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匡夫人打探道,“大嫂子,你们打算把迩音嫁到京畿来?大哥哥在冀州做官,孩子没在身边倒放心?”
何氏捋着衣襟上的褶皱道,“这回要请六郎想想法儿,或者托了人疏通路子,好歹往两京调。放出去二十年了,眼下再不活动,只怕真要扎根在冀州了。
人一旦上了点年纪就想落叶归根,虽说正是盛年,总要先为以后打算。日子过起来转轴似的飞快,这会子安于现状,等老了,又没有建树,早晚烂死在那里。
“这不是预先留后手么!要是将来回了京,孩子却留在冀州,更要叫人挂怀。”何氏又道,“最不济你大哥哥调不回来,迩音在长安我也放心,有姑母和叔叔在,怕什么。”
匡夫人很愁闷,“迩音挑得厉害么?我家感月难弄得很,躲在屏风后头看人。嫌这个眼神呆滞,嫌那个猪头狗脸,横竖一个不入她的法眼。我真是被她弄得烦不胜烦,也不知道她到底要什么样的人。”
何氏哦了声,“我家迩音到底还小,眼下是说婚姻大事全凭爷娘做主。将来到底怎么样,实在也不好说。我打量姊妹几个,还是如濡性子最好,配的姑爷出身也高。”她一笑,“容冶和姑爷是旧识,听说如濡许的是他,倒把他唬了一跳。说蓝姑爷是六郎称兄道弟的挚友,结了这门亲,实在是没想到。”
布夫人道,“辈分虽不对,稀罕的是人家一片心。那晤歌,当真是头等出挑的。官职高,样貌好,脾气也随和。如今这样的年轻人哪里去寻?你们想想,女婿的衔儿比丈人爹高出那许多去,人家也不嫌弃。暖儿许他是造化,这辈子莫求别的了。”
何氏问,“那年纪呢?叔辈上的人,年纪大了委屈如濡。”
“过了年二十五,比六郎还小四岁。”布夫人摇着团扇道,“比咱们暖儿大了八岁,男人大些知道疼人。再说二十五,正是如日中天的好年华。我对这门亲是极满意的,只咱们暖儿,你瞧瞧,拉了个脸子,像谁欠她钱似的。”
布暖实在是不愿意提起她的亲事,母亲嘴里蓝笙一千好一万好,她是没有觉出半分来。她就看见他独断专横,看见他毫不顾忌别人感受,把自己的想法强加于别人。也许是心里早就有了标杆,拿他和舅舅比。就算外在条件和舅舅不相伯仲,单从为人上来讲,他也显得逊了一筹。她垂下头来叹息,这厌恶是实实在在的,她也觉得莫名其妙。论理他这样的人,天底下没几个女人能拒绝他,可是自己竟是这样的心境……
“嗳,说曹操,曹操就到了!”她母亲身边的仆妇突然说。
她正怔忡抬头看,连绵的院墙映着潇潇的蓝天。垂花门上进来一个人,高个子,生得面如冠玉。穿朱红的具服,蹀躞带上挂着银鱼袋。一路行来从从容容的模样,是种与生俱来的高贵和矜重。
那边秋千架子上的人也停下来,两个人愣愣的看着那男子。迩音侧过头问感月,“那是谁?”
感月吊起唇角,“不知道,大约是如濡姐姐的夫婿吧!”
蓝笙是见惯了大阵仗的人,面对一屋子七大姑八大姨一点也不怯场。含笑给布夫人行了礼,边道,“我下了值听说亲眷们都来了,便计较着过园子请个安。天渐热了,原想酒楼里包场子,想想来回走也麻烦,就叫人把席面送过来。容与呢?还没到么?”
布夫人道,“陪着几个姨父和大舅舅到斗鸡场上去了,这时辰也快回来了。难为你想得周全,我原还要打发人订座儿去,这么一来倒省事了。”她招招手,“你来,见过几位姨母。”
布夫人一一的介绍,其实在场的长辈们真不比他大多少,他也不显得尴尬,反倒几位受他一礼的人有点不大自在。众女眷们讪讪对望,这人品样貌无可挑剔,就是配布暖大了点。要是能小上三五岁,那就更齐全了。
布暖只觉难堪,趁着他们热络闲话,自己悄悄退出了门外。
感月和迩音迎上来,感月朝屋里觑了觑,“这位就是姐夫?”
她僵着脸咕哝,“什么姐夫,别瞎说!”
迩音看着她,没有从她脸上发掘出待嫁女子见到未婚夫应有的娇羞来,暗里觉得奇怪,便道,“大姐姐不高兴么?这位姐夫不合你的意?我看挺好的,这么匀停的长相,又是个做大官的,已然是青年才俊。感月姐姐,你说是不是?”
感月的视线直往里头飘,嘴里唔唔应着,“我瞧也怪好的。就是和舅舅放在一起,也未见得输了多少。”
布暖耳根子一红,感月知道她和容与的事,开口闭口总是隐隐有牵扯。当然局外人听不出,她自己却心知肚明。
“我同你商量件事。”感月的眼睛没离开过蓝笙,颊上浮起两片可疑的红晕,“既然你不想要,我就做做好事收留了他吧!”
起先听者茫然,布暖和迩音没回过神来。再转念一思量才顿悟,两个人霎时都傻了眼。
第二十章 闺门多暇
“怎么?舍不得?”感月斜着眼睛看她,“食之无味,弃之可惜么?”
布暖摆手道,“当然不是!你怎么突然想起这个来了?我一时有点……吃惊。”她冲迩音干巴巴的笑,“简直是太吃惊了!”
迩音愈发不能理解了,这是什么情况?姐妹再要好也不能公开谈这个吧!一个直愣愣说瞧上了姐夫,另一个居然不生气,还笑嘻嘻的表示惊讶,难道这世道变了么?
她想了很久,“感月姐姐,你不能这么说,叫别人听见了多不好!你让大姐姐怎么回答你?姐夫又不是东西,随便可以送人的么?”
感月调过头来看布暖,“听见没有?连迩音都说他不是东西,你还留着?贪多嚼不烂,这道理不明白?”又对那矮个儿发话,“孩子家不懂别插嘴,咱们姊妹间的私房话可别到大人跟前说去,知道么?”
迩音是个单纯的孩子,她叉着腰威胁,“你要欺负大姐姐,我就告诉你母亲去!”
布暖一看忙阻止,“迩音,里头内情你不了解。感月说话直,不是你想的这样。”
迩音拿眼梢瞥了感月一眼,“大姐姐好/性儿,有的人要趁火打劫了,也不怕造孽的!人家的姑爷巴巴看着,这世上男子汉死绝了么?”
感月要恼火,瞪着一双大眼睛道,“你这丫头!别仗着你小我不敢把你怎么样,你父亲怎么教你和姐姐说话的?一点人事都不懂!”
“打量你抢大姐姐女婿,还不许人出声?你怎么这么霸道?”迩音不屈道,“我生平最恨这样的人,就像我们府里的姨娘,总惹事叫我母亲生气。原先好好的两口子,偏多个人出来,还有太平日子过么?感月你也是大家闺秀,别干狐狸精的勾当!”
迩音涨得脸通红,想是恨到了极处。大舅舅体体面面一个人,原来背地里还养妾,难怪她气得这样,是戳到痛处了。
感月瞧了布暖一眼,复又嬉皮笑脸道,“你不是也没许人家么,叫我抢先了一步,你心里不乐意了?”
迩音更气愤了,啐了一口道,“我虽年轻,还不至于像你这样!举头三尺有神明,仔细雷劈你!”
布暖一看真要吵起来了,忙打圆场道,“自小没见过,一碰面就吵得这样干什么。”又拉了拉迩音,“我知道你替我打抱不平,这份心意我领了。那个女婿……不是我喜欢的人,我也不想同他成亲。感月知道里头缘故,才会这么直隆通说,你别怪她。”
迩音讶然看着她,“你心里有别人了?可是下月你就要过门了!”
的确是一件比较棘手的事,布暖觉得有点羞愧,感月忙道,“所以我来帮大姐姐解决这个难题呀!接手了姐夫,好叫姐姐放心大胆的追求自己的幸福去。”
迩音满脸的惊愕,“我瞧你们是疯了!”
大约真是疯了,疯就疯吧!布暖望着感月,“这件事我做不了主,就像迩音说的,蓝笙不是个物件,可以随便送人的。你若能让他爱上你,也算弥补了我对他的欠疚,对我们大家都好。我给不了他爱情,你却可以。我母亲一直说他是好人,我也相信他是的。既然是好人,我伤了他就是我的罪业。你的心是澄澈的,就替我全心全意的爱他吧!”
感月表情怪怪的,有些惶恐又有些腼腆,扭捏着说,“你这话叫我觉得担子好重!那我就放开手脚了,回头你别后悔。”
她抿嘴一笑,“我后悔什么?我又不喜欢他!”
迩音听她们絮絮低语,只顾在那里发愣。抬头看看天,湛蓝的一片,却蓝得无心无情。她在家里是最大的,因为母亲头一个生了她,其后四五年肚子没动静。父亲想要儿子,就把一个丫头收了房。那丫头又太会生养,于是下面的弟妹一个捎一个,简直像一窝差不多大小的耗子。母亲原本只有她,后来仿佛是受了气竞赛似的,接连也生了一儿一女。孩子多了照应不过来,就任由她这么呆呆的长大。她的记忆里没有什么玩伴,也不知道女孩子走到一起,原来什么都可以说的。
她插不进嘴,就在边上干站着。隐隐有脚步声传来,她偏过头一看,是她们正在谈论的人来了。他直直望过来,她要去提醒她们,唯恐有做贼心虚的嫌疑,便索性敛裙福下去,“姐夫来了!”
蓝笙只觉意外,听她叫姐夫倒很是受用,也规规矩矩还了一礼,“妹妹安好。”
布暖和感月忙顿住了话头子,布暖耸着肩顶了下感月,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丫头居然已经飞红了脸。
“姐夫是从哪里来?来时可见着舅舅?”感月在煌煌的日光下仰望蓝笙,“他先头送我一把匕首,我怎么拔都拔不出鞘来,姐夫有法子么?”
布暖和迩音大眼瞪小眼,嘴角止不住的要往上翘。真是搭讪的高手啊,看不出感月竟还有这手段!
蓝笙哦了声,“是什么刀?他常配的那把青铜腰刀?那上头有机簧,要扳开才好出鞘的。”
“可是我没有找着机簧呀,要不然姐夫替我看看?”感月眼睛里露出盘算的神气,脸上笑成了一朵花。
蓝笙瞧在她左一声姐夫右一声姐夫的份上,不好意思拒绝人家,便耐着性子道好,“过会子有席面送来,等用了午饭我再替你瞧。”说完方转过身来,细研究布暖的脸色,温声道,“还生我的气么?”
布暖笑了笑,“我没生过你的气,你多心了。”
他不查她嘴角莫名的弧度,点头道,“这就好。”因着边上有人,不能过度表亲密,遂拉了她的手道,“你来,我有话同你说。”
布暖被他牵着走,回过头看看感月,她鼓着腮帮子,一脸的懊丧。她被他拉着转过了月洞门,这种大园子重门叠户,卧棂栏杆过了一道又一道,像镜子里拉伸的世界。他只是带着她走,不知要到哪里去。
她脚下顿了顿,“有话就说呀,跑得这么远做什么?”
前头正巧有个凉亭,他引她到亭子里。松开手,低头凝视她,“府里都准备得差不多了,喜帖也发出去了。择个吉日我再上门同你爷娘下保证。”
“下什么保证?”她抬眼问。
“我要娶他们的掌上明珠,他们养你到这么大,哪里放心把你交给我!”他笑着,颊上隐隐的梨涡里仿佛也装着快乐,“好些人婚书上写着未有婚媾,家里却早早养了侍婢生的儿子。我想你母亲也一定担忧,干脆开诚布公的交代清楚了倒好。我没有儿女,连通房都没有,请你母亲无需挂怀。”
其实他真算得上是个好男人,大唐盛世繁华,但凡有些家底的,哪个不是手上拉拉杂杂一大堆!他是望族出身,平康坊里有没有红颜知己暂且不论,至少身后是干净的。她知道感月的心思,跳脱出来,站在全新的角度去审视他,发现他还是很有讨喜之处的。这样不赖,感月要是能和他成,或许也是造化。
她心里想着,嘴上便说出来,“如此甚好……甚好……”
他栗栗一悸,靠近她些,把她的手握在掌心里。小小的柔荑蜷成一团,那么脆弱的样子。他叹息,“暖儿,你在我面前,我还是想你。”
这是种无奈又无望的感觉,总是隔了条鸿沟,他怎样挣扎都走不进她的世界。她以前不爱他,现在也不爱他,他只有期盼以后了。为什么还有个容与呢!既生瑜,何生亮?很奇怪他一直输,容与究竟有怎样的魔力,让她一次又一次不顾一切的爱上?
她还是想挣脱他,每每只在他手心停留一霎。他无比挫败,快要完婚了,他却连碰一下她手的资格都没有。他近来脾气好像变坏了,自己也觉察得到。急进并且焦躁,做什么都存着不耐烦的情绪。因为她苏醒过来,反而离他愈发远了。他够不着她,心里生出莫名的怨恨来。分明是他的未婚妻,却弄得要和容与竞争,凭什么?
他有点不管不顾,稍使了点力气一扽,就将她拉进自己怀里来了。然后死死困住她,真的是死命的——他要把她嵌进血肉里去,叫她永远都无法离开他!
她没有反抗的能力,胳膊都要被他拗断了。他这样的做法令她恐惧,她又疼又急,“你放开我,我好痛……”
他却置若罔闻,在她耳边轻声说,“你也会痛么?我以为只有我一个人在痛,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