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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离玦独自一人坐在书房里,面对窗而坐,支手撑额,看窗外日光洒照,给青翠的竹镀上一层薄薄浅浅的光,手里,执着一枚白玉玦。
“公子。”随着叩门声起,撩雾的声音也随之传来,其中夹杂的疲惫感难以掩饰。
将白玉玦放在衣襟对叠处,钟离玦才缓缓开口,“进来吧。”
“钟离沁婀如何了?”目光扫过撩雾嘴角疲惫苦涩的笑容,钟离玦问得极淡。
“回公子,公主喝了安神茶,现已睡下。”一想到钟离沁婀所受的痛,撩雾总觉心痛不止,无一刻停歇。
推动轮椅,钟离玦来到撩雾身侧的椅子旁,“坐吧。”
“是,公子。”撩雾先是一愣,才在椅子上坐下。
“撩雾,你在我身边也有十年了。”十年了,都已经过去十年了……
“是,公子,十年了。”不知钟离玦为何会突然提起这样的话题,撩雾还是如实答道,犹记得十年前,他还是个无家可归,无处可去的“野”孩子,若不是得以公子收留,他想必早已饿死在那破庙中了……
“撩雾,你可知,方才在前厅,在钟离琰面前,你鲁莽了。”钟离玦的目光没有停在撩雾面上,而是望向他身后漏进房中的日光,“想过后果吗?”
“我……公子……”撩雾站起,欲要跪下,却被钟离玦制止。
他当时只想到了公主,其他的,都在他的脑子里朦胧到摸索不到。
“既已做了,就不要后悔。”钟离玦注视着撩雾的双眼,“告诉我,你是否真心愿意担起钟离沁婀这一生的牵挂?”
“是否,真心愿护她一生。”
还未等撩雾回答,钟离玦便又开口,“不必说了,我已明白,退下吧。”
撩雾有些莫名,只怔怔地望着钟离玦,却仍是不把疑问问出口,只恭敬地行礼,告退。
窗外日光依旧,竹影依旧。
其实,很多事,又何必说出口。
其实,很多情,不必说出口,自也明白。
即使撩雾没有道出一个字,他也明白,他心中所想,因为,他从他的眼神里,看到了“坚决”两个字,看到了“不移”这份情。
这就,够了。
二日,不顾一茉对其身体状况的担忧,钟离玦不将府中任何人带在身边,只身进宫。
而钟离玦这一入宫门,便是整整两日,使得听烟一众人不得不担心。
一茉坐在湖心亭里,虽面对湖水而坐,却无心赏湖色,她被钟离玦进宫一事搅得神思不宁,夜不能眠,她从未觉得,两日未见他,她的心,会如此紧张和难受。
“茉姐姐——”突然,绿茵娇俏的声音由远而近传来,一转眼,只见绿茵与绿夏两幢浅绿的身影朝她跑来。
一茉站起身,微笑着朝二人迎了上去。
“哎呀哎呀,错了,现在不能再叫茉姐姐了,要叫‘夫人’,”绿夏嘻嘻地笑着,拉起一茉的手,笑得极惹人疼,“茉姐姐,对不对?”
一茉的脸不禁红了,在绿夏的手背轻轻打下一拍,低下头羞赧地笑着,后面上又露出疑问。
“茉姐姐,我们知道你在想什么,是不是在想我们今日不用伺候月小姐与小少爷?”绿茵也笑着解释,朝绿夏努努嘴,也拉起一茉的另一只手,“听烟公子说了,今日我们不用伺候月小姐与小少爷,只管陪着茉姐姐。”
“还有哪,听烟公子让我们陪茉姐姐到集市上走走,散散心。”绿夏补充。
而后不管一茉愿意与否,两人便连哄带拽地将一茉拉出了王府,一茉也只是浅笑着,随着她们出去。
听烟站在不远处,看着绿夏与绿茵将一茉带出门,才转身走往府里。
117。为谁嘶喊
依旧是熙攘的集市,可是这一次,一茉却没有多大玩逛的心思,只看着绿茵与绿夏在各式各样的摊子前嬉笑,她的心思,还是完完全全地系在钟离玦身上。
“茉姐姐是不是累了?”看得出一茉总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绿茵不禁轻轻叹了口气,“那边有家茶楼,我们到那儿去歇歇脚,好不好?”
一茉点点头,便随着绿茵与绿夏去往茶楼。
“哎哎哎,听说了吗,璋王被圣上赐封为‘第一将军’了,还听说,听说这璋王为了这一次胜利,失去了双腿!”
“早就听说了,现在满大街小巷传遍了,不过啊,现在人们讨论得最多的倒不是璋王被封为将军一事,而是璋王娶妻一事。”
“对对!我也听说了!听说娶的还不是传言中的夏丞相的千金,而是一个婢女!”
“什么?婢女!?娶一个婢女当正妃!?此言当真!?”
“这都传遍大街小巷了,你还不知道?啧啧啧……听说还是个哑巴婢女……”
“哈哈哈……会不会是夏丞相的千金觉得这英雄一下成了个瘸子,不愿嫁了,这王爷也娶不到妃子,于是就这么将就着……”
“那岂不是连传宗接代的本事也没了?”
“嘘,你小点声,不怕被人听到了吗!?小心小命不保!”
偌大的茶楼一瞬间便安静下来,一茉只怔怔地站在茶楼门口,看着满亭的茶客,谈论的不外乎是钟离玦娶妻一事,顿时胸中疼得窒息。
一路走往茶楼,便是听到诸如此类的话语,而到了茶楼,不想流言更甚,几乎让她无处可逃。
原来,真是她,毁了他……
绿茵与绿夏早已将垂着身侧的手紧握成拳,再看着一茉低垂的下颚滑下一滴泪,再也忍无可忍,赤手空拳便将茶楼内嚼舌的人教训了一顿。
凌乱的人声,逃窜的茶客,连连求住手的老板,一茉都听不到,看不见,任破门而出的茶客将她撞倒在地,她也没有感觉。
她觉得她被疼痛掏空了,不知该想什么,该做什么……
恍恍惚惚,她也记不得她是怎样回到王府的,想着的,全是他在大婚当夜吐出的鲜血,苍白无血的面容,撩雾对她说的话,茶楼里人们的谈话……
她要怎么办,她要怎么做……
她已经害了叶习未,难道她还要再害得他名誉扫地吗?他明明是神一样的人,明明是齐良的将军,齐良的战神,如今却被别人这样谈论……
“怎么回事!?夫人出门时还好好的,这是怎么回事?你们两个谁来解释?”听烟负手而立在坐在主座上的一茉面前,眼神冷冽地看着跪在她面前的绿茵与绿夏两人,微怒的语气令绿茵与绿夏将头埋得更低。
“不说?”听烟面色一凛,冷意更甚钟离玦的语气令人不禁惶恐,一茉站起,走到绿茵与绿夏面前,面对着听烟,摇摇头。
“夫人想说这不关她们的事?”只见一茉点点头,听烟才睨了一眼跪地的绿茵与绿夏,道:“回月园去吧。”
待得绿茵与绿夏退下,一茉才对着听烟轻轻一笑,以示谢意,谢他不处罚绿茵与绿夏。
“夫人是主,听烟是仆,夫人不必向听烟如此客气。”
“夫人可是累了?请回房稍作休息。”
然,一茉像是没有听到听烟的话一般,只定定地望着府门的方向,没有打算到房中休息的意向。
听烟轻叹一口气,“公子还未回,若是回了,听烟一定告知夫人。”
“夫人可要回房歇息?”眼看天色渐沉,再见一茉又摇了摇头,听烟叹道,“那听烟便吩咐下去,把夫人的晚膳端到前厅来。”
一茉缓缓步出前厅,站在庭院里的梧桐树下,忧伤的双眼一直望向府门的方向。
已经快三日了,他竟还未回……
晚膳让一茉食得味如嚼蜡,只有桌上的一碗桂花莲子粥,让一茉觉得微微心安。
才将晚膳撤下,一茉正要去月园看看拂月,便看见家丁从院外匆匆跑来,喘着粗气禀告,“王爷回来了!现在正在湖心亭!”
未将家丁的话听完,一茉便提起裙裾,朝湖心亭跑去。
“王爷和谁一起在湖心亭?”听烟拧眉,公子自宫中回来,一向便是直接回书房,从不会在湖心亭停留。
“小的不知那人是谁。”
“好了,退下吧。”
“是。”
听烟也提步往湖心亭走去,却隐隐觉得有些不安。
璋王府里开始掌灯,偌大的王府又开始映照在黄亮的光火里。
一茉跑到湖边围栏的时候,远远便看见钟离玦海蓝的背影摇曳在光火中,一颗心,顿时安然。
然,在湖心亭的,不只是钟离玦一人,在他面前,倚着亭栏而站的,是一个一茉极其熟悉的身影,足以让她牵挂一生却又愧疚一生的人。
叶习未……
原来,大婚当夜,他对她说的话,都是真的,他求得皇上将叶习未放了,当做,他为她夫的第一份礼……
他进宫数日,就是为了这份礼吗……
压制不下内心的涌动,幸福,欢愉……
一茉再次抬起脚步,朝钟离玦靠近。
可,正当她快要来到钟离玦身后的时候,叶习未忽然抬头对她温柔地笑了,那样的笑,含着温柔,却也含着浓浓的哀伤,让一茉瞬间觉得,这样的笑容,离得她很远,很远。
叶习未就这样温柔地笑着,身体往湖心倾去。
“哗——”重物打破湖面激起的声音,显得尤为刺耳。
“啊——”不知是太过哀伤,还是太过难以接受这样的事实,一口气闷在胸中,一茉自喉咙里发出了她本以为再也说不出任何话语的撕裂喊声,疯狂地扑到亭栏上。
一双淡紫色的眸在慢慢闭去,嘴角还依旧挂着温柔的笑意,墨黑的发丝在水中散开,将因失血而苍白的面色映衬得更加苍白,犹如鬼魅。
一把匕首,直直扎在他的胸口处,猩红的鲜血,将原本清澈的湖水染透,红得就像大婚那日,她身上穿的红嫁衣。
“啊——啊——”泪如断线的珠子不断滴落到染血的湖水里,一茉哭得撕心裂肺。
身子一倾,在钟离玦愈变愈冷的目光里,一茉也跳入了水中,将叶习未逐渐下沉的身子搂在怀里。
丝凉的湖水灌透鼻腔与喉咙,让她觉得难受无比,却依旧不放开搂在怀中已然失去呼吸的叶习未,任仍不断从叶习未胸前汩汩而流的猩红将她的衣裙染红。
118。他输了
为什么……
为什么……他明明已经答应她,放了叶习未,却为何又要杀了他……
为何要给她希望,又要把她如此无情地打入深渊……
啊——
泪水混在冰凉的湖水里,一茉已分不清这是自己的泪,还是叶习未未流殆尽的血。
夜凉,水凉,心更凉……
能不能就这样浸在冰凉的湖水里,慢慢下沉,下沉……
当一茉被赶来的听烟救上岸时,意识已被冰凉的湖水朦胧,怀里却仍旧紧紧搂着叶习未不放,生怕她一松手,便是连他的失身,她也无法护住。
她欠他的太多太多,不是她不想偿还,只是如今,她想还,却不知还给谁……
“你不信我?”钟离玦只垂着眼眸看着浑身湿透,在夜风中紧紧搂着叶习未不放的一茉,沉沉的眼底装进的是冰寒,也是别人看不透的伤。
一茉没有说话,也没有抬头,只是低着头,伸手将叶习未脸上的水渍抹掉,替他将贴在额际的发丝撩到耳后。
冰凉的指尖触到已不留一丝温度的脸颊,止不住的泪不断滴落到紧阖的眼睑。
不是她不信他,而是她不知她要如何信他,她是亲眼所见,他握着匕首,扎进叶习未的心房……
“听烟,走。”心口一痛,钟离玦微微昂起头,转动轮椅,转身,离开,任由一茉在他转身的刹那,哭得撕心裂肺。
他不过是想给她个惊喜。
他却也未料到,叶习未会以命来赌她对他钟离玦的爱。
当叶习未抓着他的手,将他手中的匕首刺入他的胸口时,他嘴角的笑,让他看到了嘲讽。
他不会忘了叶习未在松开他手的时候,在他耳边说的话——杀了我,便是小丫头一生的阴影,我要赌,她还会不会一如既往地爱你……
他要赌,她还会不会一如既往地爱他。
呵……他叶习未赢了……
她不信他,她认为是他杀了叶习未,给她希望,又让她失望,她相信叶习未,胜过相信他。
她坚信,是他杀了叶习未,她是否会不顾一切地爱他。
呵……
既然不相信他,他便觉,一切都不重要了……
那一夜,一茉在湖心亭燃起了一把火,将叶习未的尸体在这一把火中燃尽。
通红的火光将一茉的脸映得热辣,她却是寸步不离地守着那一把火,看它燃起,腾升,熄灭,就像叶习未走进了她的生命,停留,再这么匆忙地离开,什么也没有留下。
将大火熄灭后遗留下的尸骨小心翼翼地拾进青瓷瓮中,一茉抱着青瓷瓮坐在湖心亭,静静地望了一夜的星空。
他已没有家,从此,就让他跟着她吧……
对不起,她能做的,只有这些……
***
“公子,您要不要去看看夫人?”听烟立在钟离玦身后,看着钟离玦握在手里许久未翻一页的书卷,轻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