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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涯晚笛 听张充和讲故事-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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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知道,《桃花鱼》是张充和唯一结集成书的诗集,但也仅收诗十八首。
    「我一生跟文字打交道,对自己的文字却很少上心留存,写了就写了,发表过就算了。那一年在南京——是七七事变之前的那一年,我给《中央日报》编过一年多的副刊,那副刊叫『贡献』,原来的主编储安平到英国留学去了,是他们的社长程沧波找到我,说是胡适的推荐,让我临时顶代的。那时为了填『报屁股』,我用假名写过很多文章,写过就丢了。有人(是卞之琳)后来留心剪留、抄存给我,也让我丢了。前些年,小白(白谦慎)帮我把我写过的散文搜集起来,抄录给我,我也不知搁到哪里去了。」
    我大笑:「果真是『随地吐痰,不自收拾』呀!」
    「在《桃花鱼》之前,我自己的诗从来没印过集子,也很少发表。到美国后写的,只是在《秋水》上登了几篇。」我知道,《秋水》是旅居波士顿的华裔女作家刘年玲上世纪八十年代主编的一本文学季刊,在海外华文界一度很有影响。「可是,我倒是替别人抄过不少诗,一本本地抄。自己写的呢,总是觉得不满意。你看,前些日子,我还为愁予抄录过好几首他的新诗呢。」我想起来,曾看见过张充和为她的好友兼老邻居(住同一个镇上)、也是我的耶鲁老同事——台湾「祭酒」级诗人郑愁予,以精美的小楷,录写过他的名篇「我达达的马蹄是我美丽的错误……」。
    张充和的性情散淡我是知道的。她一生淡泊名利,从来不想刻意在生活里——包括社会上、历史中,扮演一个什么特别的角色。「冰雪聪明」,「清气若兰」,「人淡如菊」……跟张充和聊着那些陈年故事,中文里这几个形容女性美的成语字眼,时时会在我心中浮起。 「苏州的女孩子喜欢戴花,春夏间爱把那种很香的小白玉兰花戴在头上,我就不爱。那种白兰花太香,有时在课室里熏得我头都晕了,要跑出去呼吸,我受不了那种太浓的香气。」就在这一次谈话中,不知什么话题引起,她这么说。
    二○○七年八月八日谈话
    二○○八年六月三日记毕于康州衮雪庐
    二○一○年春经张充和审阅校正
    补记
    久闻《桃花鱼》精美矜贵之至,却一直不敢贸然向张先生商借,一睹风采。「怎么,你没读过《桃花鱼》?」有一回,老人家突然问起。我呐呐说道:「读过,却都是从孙康宜老师的文章里读到的。」「呵呵,她给耶鲁学生教古典诗歌,却也让学生读《桃花鱼》,我怎么敢当……」老人笑着站起来,慢慢挪开步子走开去。回转身子,手上已捧着一本厚笃笃的大书,笑吟吟递到我手上,「这书本来就印得很少,我这里就存了这一本,平素确实很少借人的。开本大,内容却不多,你没读过,就拿去复印一本吧。」
    我瞪大了眼睛,心头「小鹿猛撞」:把《桃花鱼》借我,并且还「荣准」复印?——我、我可从来没敢有此「奢望」!我知道,在此以前,享受过此等「殊荣」的,似乎只有孙康宜老师一人——这是她可以把《桃花鱼》作为耶鲁学生的辅助教材的原因。
    这本闻名遐迩的《桃花鱼》,此时就捧在我手上。
    如果可以在全球范围内遴选各种语言版本的「当世最美丽书籍」,我想,《桃花鱼》一定可以入选其一。书的封面,是直接用樱桃木薄板精制的,木纹套色后被夸张、强调得朴拙而华贵。上面的书题方型印章,据说是由张充和的助手白谦慎先生,一个个亲自手刻上去的。纸张,选用的是带熟宣味道的厚质毛边雪绒纸(这是我凭观感、手感自创的纸名,据闻连这种纸张都是手工制作的),大开本的左翼,是充和夫君——傅汉思教授(Hans H。 Frankel)对诗词的精雅英译Peach Blossom Fish;右篇,则是由张充和以一手被沈尹默称作「明人写晋人书」风味的小楷,精心誊写的诗词本文。每一页的白地黑字上,都配有或朱红或淡彩水印的印章、闲章。轻抚纸页,荧荧墨痕间,似闻兰菊之香。
    张充和诗集《桃花鱼》
    张充和的诗词,主要以短调小令名世。这里谨辑录几首《桃花鱼》中的小令和短句,以飨读者——
    《鹧鸪天·车行》
    合眼浮沉小梦庄,不寻常事已寻常。无边风雪人来去,有限寒温路短长。
    村暧暧,野茫茫,雷奔轮转若为忙。云山倒退知何意,为惜流光挽夕阳。
    《蝶恋花·归云》
    冉冉归云如有接,花近危楼,坐拥山千叠。翠羽填将好梦贴,翩翩仍作钗头蝶。
    闲事闲情随去楫,杨柳舒眉,细意稠芳叶。春去春来何所业,鸦雏翻遍湘纹折。
    《鹊桥仙·青城山 二》
    有些凉意,昨宵雨急, 独上危岭伫立。轻云不解化龙蛇,只贴鬓,凝成珠饰。
    万壑逶迤,一天遥碧。望断凭虚双翼。盘挐老树历千年,应解道,其中消息。
    《临江仙·桃花鱼 一》
    记取武陵溪畔路,春风何限根芽。人间装点自由他。愿为波底蝶,随意到天涯。
    描就春痕无着处,最怜泡影身家。试将飞盖约残花。轻绡都是泪,和雾落平沙。
    《小园 一》
    游倦仍归天一方,坐枝松鼠点头忙。松球满地任君取,但借清阴一霎凉。
    《小园 八》
    当年选胜到山涯,今日随缘遣岁华。雅俗但求生意足,邻翁来赏隔篱瓜。
    《秋思》
    万山新雨过,凉意撼高松。旅雁难忘北,江流尽向东。客情秋水淡,归梦蓼花红。天末浮云散,沉吟立晚风。
    《桃花鱼》内页: (上)《鹧鸪天 · 车行》;(下)《蝶恋花·归云》 。
    《桃花鱼》内页:(上) 《临江仙 · 桃花鱼 一》 ;(下)《秋思》 。
    一九九五年,制作《桃花鱼》的美国学生薄英(右一)为张充和等人在美国卫斯理大学办了一场书法展。
    「他们心大,真是很伟大的!」
    从「怀宇」到张家故事
    今年的冬雪来得早,才十月底,就纷纷扬扬降下了第一场大雪。康州新港地处美东新英格兰,大概与中国东北大连的纬度相近。我冒着新雪登门探望张充和,惴惴然捎去的,却是来自中国南方的一个问询——我的一位大学同窗现正执掌《南方都市报》,想派记者出访北美做一个「海外学人访谈系列」,张充和正在他们拟定的采访名单之中,便委请我帮忙打打前站。我其实颇感为难。我不止一次听过老人家对某些媒体不实报道的微词,也亲眼见她从电话里婉拒过一些慕名而来的媒体记者。况且老人年事已高,不宜太被叨扰,从我这里,我已经悄悄为她挡过好几次类似的采访要求了。
    顶着一头雪花进了门,张先生还是那样笑吟吟地迎候我。坐下来喝了一口热茶,我小心地掏出了《南都报》记者先期寄到的赠书和名片,转达了他们的采访要求。我是做好了被老人打回票的准备的。没想到,老人家盯着名片上的记者名字看了半天,忽然长叹了一口气,说:「这记者名叫『李怀宇』,对不对?你看你看,又有鬼哟!」
    我笑起来——我知道,这「有鬼」,在张充和的语汇里,是一个有特别意义的字眼。
    张家姐弟十人战后团圆照,一九四六年七月摄于上海。
    前排左起:充和、允和、元和、兆和
    后排左起:宁和、宇和、寅和、宗和、定和、寰和
    老人敛住了笑容:「这事神了,怀宇,怀宇。我前不久才刚刚接到消息,我的四弟张宇和过世了,心里正在难过,偏偏这时候,就有一位叫『怀宇』的记者,跨洋过海地要来采访我!你看看,我不答应,都不行啦!」
    「呵,果真又有鬼啦!」我释然大乐:这简直是上天的意思,帮助我完成了一次艰难的采访探路!
    于是,我们的话题,就从「怀宇」开始,谈到了她最疼爱的这位弟弟张宇和,再谈起了她们张家大宅里许多久远的故事。
    「宇和是个植物学家,也很懂音乐,艺术感觉很好的。他在南大(南京大学)教生物学,还负责管理南京中山陵的植物园多年,我家院子里的香椿苗,就是他亲自从中山陵给我捎来的。因为总在植物里打转,他做的根雕,简直棒极了。有一座叫『举杯邀明月』,让我喜欢得不得了,我那年回去,他要我带走。太大了,我怎么搬得动呀,喏,我只带回来一个小的,就放在张大千喂大雁那张照片前面。」
    仔细看去——那也是一个惟妙惟肖的飞鸟啄食的小根雕。
    我问:「你们张家四女六男,一共十兄弟姐妹,你说宇和跟你最亲,是为什么呢?」
    「因为我们俩的身世最相似,都是从小就被抱出去,过继给了别人,到快成年了才回到家里来。」老人舒展开眉宇,娓娓说开来,「我出生在上海。那时候,我父亲张武龄刚刚把全家从合肥搬到上海不久,一家人挤在一套五开间的房子里。生我的时候,我已经是母亲生的第四个女孩,在那样一个重男轻女的年代,母亲自然是很有心理压力的。我祖父家里有五房太太,五个长辈女人都是寡妇,都随我父亲到上海来了,五个婆婆我母亲都要照顾,母亲要顶起一个家,多累呀。我们张家的孩子都是奶妈带大的,可是生我的时候,我的奶妈没有奶了。听说那时候只能给我喂糖水,我不肯喝,夜里不睡觉地哭闹。我母亲就只能整夜整夜地抱着我。我的二叔祖母从合肥到上海来看我们,心疼我母亲,想为她分劳,就说:『大少奶奶,能不能把小毛姐——就是我——给我做个伴?』我母亲爽快地答应了。我二祖母又说:『不过我要先算个命。我自己的女儿死了,外孙女也死了,我不知小毛姐会不会跟我犯冲犯克。』母亲说:『命是她自己的命,不关犯冲犯克。你就放心带她走吧。』就这样,我二祖母就把我抱走了。我出生八个月,就跟了我二祖母住在合肥,一直长到十六岁,叔祖母死了,才回到我父亲身边。那时候,我母亲已过世好几年了。」
    张家姐弟的母亲陆英,一九一○年代留影。
    「我的祖母是了不起的人,她待我又像祖母,又像妈妈,又像老师。」老人陷入了回忆中,「那个年代,女人生养,就盼着生男孩,叫得子得福。我妈妈却连续生女,生到三姐的时候已经不耐烦了,觉得要断子绝孙了,到生第四个——就是我,还是女的,就更不高兴了。本来该叫我四姐的,可家里人都称我小毛姐,就是最小的姐姐,所以母亲并不在意,把我送给叔祖母。可是,万万没想到,」老人微笑起来,「后来我母亲又接着生,连续生了五六个,都是男丁,都说这是小毛姐给带来的,说我命里主贵,连着带来了五个弟弟,我在张家一下子红起来了。可是,那时候,我已经被抱走了。」
    我问道:「你弟弟宇和可是一个男孩,怎么也会被抱走,过继给别人呢?」
    「那是我母亲心大呀!」老人回答得很干脆,「我现在回头想想,我的父亲、母亲,在当时脑筋很新,心胸很大,真是很伟大的。」
    我注意到平日说话字斟句酌的老人,对父母用了「伟大」的字眼,而且用了不止一次。
    「我上面说过,我祖父有五房姨太太,后来都跟着我父亲生活。我母亲的婆婆是大房的,下面有个姨婆婆,有个女儿,没生儿子,女儿那时候是不是嫁了出去我不记得了。你知道那个年代,结婚的女人没有生养儿子,一房里要没有男丁,在大家庭里就会抬不起头。宇和是我妈妈生的第四个儿子,出生不久,就抱给了祖父这位姨太太,等于一下子把她扶正了,在家庭里的地位就不一样了!」老人家提高了声调,「这样的事情,从古至今,我都没有听说过。我听我四弟说,从此逢年过节,我四弟就被我姨祖母领着,捧着大红帖子出去送礼,这一房人,从此就在张家抬起头来了。我知道这是我母亲的主意——为了让姨婆婆开心,让她有个孙子,有男丁接续香火,将来这位姨太太死的时候,她就是张家的奶奶,不是姨太太了,这就把她的地位给抬起来了!从前的人都看不起姨太太——你记得《红楼梦》里那位赵姨娘么,连亲生的女儿探春都看不起她,她有多委屈呀!那个年代,我父母亲能够这样做,真是很了不起,很伟大的!」
    张家姐弟的父亲张武龄留影
    我听着老人的感慨,从中没有听到任何的幽怨情绪——一般从小被抱养离家、过继给别人的孩子,总会对生身父母生出某种怨责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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