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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小时过去了。
当我第三次从假寐中睁开眼,不耐烦地从车窗望出去的时候。深海还保持着先前的姿势,一动不动地坐在甜品站那个可笑的圆桌旁边,面前放着杯喝了一半的橙汁。在他的对面,也还是那一对看起来十分抢眼也十分古怪的男女。这两个人刚刚出现在深海面前的时候,我以为他们是一对夫妻或一对情侣。一分钟之后,我又否决了这个看法。
这两个人看起来年岁相当,都长得很漂亮。男人的皮肤略黑一些,神态很机警。女人则披着一头亮丽的红色头发,微垂着头,像是在研究饮料杯上的图案似的,长长的头发挡住了半张脸。不用猜我也知道这应该是深海的同类,不光因为他们同样漂亮,更重要的是从他们身上散发出来的那种与周围一切格格不入的淡漠气息,是完全一样的。他们坐在那里,自然而然地就有一堵无形的墙壁将他们从周围嘈杂的背景里分离出来,自成一国。
我不喜欢这种被排除在外的感觉,非常不喜欢。所以,当那个漂亮的女孩子随着深海手指的方向朝这边望过来的时候,我甚至没有办法挤出一个礼貌的微笑来。
当然,她也没有微笑。我不知道这一族的女孩子是不是看着别人的时候都是这么一副冷冰冰的神气。夜翎就是这样,我一直觉得她看人的目光活像是……看盘子里的一片西红柿,淡漠、疏离,跟对视的目标完全没有感情交流。而面前的这位鱼美人显然冷冻等级要比夜翎更高。夜翎的目光只是让我觉得不舒服,而她看着我的时候,却让我的后背有点发凉。
侧面对着我的深海像是感应到了我心里的不安,转过头来望着我笑了笑。很温暖的笑容,眼神明亮。我紧绷的神经顿时一松。
深海回过头看了看那两个人,像是交待了几句话,然后头也不回地朝这边走了过来。在他的身后,鱼美人的目光紧紧追随着他的背影,专注得近乎锐利。然后,她的目光微微一跳,越过了他的肩头和我的视线撞在一起。
我又有了那种后背发凉的感觉。
“怎么了?”深海拉开车门,有点奇怪地看着我,又顺着我的视线朝身后望了过去,“你怕他们?”
“没什么,”我掩饰般收回了视线,“要谈的事儿谈完了?”
深海点点头,动作十分利索地发动了车子,没有再看那两个同伴。可是那两个人的视线却一直胶着在他的身上,很强烈的存在感,即使不刻意回望也能感觉得到那沉沉如有质感般的目光。车子转弯的时候,一丛灌木挡住了鱼美人的脸。在她的旁边,那个男人则带着一脸颇有兴味的笑容目送我们离开。
“这两个人好奇怪,”其实我的本意不是要用奇怪这么温和的字眼的。
深海瞟了我一眼,抿着嘴笑了,“你上次不是还很好奇地问过我:我们族里的女孩子漂亮不漂亮的?”
我心说那叫没话找话,调节气氛你懂不懂?
深海低声笑了,“你别坐立不安的,他们来找我跟你的事没有关系。而且他们也不是夜族人,对你没有什么恶意的。”
“哦,”我拉长了声调,“他们那种没有恶意的目光……好温和啊。”
红灯,车停了。深海转过头望着我,墨蓝色的眼眸中神色变幻不定,似乎想说什么,可是犹豫之后终于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绿灯亮起来的时候,他抬起手,用手背摸了摸我的脸,眼神温柔地像在看一个小孩子。
丁香公寓
一路上我都在想那两个人,哦,是那两条鱼到底跟深海说了什么,让他变得如此沉默。而这些事是不是也跟我有什么关系呢?比如说,他们不想让深海在陆地上浪费太多的时间?或者,他们也希望深海能像夜鲨那样,用更加干脆的方式取到月光石?
我不知道把他们和夜鲨联系在一起是不是有点过分,但是那个鱼美人看着我的眼神很难让人感觉愉快。那种眼神就像身处荒郊野外时被暗处的猛兽盯上了似的,让人无法控制地开始冒冷汗。而且,离开的越久这种感觉反而越鲜明。我甚至连她盯着我看的时候,手背上微微凸起的骨管都回忆了起来。这些细节也许我当时没有注意到,也许注意到了却没有和心底里的不安联系起来。总而言之,当我坐在深海的二手车里一路向南,顶着秋天无比灿烂的阳光昏昏欲睡的时候,整个人都沉浸在这种后怕里。
没错,就是后怕。在海里的时候,深海的手每次碰到我之前,尖利的指甲都会很自然地收起来。可是她在盯着我看的时候,骨管的轮廓却突起在了手背上。虽然没有人跟我特别交代过这一点,但是对于危险,人总是有着本能的感应。我无法控制地顺着这个角度继续往下想:如果不是在人群里,如果身边没有深海……她见到我的时候会怎么做?我想起夜鲨砸过来的那块石头,又飞快地否决了这个想法。我不会天真地认为她眼睛里的敌意仅仅靠一块石头就可以化解。
“茉茉,”深海突然喊我。我转头看他的时候,他却又不说话了。
“怎么了?”我问。他看出了什么吗?
“没什么。”深海说:“快到了。”
路口的红灯变成了绿灯,吉普车下了高速,在高架桥蛛网般的线条里拐来拐去,最后驶入一条僻静的单行道。空气里里有模糊的潮声上下起伏,这里应该离海边很近了。
“你说的是我们要去找的那个人?”我突然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 “你们族里的长老?”
也许是我这句话说的有点结巴,深海轻声笑了,“没错。”
“他是什么样的人?”我提这个问题的时候心里直打鼓,如果这位长老也跟红头发的鱼美人是一样的态度,我不知道我的神经是不是还能承受得住新一轮的刺激。
深海用一种安慰人的语气说:“她是很有智慧的人。她在你们当中生活了很多年,对各地的风俗都有一定的了解。我所掌握的有关你们的知识,都是她教给我的。”他拍了拍方向盘,“包括这个。”
再好的耳朵也无法分辨出汉语中的“他”和“她”。所以,我的脑海里自然而然地浮现出了一个类似于陈教授的中年人的形象:中等身材、有一个微微发福的肚子、穿笔挺的西装或名牌休闲装、戴细边眼镜、头发梳理的一丝不乱,或许还有点轻微的谢顶。当然,这一点点缺憾丝毫无损他温文尔雅的学者风度。深海的老师应该就是这个样子的吧?
这个形象一旦被我勾勒出来,就好像一粒种子落进了适合的土壤里,在阳光的照射下飞快地抽枝发芽,根深蒂固起来。以至于在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在面对米娅和她的丈夫严德的时候都有那么一点儿半信半疑的感觉。
米娅的家有个很乡土的名字叫丁香公寓。房子不算大,上下两层的楼房,外墙上贴着浅色的条状瓷砖,除了窗户和露台大一点之外,从外表上看,和镇子上先富裕起来的渔民们翻修的私家小楼没有什么区别。
不过他们家的院子很大,种满了花花草草的。天太黑,我看不清楚都是些什么品种的,不过有几块地在暮色中看上去格外平整,我怀疑那是专门辟出来的菜园子。沿墙一带还种了几棵树,树丛旁边立着一架秋千。一楼的大门是打开的,客厅的灯已经亮了起来,站在院子里就可以看到门厅里深色的矮柜和矮柜上极繁茂的一盆绿萝。
我开始觉得这幢看似渔民翻修的私家小楼散发着一种文人雅士隐居避世的味道。很悠闲,也很……小资。
深海把我放在台阶下面,自己把车开去了后院。我正在犹豫要不要等深海回来一起进去,敞开的大门里就走出一位身材高挑的女人,步履轻快地走下台阶来到我的面前,“嗨,欢迎来丁香公寓。你就是那个神奇的女孩茉茉,对吗?”
背着光,我看不清她的五官。只觉得她有一张轮廓很立体的脸,鼻梁很高,下巴的线条很精致。像外国人。
“我是殷茉。”我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自己还没有向主人问好,连忙朝她伸出一只手,“很高兴认识你。你不会就是深海要找的……那位长老吧?”
“叫我米娅吧,”女人爽朗地笑了,“保姆还没有离开呢,要是让她听到长老两个字,她会认为咱们都疯了。”
我也笑了。虽然深海的长老是个女性这个发现砸得我有点发晕,但是不可否认,这位长老可比那位红发美女好相处多了。
“进来吧,”米娅拍了拍我的胳膊,“晚饭很快就好。严德今天特意去镇上买了新鲜的螃蟹。你喜欢海鲜吗?”
我迟疑了一下,“喜欢。”
米娅又笑了。
跟在她的身后走进客厅才发现深海已经在那里了,大概是餐厅或厨房有直通后院的门。他正靠在窗口和一个身材魁梧的老先生说话,见我们进来,笑微微地迎了上来拥抱米娅。在灯光下看米娅,果然符合我对她的第一眼印象。白皙的皮肤,棕色的头发和眼睛,精致的脸孔完全看不出年龄。仅仅观察她的外表,我会觉得她和深海相差不大。但是她的言谈举止又带着十分明显的长辈做派。很矛盾的感觉。
沙发旁边的老先生走了过来,很和蔼地冲着我笑了笑:“我是严德。希望你在这里的时候尽量别把自己当客人,有什么需要请告诉我们,好吗?”他一走动起来我就发现他的一条腿有轻微的残疾。我连忙把视线移回到他的脸上,“好的,谢谢你。”
他又微笑起来,目光柔和地望向一旁的米娅。这个男人有一双睿智的眼睛,被他注视的时候,会觉得他的眼睛里闪动着勘透世情的通达。他的眉毛很浓,和头发一样都被岁月的风霜染成了斑驳的灰白色。额头和眼角都已经出现了浅浅的细纹。他应该不年轻了,可是,当他微笑起来的时候,浑身上下仍然散发着令人砰然心动的倜傥。我猜他年轻的时候一定是位气宇轩昂的美男子。
“你的话很多,米娅。”严德温柔地制止了她和深海的窃窃私语。
“好吧,我们先吃饭。”米娅松开深海,挽起了严德的手臂率先朝着餐厅走去,“我猜你们一定是饿了。”
餐厅浅色的餐桌上已经摆好的饭菜。保姆看起来像是当地的妇女,跟我们打过招呼就离开了,米娅解释说:“阿姨住在附近,只有白天过来帮忙做家务。除了会烤蛋糕,我不太会做饭。严德虽然手艺不错,但是他手里有工作,而且身体也不太好。”
严德立刻反驳她,“我的身体很好。”
“好吧,”米娅很无奈地摊开手,“只要你别再抽烟。”
“我已经抽的很少了。”严德不满。
我和深海都笑了。我发现跟这对夫妻在一起的感觉真是舒服,就好像流转在他们之间浓烈的爱意正温暖地辐射到每一个旁观者身上。
我望向一旁的深海。他立刻有所感应似的迎上了我的视线,然后,冲着我展开了一个灿烂的微笑。一路上始终盘旋在他眼睛里的阴霾不知何时已经不见了,现在的他,眼中一片明媚的晴空。这让我从心底生出一种很微妙的感觉,就像看到一个孩子回了家,把肩上扛着的某种压力自然而然地转移到了宠爱着自己的长辈手里。
可是被称为长辈……米娅有那么年长吗?当我端着小碟子接过米娅分给我的螃蟹时,望着她那双细白的手,我再一次对她的年龄产生了怀疑。
晚饭之后,深海送我回客房时,我忍不住问了这个憋了我一晚上的问题:“米娅真的是你们族里的长老?”
“她当然是。”深海的语气显得十分意外,“你在怀疑什么?”
“没什么,”我说:“她看起来很年轻。”
“要说年龄……她可比严德老得多。” 深海看了看楼下亮着灯的客厅,压低了声音说:“严德和你一样,是人类。”
“呃,人类?”我想起严德灰白色的头发,心里有种很古怪的感觉,“他有多大?”
“按照你们的算法,他是很老了,”深海想了想,“大概有将近八十或九十岁吧?”
我很想提醒他,对于我们人类来说,将近八十岁和将近九十岁是有区别的。但是他接下来的一句话又打消了我想要说话的愿望:“米娅说他的健康状况不乐观,大概挺不了多久了。”
这不是一个让人感觉愉快的话题。我不想去琢磨健康状况不乐观这样的话所蕴含的隐晦意义,于是笨拙地试图转移话题,“他看起来很精神,就像刚刚过了中年的人。”
深海沉默地领着我来到客房门前,头也不回地说:“那是因为他定期注射一种针剂,一种特殊的抗衰老剂。”
“哦?”这句话并没有让我觉得过度意外。毕竟他的伴侣看起来如此年轻,他会这么做也是十分自然的。但是深海的下一句话却让我震惊得说不出话来,“那是从米娅的血液里提炼出来的东西。”
“什么?!”
深海替我拉好窗帘,回过神来很勉强地笑了笑,“没什么。你早点休息吧。”
“深海……”
深海却飞快地打断了我的话,像是生怕我会说出什么他不爱听的话似的,“壁橱里有米娅为你准备的衣服,洗手间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