒,这个「不合时宜」就像一方城堞古月,始终隐隐照临着我,魅惑着我,追引着我……
古,距今远矣,距时尚远矣,是时间的概念,但更是心理的一种时间尺度。好古之人,爱琴之人,不肯随波逐流,不肯相信时间可以改变永恒的美。他们固执地坚守着,心里充满悲愁,也充满欢乐。众人以为自己明智的,因为他们现实;好古之人也以为自己不糊涂,因为他们有固执的梦想。到底是谁超越了生的病痛和烦恼,各有各的标准和道理。执著于古的人们,当然是迷恋被时间之浪淘洗之后留存下来的精华,以为它们的美得到了肯定,它们已经具备了不朽的证明,想把超越依托于这种不朽,可是这与当下的眼光不合。现在的人不爱它们,于是,古便被当下抛到了一旁,而爱古的人却正因此而超越了时俗。
——这是什么人说的话?能写出这样的话的,又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放下书卷,窗外细雨霏霏。此时于我,南京一行,已不为求书了——我想识人。当此欲海横流、灯红酒绿之世,能把「不合时宜」说到这样的点子上——如此心水清明的一个人,就是过蒸笼、下刀子,我也要见一见!
带着女儿上路。妻此时恰在南师大修读一门暑期课程,就落榻在玄武湖边。不若各地大兴土木的那些「盛世风景」,六朝故都的金陵古城,从城街景观到民风民情,倒还旧貌依稀,闻得见几分熟悉的「江北气」——南京乃南城中的北郭,南人而有北气;最是心喜的,是没有为着那些「旅游景点」而毁掉那连城蔽天的绿树浓荫。几天下来,朱雀桥、乌衣巷无暇光顾,夫子庙、秦淮河匆匆浏览而过,心头念着的,还是古琴,古琴,古琴。却偏偏,和我「念兹在兹」的人物搭不上联系——他恰好出国归来,似乎尚未返抵家门。眼看明天就要离宁上黄山,看来,真是要与这位「郭平」仁兄,继续「素昧平生」下去了。
电话终于拨通,已是临行前的午后——他总算在昨夜里回到南京。兴致勃勃赶到那个临街的住宅小区,迎接我的,是一声平静的招呼,一个平静的人。「早就接到夏老师的电邮,我一直担心我赶不回来呢,还真赶上了。」郭平,比我约略年轻十岁的样子,理一个短平头,清爽,干练,瘦挑的个子恰似一竿临风青竹,平实的眉目五官,泛着一层暖暖的喜色。趁着他返身进厨房沏茶,我静静打量着眼前的厅堂——线条简洁的木质家具,墙上几幅装了框的字画、没有装框的油画,再加上架子上几排年月古久的瓷器,点缀出一种素雅的文人趣味。我注意到朝阳的一角窗户上堆满了植物绿影,有一个深色的大盆里清水盈盈,轻轻响着滤水器的声音,似乎养着鱼。
品着茶,因为来意自明,话题倒是开门见山——就是古琴。我掏出已经快被我读成残本的「大作」,请他为我题写一个作者签名;然后也奉上一本自己题签了的「小书」——这是文人相交最惯常的见面礼吧,似乎完全没有经过初识的寒暄阶段,知道我不为求书,反而专为谈琴而来,话题便直直从琴人琴话散漫开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