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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线越来越明亮,广场上聚集的人鱼也渐渐多了起来。我头晕目眩地闭上眼,强忍着想要尖叫的冲动把额头抵在了礁石上。这样梦幻般的海底城市,这么多的人鱼……我突然觉得我不是在做梦就一定是疯了。
米娅轻轻碰了碰我的手臂,我在睁开眼的同时看到了深海。
他微垂着头,沉默地漂浮在高台的一侧。蓝色的头发,蓝色的鱼尾,他和我印象中的样子一模一样。看到他我才惊觉自己对他竟然已经熟悉到了这样的程度,只是一眼,却已经回忆起了他身体上每一个我曾经留意过的细节:皮肤上细腻的纹理、指尖收回时近乎温柔的动作、我的手落在他皮肤上时的触感、我亲吻他的时候灼热的呼吸……我和他所经历过的一切,统统都在这一瞬间苏醒,速度快得令我措手不及。
伴随着回忆一起苏醒的便是疼痛。各种各样的疼痛——心脏被抽空时的疼痛、他留下的印记灼烧般的疼痛、那些不眠之夜的辗转反侧以及药物进入身体时剥皮拆骨般的疼痛……它们交融在一起,变成一个无比坚硬的球体,一下又一下地撞击着我的理智。
这么疼。
疼到以为承受不住,可还是心甘情愿地扛了下来。
我的深海,原来看你一眼,竟然这么难。
我的手指从岩缝中穿了过去,隔着遥远的距离轻轻地描摹着他的脸。他的眉、他的眼、他的唇……是不是多看一眼,留在脑海中的记忆就可以更加深刻一分?
一个人顺着宽大的台阶缓缓游到了深海的旁边,是长着红色头发和红色鱼尾的女人。
玛莎。
深海侧过头看着她,而她也静静地回望着他。在他们的面前,一个须发花白的长者张开手臂,用缓慢的语调开始诵念起了什么。
我的目光移回到了深海的脸上,近乎贪婪地凝望。我想我可能比在场的任何一个人都希望时间能够停留在这个瞬间。就停在此刻,他们还没有举行过任何的仪式,而他……也还停留在我的视线里。
我不知道我该如何捱过下一秒钟、下一分钟乃至我的下一天……我的心这么小,只容得下这一个男人。
深海抬起一只手,玛莎将自己的手放在了上面。只是交握的两只手,已让我心如刀绞。我的目光无比艰难地回到他的脸上,他低垂着眼,像在看那两只握在一起的手,又像穿过了它们看到了别的什么东西。
白发的长者拉起他们握在一起的两只手,尖尖的指甲在深海的指尖轻轻一划,一缕淡淡的红色飘了起来,又被长者按住。他回过头微笑着伸出另外一只手,轻轻地在玛莎的指尖上划开了同样的一道伤口,然后拉着他们的手缓缓靠近。
米娅说过,交换了彼此的血液之后他们就成为了一生一世的伴侣,再也不会分开。
我忽然间无法再看下去了。
转头的瞬间,有温热的东西自眼中溢出,迅速地融进了蔚蓝色的海水里,了无痕迹。
撞击
浮出水面的时候,天色已经阴沉下来了。墨色的云团随着风势上下翻卷,像一群正在互相追逐撕打的野兽,黑压压地爬满了整个天空。海水呈现出浑浊的灰蓝色,浪头拍打过来,已经隐隐带出了令人畏惧的声势。
米娅号就停泊在不远处。像是察觉到了我们的靠近,曾经使用过的长方形网筐从甲板上慢慢地放了下来。当我把脸颊贴在冰凉的皮革上,疲倦地闭上眼睛时,米娅揉了揉我的头发低声说:“谢谢你,茉茉。”
我闭着眼摇了摇头。心里暗想:她是谢我让她知道了严德当年所受过的苦?还是谢我没有豁出自己的小命跳出去搅乱人家的婚礼?
网筐离开水面的瞬间,一滴冰凉的水滴重重砸在我的脸颊上。轻微的刺痛之后,顺着面颊缓缓滑落,蜿蜒的水渍让我有种正在流泪的错觉。
有点冷。
身体不由自主地缩了起来。游了那么久,我的力气已经耗尽了。现在的我,连指尖都是酸痛的,像有山压在我身上一样。即使沉睡也无法缓解这种深入到骨髓里去的疲倦。就好像这具非人类的躯体已经开始从内部衰竭,连心脏都要疲惫到无法继续跳动了。
我感觉到眼皮被扒开,针尖般的光线刺激着我的视网膜。我听见身边有电子仪器发出滴答滴答的轻响,有人来回走动,低低地交换着我听不清楚的对话。再远处是越来越狂暴的浪潮的呼啸。在这一切的噪声之上,是严德焦虑的喊叫声:“茉茉,茉茉,你能听见我的声音吗?听见的话,你眨眨眼。”
我能听见他的声音,却无法用眨眼的动作来回应他。灵魂像是已经脱离了这具破烂不堪的躯体,独自躲进了黑暗中的某个角落。也许是想躲避来自躯体的那种骨肉剥离般的疼痛,也许……只是想躲开来自更深处的,宛如心脏被剜空似的空茫。我不知道这两种感觉到底哪一种更加难捱。我只是像个怕疼的孩子一样,本能地朝着远离疼痛的方向前进,顾不上理会这个方向是不是越走越黑。
我听见严德的声音像把刀似的破开了周围越来越模糊的嘈杂,“准备电击!”
我迟钝的大脑还在琢磨电击是个什么玩意儿,就有一把大锤轰的一声砸了过来,将我的藏身之处砸了个粉碎。我想要躲避的光线、声音、图像以及……疼痛,一瞬间铺天盖地地兜头罩了过来。
我疲惫地眨着眼睛,看着出现在我上方严德的那张憔悴焦虑的脸,忽然间觉得他一定知道我刚才躲在哪里。而这样不顾一切地把我揪出来,不过是想要告诉我:躲起来从来都不是什么好办法。
“谢谢,”我想冲他笑一笑,可惜没能成功。但这一句声气微弱的道谢他显然是听到了。
严德揉了揉我的头发,眼中还残留着一丝焦虑,“茉茉,既然已经选择了要勇敢,那就……再勇敢一点。”
我点点头。
严德笑了,眼角的皱纹衬着一头灰白的头发,慈祥得像一个真正的长辈,“茉茉,你很好。真的很好。我刚才还在想,要是我有个女儿的话,说不定就是你这个样子。”
这算夸奖吗?
“我要回家,”我眨了眨眼,转过头避开了光源的方向。身体上传来的疼痛并不如我预料的那么难以忍耐,更多的是一种近乎麻痹般的无力。
严德点了点头,“等你的腿有力气踩刹车了,你就可以走。我不会阻拦你。”
我尝试着转转脖子,“米娅呢?”
“她回去了,”严德笑得有点勉强,“她是月族的长老,有些事,她必须要参加的。”
我没有出声,再一次转开了视线。盖在薄被下面的身体沉得像石头,但我能感觉到曾经连在一起的下半身已经分开了,重新变成了两条腿。这个认知让我的鼻子微微有些发酸。
梦一般的奇幻之旅终究还是结束了。
“我要回家。”我喃喃地重复着没有意义的话。
“好,”严德温柔地应我,“你的腿骨恢复得很好。只要你能站起来,我就可以放你走。”
离开丁香公寓的时候,入夏以来最大的一场暴雨已经整整持续了四天。
在我看过的故事里,住在大海里的人们拥有着操控大自然的神秘力量。当他们心情不爽,大发脾气的时候海面上就会掀起风暴。我想这应该是某个好幻想的人类编出来的故事吧。因为事实是,现在的海族人正忙着庆祝那一场意义非凡的婚礼,谁有那个闲心来闹脾气呢?
我把车停在小镇的街口静静地等待着街灯由红转绿。暴雨如注,噼里啪啦地砸在前窗上,白茫茫的一片。好像车外罩着一层厚重的幕布,澎湃的水声隔绝了整个世界。
身后传来汽车喇叭不耐烦的催促。我机械地转动方向盘,把车子拐上前往高速的岔道。
我想我的的确确需要忘掉一些事。人们都说忘掉一段情就好像戒烟,只要想戒,总可以戒得掉。我没有过戒烟的体会,但是我想,我首先要将自己的注意力转移到别的事情上去,比如说我回家之后还得陪着林露露去订礼服;再比如我现在正在路上,我选了一条偏僻的近道,不但路面湿滑还行驶着许多大型货运车,我必须要集中注意力,不能再去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儿。
一辆小型货运车呼啸着从我的旁边超了过去。雨声屏蔽了一部分声音,同时却又放大了一部分噪音。耳边除了汽车的呼啸就只有风雨交加的轰响。如此单调。
我想快点到家。可是想到家的同时我又很自然地想起了另外的一些事。我老妈参加完了殷皓和林露露的订婚宴就回上海了。现在的家里又只剩了我一个人。无论哪一个房间都静悄悄的。即使把电视机的音量调到最大,依然满室寂寞。
过去的一年半虽然我也是一个人,但是每一天都可以怀着雀跃的心情去期待,期待着梦想中的场景会在下一秒钟隆重上演。虽然偶尔会失望,可失望过后还是满满的希望。现在,就连着仅有的一点希望也没有了。
车窗外,水流顺着雨刷的摆动蜿蜒流下,像流过我脸颊的液体一样,冰冷没有温度。
我忽然觉得恐慌。我不知道我今后的每一天是不是都会这样,即使什么都不想胸口依然压满了疼痛的感觉,就连我所呼吸的空气都仿佛含着粗糙的沙砾,气流所过之处,火烧般的疼。
我知道有些事已经过去了,再也追不回来。可是它们走远了,疼痛的感觉却固执地留了下来,凝在我的心口,没有丝毫松动的迹象。每一分钟都比前一分钟更加的难以忍耐。就仿佛它们是按着时间的脚步诡异地叠加着。我生命中的下一分钟永远比此刻更加疼痛。我的明天比今天更加疼痛。而这种疼痛甚至没有期限。
这样的日子,让我怎么捱?
在看不见米娅和严德的地方,我苦心堆砌的平静彻底坍塌。我被压在这一对废墟里无力挣扎,亦无心挣扎。我的世界再一次缩小到了只能容纳一个人的程度,可是就连这么小的世界,我依然无法顺畅地呼吸。
我的世界那么小……小到只能容纳一个男人。可是终我一生,视野之内都不会再出现他的身影。我身边会出现很多人,走在大街上,我会和无数的人擦肩而过,然而……每一个都不会是他。
那样漫长而空旷的岁月,漫长到……我看不到尽头,又该怎么捱?
发自内心的恐惧让我忽然间明白了一件事:对一个人来说,最可怕的永远都不是死亡,而是……希望消失,信念破碎,是漫长的时光中不再有渴望的事。
是生无可恋。
于是,当那辆货车在拐弯处打着滑,冲开护栏一路朝我撞过来的时候,有什么东西在我的脑海里瞬间成型,快得让我来不及去思考。仿佛大脑做出的决定跳过了我的意识,顺着神经直接传达给了我的一双手。仿佛灵魂再一次与躯体剥离,带着不知是恐惧还是期待的战栗眼睁睁地看着方向盘逆时针一转,笔直地迎了上去。
车窗外的庞然大物呼啸而来,我心中却蓦然间升起一种彻底解脱之后,无法用语言来形容的轻松。
撞击的刹那,脑海中传来一声惊叫:“茉茉?!”微颤的声音,仿佛惊恐到了难以置信。可惜的是,我已经无法去分辨那到底是不是我的幻觉了。
黑暗中,有水滴自极近的地方落下,水声清亮。余音尚未散开,又有一滴滴落下来,溅起的层层回音微妙地叠加在一起,仿佛我正身处空旷的溶洞之中,除了水声之外,四周一片寂静。
我想我是在做梦吧。因为我所能感知的一切都是如此的诡异。
我感觉到自己的听觉像只刚刚苏醒的小兽,正舒展着四肢,试探性地朝着更远一些的地方迈出脚爪。绕过耳畔滴答作响的水声,我听见走廊里有人推着小车慢慢走过,软底布鞋摩擦着光滑的地面。小推车的胶皮轮子滚过地面发出骨碌碌的声音,推车上的瓶瓶罐罐互相碰撞发出细碎的脆响。远处有人打着呼噜,哦,应该是很多人在酣睡之中发出或轻或重的喘息,一片安详。再远一点的地方,有人正往杯子里倒开水,然后我听到了两个人模糊的对话。
“能不能再给开一支杜冷丁啊,大夫,他疼得睡不着……”
“不行啊,你要知道这个镇定剂打多了副作用是很可怕的……”
似乎是患者家属和值班大夫。
听觉的小兽不感兴趣地绕开他们,继续向前试探。寂静中,有人忍痛呻吟,有人低声安慰,絮絮叨叨的,听着就让人心里发沉。
绕开,继续前进。
我听到大门关合的声音,模模糊糊的电话铃声,接电话的值班护士略带睡意的声音,再向外便是枝叶在夜风中互相摩擦的轻响,以及汽车呼啸而过时略微发颤的尾音。隐约的虫鸣从更远的一点的地方传来,看来公路的另一侧应该是一片空旷的田野。
听觉的小兽停留在公路的一侧,有些犹豫地收住了试探的脚爪。这是一种十分奇妙的感觉,就好像人在昏睡中,可是凭着听觉已将周围的环境摸了个一清二楚。也许在这一刻,梦中的我也像电影中的长耳精灵一样,正随着声音的来源而微微转动着双耳吧。
随着走廊尽头电梯门开合的声音,一阵模糊的脚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