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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拉格往事-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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杰吉鼓励她好好改造,随即谈到她的错误,与纳粹的纠葛,仿佛他亲眼见了她曾经与西格蒙德“相识”、“产生感情”最终“窝藏战犯”一般。
她难以置信地盯着他,越来越愤怒,而他仍旧不断说着并不存在的事,然后继续讲到她在这里的表现,伙同法西斯破坏秩序,与敌人一个鼻孔出气,告诫她不可再犯同样的错,尤其不要反苏。他的眼神却那般闪烁,不去看她。
在他背后,远远的那一面白石灰墙壁上列宁与斯大林的肖像悬挂在他头顶,窗边的米哈伊尔异常挺拔高大,好似俯瞰人间的天神。烟雾蔓延了过来,让视线蒙上一层灰色。
她的睫毛眨动着,就这样反复几下的时间里,稍微模糊的视线将一前一后两个男人的身形渐渐重叠,便仿佛明白了什么。
终于,语气诚恳地与她谈心的杰吉说到期望,期待她吸取教训脱胎换骨。
米哈伊尔的香烟就要燃尽,修长的指将烟灰自窗口弹下,外面的栗子树微微颤动着茂密的枝叶。隐约有喧闹声遥远地传来,被驱使做工的人应该列队回营了。
“你为什么来看我,杰吉?”她睁大眼睛质问他,“只是为了说这一番莫名其妙的叫我‘改过’的话么。你很清楚,我从没有认罪。即使我拿不出证据,也绝不能叫我承认。”
“琳达,我要走了,去国外学习,再回来的时候可能你的劳改已经结束。我很抱歉以前和你争执,但我的心意永远不会变。”
“你的什么心意?”
对方为难极了。他敢于在这里,监视之下,被制约之时对一个劳改犯坦白说出自己的心吗。
终于,杰吉显出一个男人的勇气。“琳达,我是爱你的。”
“所以?”
她看着那早已焚尽的烟蒂夹在米哈伊尔的指间迟迟不落,无端有了一种违抗这有口难言的命运的快感。
米哈伊尔转过了身,脚步沉着,踏出几步,背手站在石灰墙壁的中央,容颜依旧俊美而冷漠,拥有无上的气势,他与她成了一条直线,仿佛拉扯着悬在中间的人。
“杰吉·费宁同志,我想在你去莫斯科之前,还要经过最后一道政审程序。”他平淡地陈述,听不出任何情绪。
“请你走吧!杰吉,我不以爱情来爱你。但作为朋友我珍视你。可是你到这里来睁着眼睛说瞎话。你没有见过我犯罪,却说得仿佛亲眼见到一般。你们无权编造我勾结法西斯。我没有唯物主义的信仰,我的上帝教我什么是残暴,什么是爱,所以我不会犯你们说的那种错。”
杰吉非常难堪,慢慢站起身,恋恋不舍地道别。
她不看他。在他离开之后也随后往门外走去。
“你站住。”
她转身,面向米哈伊尔,和背后一排透着炊烟的窗子。而后者不紧不慢地踱至身前,居高临下俯视着她,颀长的身子挡住了她的全部光线,仿佛世界只剩下这个强大的男人和他身上的烟草味道。
“你做什么去?”
“探视结束了,米哈伊尔·彼得诺夫少校同志。我非常感谢您提供如此良好的环境让我被朋友教育。其实用不着他来说,这些话您可以亲自训诫,是您让他这么说的,对么?现在我得去排队领食物,因为我不愿继续挨饿。”
“你没有廉耻吗?即使在这里你也不断使伎俩迷惑人。”
她猛地昂头,“我迷惑谁了?”却见那异常漂亮而冰冷的蓝眸正瞬也不瞬地瞅着自己,娇小的身影完全占据其中,仿佛被什么深邃又执着的东西捕获一般。
她的心突地一跳,反射性地移开眼。
似乎这时刻诡异地安静。半晌,他说:“一个共/产/主/义的战士,你迷惑了他。”
“杰吉从前便是我的朋友。”
他望着她的蝴蝶翅膀一般动人的睫毛,无端地苦涩和无奈,尽管这是从未有过的。
终于,他开口:“对于杰吉,你差点诱使他丢掉前途。如果他决定向一个曾经勾结战犯的劳改犯求婚,他将失去一切机会。而你不过是继续你的行骗,让人同情你,从而相信你没有犯罪。”
她咬牙,“随您怎么说。我现在能否离开了?”
他回头瞅了一眼外面,似笑非笑地答道:
“可以……不过很不幸,发放食品已经差不多结束了。如果你能在一分钟内跑过两个营地,赶到人口最少的C区说不定还有极小的机会拿到今天的晚餐。”
她简直连生气的时间也没有,拔腿就跑。
经验往往是这样的。为了得到一卡路里食物就要多付出五卡路里热量的劳动时,便没有人愿意迸发力气去跑步了。而琳达追求瞬间填充肚子的快感,于是她终究得到了今天的一片面包。
回营房的路上,她看到一辆大卡车停在操场中央。许多虚弱的战俘和日耳曼人围在一旁站着,一动不动。车上只有一个戴鸭舌帽的男子,不断朝下面扔什么东西。
待走近时,借着远处的探照灯光她终于看清草地里堆了各种破旧的乐器。围观者的眼神里均含着渴望,但没有人先去拾起任何一件。
那个忙碌的男子意识到这异常的安静,蓦地跳下来,面向众人。
“没错。”他摘掉帽子,露出乌黑的卷发。“我是犹太人。”
于是更没有人动弹。
“你们愿意怎么做?”他问,又继续从车里卸下乐器。
有人被持枪的看守推搡几下,踉跄至车前。终于大家慢慢挑拣起来。难听的,好听的,各种音乐顿时混杂成一团。月光之下,这里仿佛不再是战后人们互相仇恨的集中营,而是一场普通的大聚会。
她无端有些心酸,匆匆进了格子营房。

第十八章

几日之后,琳达在火葬场里工作夜班,再次听说这件事。
负责推尸车的人不见了,她前前后后找了一遍,却看见少年布朗特缓缓推着车过来。
“你不要命了!”她喝道。
“你的嗓子好多了。”对方嬉笑一下。
“如果你愿意这么折腾自己至死,不如直接去跟苏联士兵说,他们会很高兴赏你一颗枪子儿。”
他费劲地把装满尸体的车停好,坐在一张凳子上歇息,喘息声透着虚弱。
“你已经没有力气干活了,为什么要白天黑夜地工作?他们不会多给你一片面包。”
“因为,我想回家。我没有别的法子,永远也轮不到我回国,所以只能寄希望于卖力地表现。也许快断气的时候,他们就能放了我自生自灭。你们本国劳改犯的待遇比我们好,捷克看守不会让你们死的。”
“你们德国人……很蠢。”
她颤了几下睫毛,然后背过了身,良久,拧开炉门开始干自己的事。
不知过了多久,两人再次交谈起来。
“琳达,那天你很生气。但我的话没有说完。你问我杀过平民没有,我见过一群拿着手榴弹的孩子冲过来。我没有杀他们,但是……我见到他们杀人,和被杀。”
“不要再说了。”她难过地摇头,“没什么区别。”
他叹气。“我现在只有两个愿望,吃饭和回家。苏联人完全不尊重‘日内瓦公约’,对待战俘跟奴隶没什么两样。你不知道,最后时刻大家都盼望来的是美军,结果美国竟然将布拉格拱手相让。”
她哼了一声,“你有什么资格这样说?难道这个集中营不是你们德国人建的?”
“那是战争时期。”
“狗屁。宣传栏里的照片你没瞧见?早在战争开始之前,你们建的各种集中营就在杀人了。”
“那时候……我很小,全国也没有几个人知道其中的事情。许多人直到现在才明白集中营究竟是做什么用的。小时候我能够听到收音机里的宣传是,我们苦难的日耳曼同胞正到处受苦,在国内受犹太人剥削,在波兰、捷克斯洛伐克又被外族人压迫。所以,我们以为希特勒是日耳曼民族的拯救者。琳达,你能说说那时候的事情么?我真的很想听事实,三九年以前,我们日耳曼人是不是在你的国家备受歧视?”
她沉默了半晌,才说:“我不记得了。”然而黯淡的神色泄露了底气不足。
于是他抓到把柄似的,“哈哈,你也说谎。你们捷克人现在对我们也够狠的,要把我们赶尽杀绝。我们原本是这里的第三大民族,从此将不复存在了。”
“罪有应得!”她说。“我们受了你们几百年的统治。可恶的奥地利皇帝!”
他将一具不那么瘦的尸体扛上铁板。“这个人不是饿死的,真走运。”说着,拍了拍那弹性的皮肤,声音没有敲在骨头上那种硬邦邦的质感。
对着玻璃视窗内的熊熊烈火,两人终于相视而笑。
“说说你自己吧。你真是个沉闷的姑娘,但发起脾气来着实可怕。我怀疑如果你不是这么瘦,揍人的时候一定像我姐姐一样威力十足。”
“我是孤儿。”她瞅了他一眼,“拜你们所赐,成为孤儿。”
“……我很抱歉。”
她突然像发现什么似的,上下不停地仔细打量他,弄得他浑身不自在。“瞧什么?”
“瞧你居然像个人。”
他气得瞪眼。
她低了头,哀伤而若有所思地道:“我经常发噩梦……那种黑暗的,毫无人的气息的面孔说不出地狰狞可怕。可是到现在,却发现你们原来也只是人,虚弱的,渺小的人。”
“饿得半死不活的人。”他接了一句。“你听说没有,他们准备在囚犯里成立一支乐团,也许为了从盟军记者那里挣回些面子吧。我想如果能被挑上的话,至少能有点儿吃的。我已经报了名,小提琴手。”
她瞪着他,半晌,渐渐露出难以置信的笑。“我要去!和你竞争同一个席位。”
“说不定都能被挑上。琳达,你笑起来比不笑的时候漂亮多了,虽然仍然不及我姐姐的十分之一。”
“你去死吧。”
“如果我能活着回家,我想学做个厨子。经过这一段,再没有什么比吃的更能吸引我了,闭上眼睛全是蛋糕呀,巧克力呀,啤酒什么的……你将来想做什么?哦,我忘了,你只是个女人,结婚以后要在家照顾孩子。不过你这样凶,我怀疑有没有人敢娶你。战后的男人真少啊,你一定抢不到任何一个。”
她用铁锹的木柄猛敲他的后脑勺,疼得他咧嘴。“你别做好梦,我还等着为你烧尸呢。”
他揉着脑袋,“说真的,你有男朋友么?”
“无可奉告。”
他笑起来,两只酒窝无比可爱。“瞧你撅的表情呐,一定有什么人。不过女孩子骄傲些好,我从前在学校里追的女同学骄傲得像孔雀,但我们就那样死心塌地。一个优秀的飞行员就是这样诞生的,查理被她拒绝以后异常将生死置之度外,恐高症不治而愈。”
她“噗呲”笑出来。“布朗特,你如果不是军人该多好。家里那么幸福。”
他叹了口气,愁眉苦脸。“现在不幸福了。我家属于苏占区。而且我不一定有好命能够活着回家。大部分人都被闷罐车拖走了,不知他们如今在哪里。”
晚班结束时,又困又累的两人搀扶着走出去。发现朝阳正给这座恐怖之城染上梦幻般的玫瑰色调。空气无比清新而美好,一天之中唯一几乎闻不到臭味的时刻,草尖的露珠晶莹欲滴,苍蝇、蟑螂与老鼠全部隐没不见,万物都这样宁静。
布朗特打了个呵欠,然后伸出右臂,紧紧地同她握手。
“请不要恨我,我来到这里不到两个月就被俘了。我没有杀过平民。”
她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抑制不住地发酸。
残破不堪的道路上,少年纤弱的身影越来越朦胧,她转身拔腿几步,突然听见一声响亮的鸟鸣,回头看见他正举起双臂挥手,露齿的笑容像这晨光一样纯洁。
她不由自主地露出笑,正欲回礼,一阵旋风刮下飞舞的树叶遮挡了视线,她仰面看着头顶的大树,自言自语:“秋天到了。”
琳达躺在格子间的通铺上难以睡着。此起彼伏的咳嗽声可以忽略不闻,虱子和蚊子却搅得人不可安宁,更不必说成堆的苍蝇。睡吧,睡吧,她闭着眼睛求自己,几小时以后还得去工作。
上层的日耳曼小姑娘在哭。一直流过她的整个梦境,如同回到躲在地下室等待德军占领结束的那个清晨,门隙中的光那样惨白,因为外面下过大雪,妈妈身后拖长的影子无比清晰。
她蓦地睁开眼,惊缩起身子。
“谁?”
顶窗的光线照不进来,她凭感觉摸到温热而干瘦的一只胳膊。
“艾玛,回你自己的地方去。”
“我不回。”小姑娘越发紧紧攥住她的腕骨,正是溃烂的地方,疼得她直咧嘴。她推了推,却没想到艾玛的手劲这样大,简直把自己当做水里的浮木一般。
她故意吓唬,“火葬场的幽灵都跟着我呐。你抓住我,它们也会跟着你。”
“我要去天堂。”
她哭笑不得,自己只是烧尸的,不是死神。
“你快死了,我要和你一样得传染病。”
“我倒宁愿我快死了。”她叹气,“传染病死者必须优先烧,你去火葬场的炉子里躺好等我吧。我上工了就送你去天堂。”
“昨天士兵进来时我躲起来了。”
“真不错。如果你的年纪再大几岁一定可以越狱。”
“是那个最坏的捷克人,他带走了伏伊达。你们这些捷克猪!”小姑娘仿佛报复似的使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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