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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瘦修长的身材罩在西域特制的手工绒毯内,显得走路姿态别扭无比。凰千寻笑而不语,看他一手抓着头发,另一手笨拙地绾着帽冠却屡屡铩羽颓败,终忍不住摇了摇头,拄拐站了起来。
“姑娘行动不便,要做什么,容水寒代劳!”洛水寒仓促扶住凰千寻,手中帽冠顺势掉落,正砸在脚趾骨上,疼得他倒吸口冷气,脸色有些发白。
凰千寻忍俊不禁,捏起妆镜台上雕了牡丹纹样的桃木梳,纤手搭在洛水寒肩上微微用力,压得文弱书生登时落座,且毫无抵抗之力地茫茫然仰头看她。
木梳依发线缓缓顺滑,仿佛掌心里的不是长发,而是流水般柔软的丝线,在明媚月光下反射出耀眼的光芒。
那双手灵巧如燕,在发丝间穿梭跳跃。洛水寒呆坐片刻,突然想起手的主人是谁,身子像被通了电似的重重一颤,瞬间失去了所有感官。
唯有顶心温柔的触感,仿佛细密的网将他整个囊括,使他前所未有得燥热,却又动弹不得,唯恐碰碎了这良辰谧梦。
凰千寻单臂夹着拐,却梳理得极认真,目光透过指间黑发,遥见记忆如斑驳落叶纷至沓来。这双手,白皙修长、骨节匀称,曾为那个不谙琐事的少年日日打理长发。
那时的神殿总是寂然无声,月光般润如白玉的少年盘腿端坐,背脊挺直,头发亦是极软的,握在手里酥酥痒痒。即便是此刻,远隔了物是人非,仍依稀留着触觉,直勾到人心底里去。
为何年少的岁月总如白驹过隙,而成长却一日三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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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凰千寻巧手缚好帽冠,拿了铜镜比在洛水寒眼前时,才见他脸已红了通透,垂眼不敢抬头,呐呐道:“凰、凰姑娘……我……水寒……敢问……”
凰千寻心如明镜,淡淡打断他。“洛先生平日系惯了书生巾,不会打理帽冠也是正常,正如西域不同于中原。方才不过束发而已,权当报答先生的医患之恩,先生不必放在心上。”
洛水寒的满腹告白被轻而易举挡了回来,憋得俊脸时青时红,一时说不出话来。
凰千寻扫他一眼,不动声色转移话题:“洛先生今日不在家中守岁?”
洛水寒抬臂抹了把冷汗,笑道:“父母常年在外云游行医,墨斐数日前返乡团圆,家中只余水寒一人。”
凰千寻点点头,敷衍应了声,便自顾自喝起酒来。玲珑剔透的瓷杯捏在纤白润腻的指间,仿佛羽毛轻轻划过心尖。
洛水寒体内一阵燥热,豁然起身,一头扎进厨房。叮叮咣咣的响动过后,他托着食盘翩然而出,盘上码了几碟简单小菜,两双竹筷,一只普普通通的酒杯。
凰千寻白他一眼,也不招呼,从中挑了几粒花生米品鉴。洛水寒笑眯眯与她围席而坐,自斟自饮了一杯,旋即几乎不可耳闻地“咦”了一声。
“怎么?”
洛水寒犹豫片刻,耸着鼻翼仔细闻闻酒壶,又抿一口杯中酒,挑眉赞道:“这酒分明是数百年的灵参炮制,于数十载窖藏中除了土腥气,唯酒香醇厚馥郁,实为人间极品。”
凰千寻闻言一滞,猛然想起方才拒了灵参时赵思徒正中下怀的得意神色,不禁打了个寒战。除夕夜的拜访、与去年一模一样的贺词、两壶看似普通的酒以及精细锦盒里的灵参……楚三早已谋定她一举一动,用障眼法哄她一步步踏入他事先踩好的脚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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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先生,我既腿伤已愈,今后不敢再劳烦先生登门。”楚三对她绝无恶意,但既然他能找来,莫亦檀也迟早上门。
那厢声音骤冷,洛水寒却不以为意,拈了一箸五香熏鱼至凰千寻碟中,笑道:“此话姑娘两月前已讲过了。”
凰千寻怔了怔,眉心微皱。“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整冠。洛先生与我非亲非故,不怕外人嚼闲话?”
洛水寒略一惊诧,反疑道:“难道姑娘怕了?”
凰千寻暗叹口气,想她一贯不愿多费唇舌,此时对这执拗的呆子,却不得不耐着性子劝慰。“先生也该知道我此前遭人掳劫……”
“啪!”
话说半截,洛水寒忽然拍案而起,豪气云干道:“水寒知道姑娘面冷心热,但水寒亦非贪生怕死之辈,愿与姑娘同进同退!”
不知该赞他书生意气或是自不量力,凰千寻险些惊岔了气,噎了片刻,扶额苦笑。“洛先生这又何必?你费尽心力医好了我,我总不能害你。”
“水寒心中有数,烦姑娘挂牵了。”洛水寒仰面饮尽杯中酒,借着酒劲起身,撩袍半跪在凰千寻身前,抬起她赤裸的双足踩在自己膝上,沾了药膏不轻不重地缓缓揉捏。“正月廿六是水寒生辰,不知姑娘可有闲暇一晤?”
“正月廿六……”凰千寻眸光一凛,锐利扫过面前眉目低敛的男子。却见他浑然不觉异样地垂着头,似是全神贯注于手上按摩的力道,耳廓不由自主地微微飘红。
这样一个凡尘烟火中的男子,自初见时一言不发的沉默,到如今小心翼翼的试探与陪伴,脾气好得近乎温吞,偶尔被逼急了也只是转过身子深呼吸……与那个娇纵恣意、张扬跋扈的人又岂止有别天壤?
同日生辰,性子却差之千里。凰千寻略微怔忪,想起彼时洛阳的殿宇红梅,树下美人回眸一瞬的流光,宛如天山雪海上妖娆魅艳的血莲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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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上元节,天便渐渐回暖,然而晨起下了场雨,空气浥浥青青,凭添几分凉意。院中柳树抽了幼芽,千依百顺的柳条上萌了层新绿,毛茸茸的随风招摇,煞是可爱。
门环不紧不慢地响了三声,红拂正在厨房里折腾菜色,并不知凰千寻与洛水寒之约,以为是百里濯缨登门,挤眉弄眼地摆着鬼脸。“我道姑娘今日怎么张罗起午饭,原是要招待少爷的。”
凰千寻没吱声,昨夜不知怎的受了凉,吸了吸鼻子,暗道稍候定要洛水寒写个驱寒的方子给她。
红拂抓了手巾擦手,笑着跑去开门,岂料门扉吱呀一声轻响后,竟再没了动静。凰千寻候了片刻,正要开口问讯,却听红拂战战兢兢地颤着声音道:“红拂、红拂……问兰、兰大管家……安。”
影壁后有人重重一哼,拂袖而出个年逾半百的富态男子,头戴银边小帽,身着墨绿色元宝纹绵缎长袍,金丝腰带正中镶了暗黄色的宝石,外间罩着厚重的狐皮裘,显足了贵气逼人。
凰千寻扬眉望去,因受寒而微微润湿的眼眸仿佛两颗墨黑的玛瑙珠子。中年男子亦不着痕迹地一怔,本想那女子该是个狐媚勾人的,才使自家温文尔雅的少爷不惜与老爷冲撞,怎料得却是钟灵毓秀,眉目间含着几分清冷的玉人儿一般。
红拂一路小碎步跟在男子身后,抬头看了凰千寻一眼,又迅速垂头,唤了声:“姑、姑娘,这是府上主事的兰大管家……兰管家,这是……”
“你便是少爷在外偷养的女子?”兰管家清咳两声,出言已极是不逊。因他心中笃定了百里濯缨与凰千寻的关系,又见其生得好,将来过门做妾,自然需要拿捏得住。
妾,不过是半个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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凰千寻好整以暇地支开红拂奉茶,唇边的笑意漫然全沁不住眼角冰封万里。“兰管家言重了,不问而自取是为偷,敢问我何德何能当得一个‘偷’字?”
“无父母之言、媒妁之约,不是偷又是什么?”兰管家脸色沉了沉,撩袍坐在一侧台凳上。“姑娘莫不是连这般浅显的道理也不省得?”
凰千寻本就身体不适,见来人是个难缠的,便也收了笑容,支着额角冷冷道:“我小门小户没规矩惯了,让兰管家见笑。不过您不等通禀便私闯宅院,未经请而擅自落座,贵府的规矩倒也真叫我开了眼界!”
想那兰管家在百里府执事多年,人前人后无不风生水起,而今却被个小丫头驳了面子又不得发作。正巧红拂烹了茶出来,忙面隐薄怒地捏起茶杯淡淡一哂,勉强压下了心头怒气。
“劝姑娘休逞口舌之快,你眼下吃穿用度皆是我百里府供给,若真翻了脸,怕姑娘也不好过。”
“唔……那还真要多谢兰管家。”凰千寻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见兰管家面色稍霁,旋而巧笑嫣然道:“兰管家的意思是,百里公子其实是个靠父母吃饭的纨绔子弟,是我遇人不淑、识人不慧?”
“牙尖嘴利!一派胡言!”兰管家终忍不住豁然起身,大掌重重拂过台案,震得松竹梅纹白瓷杯跳了一跳,翻几个圈,直直落在地上,砸出的细小碎片在阳光下闪着凛凛寒光。
“老爷原说你若是个乖巧懂事的,过几个月便悄悄接进府来,谁想竟这般刁蛮妄为、不识大体!可叹少爷与岭南南家的小姐大婚才短短五日,便惦记着来见你……”
“大婚?”凰千寻蓦地打断了他,墨黑的眸子略微迷茫,似隔了八月深秋的烟树雾花,让人窥不真切,又不忍拨开真相探一探究竟。
第36章 凭尔去,忍淹留1
寻常巷陌,晚炊烟火,斜阳蒙在厚重的阴云后,宛如碎绸随意洒落天穹,人间亦渐渐暗了,笼罩着阴沉沉的憧影。平地起了微风,因早先下了雨,故只席卷起薄薄的一层沙尘。
半旧的院门虚掩,风过时发出瑟瑟声响,柳条偶尔拍在门板上,似有人扣动了锈迹斑驳的门环。正门内一块简单影壁,被雨水冲刷得焕然一新,小院内只有一间正房,左右各两间厢房,以及院子后加盖的杂储室。
这院子闹中取静,外面看着简陋,内里却拾掇得清净整洁。大到家具摆设,小到笔墨纸砚,无不处处透着精贵细致,一看便知是费了心思的。尤其卧房内极尽奢华的羊绒毯,踩下去直能没过脚踝,那是百里濯缨知她赤脚的习惯,叫人匆匆铺上防她受凉。
然而这凉终归还是受了,命中该来时,躲是躲不过的。
凰千寻有些浑浑噩噩地蹲在炉灶前,头涨得发疼,疼得几乎要掉下泪来,眼睛却仍是干涩。单薄的雪色长裙垂在烟灰里染了片片泥泞,仿佛污淖尘世中开出的莲花,静谧而温柔,终抵不过身外雨急风骤。
身后依稀有熟识的脚步声,一时却又迷迷糊糊得想不起是谁。凰千寻只知那人略略叹了口气,挨着她蹲下,仔细梳理开她握着木柴而骨节惨白的十指,随后伸开双臂将她紧紧揽在怀里。
雪白衣角与她的重叠在一起,如墨彩上乍现的花朵。甫一接触的刹那,凰千寻冷得打了个寒战,脑中电光火石般的一亮,心却不知为何缓缓沉了下去,妥妥帖帖的安稳。
生命中会有那么一个人,也许不是你最亲最爱的那个,却是最能让你安心的一个,因为你知道无论何时何地,他都会抱牢你。
“我有些困了。”凰千寻心防一泄,头疼得愈发厉害,顺势枕在那人肩头,喃喃低语。“让我睡一下,三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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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梦睡了很久,仿佛婴儿蜷缩在母体中那般安逸,以至于醒来时仍然不愿睁开双眼。
朦胧中,有只寒冷如冰的手掌轻轻覆盖了她的眼睑,沙哑的声音在耳畔低回,仿佛驱动着蛊惑的魔咒。“小千,愿我能永远遮住你的眼,不让你看见人世的落寞喧嚣……”
柔软的嘴唇触碰滚烫的额头,姿态虔诚而神圣,反复撩拨着她心里那根早已腐锈到不堪一击的琴弦。
窗外乌云汹涌,电光一闪而过,一时间竟分不清昼夜。楚三起身重新掩了窗子,却终盖不住响彻天地的轰雷。
雷鸣过后,面色苍白的女子猛然起身,双腿怕冷一般地蜷在被褥里,眼神却滞滞的没有焦点。楚三心底禁不住柔软,轻轻抱了她,手掌安抚地拂着胛骨美好的脊背。
“小千,随我回去吧。外面莫亦檀找你找得仍紧,你身子又虚,不能自己留在这里。”
本已轻到极致的耳语仍然惊醒了沉寂,凰千寻肩膀缩了缩,下一刻,却决然推开楚三,抿唇道:“三爷,我已打算今世不再返回西域,从今后只是无权无势的平民,你亦不必与我继续纠葛了……”
“什么权啊势啊的,我要那些做什么?”楚三俊眉一挑,美轮美奂的眸子透着欣喜,下巴在凰千寻颈窝里蹭着,微微泛青的胡须扎得她缩了脖子。“小千,人家不要别的,人家只要你!”
凰千寻全身一僵,怔忡地任他抱着,良久,长吁道:“三爷何时也会傻到做这赔本的买卖了?”
楚三隔着被子抱住她,桃花眼稍稍凝睇便是风华无限。“人家不过是为自己筹谋罢了。该笑时笑,该哭时哭,去西域九死一生换个郡王的称谓,他们是安抚我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