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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拉格往事-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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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啜饮一口,苦涩而醇浓有着烈酒的刺激味道,正如那个极寒之地的民族,冰雪覆盖着火热。
他期待着她的评价,然而她只是回到正题。
“您究竟怎么对瓦弗拉说的?”
他的食指弯曲搁在唇边,微微眯起的眸子看不出情绪。
“你希望他来看你么?”
她闷不作声,终究点了点头。
“他后来来过几次,公事。但是没有见你。”
捕捉到她脸上明显的而又极力掩藏的失望,他终于问道:“你对他……你爱他么?”
她执杯柄的手猛地一抖,慌忙放下,而他面无表情地瞅着她。
“请您告诉我吧。” 她直视着他道。
他向后仰了仰,整张俊美的脸都隐没在墙壁深邃的阴影中,竟显得无比忧郁。
“我向瓦弗拉转告了你的话,说你不愿意见他。”
“您还说了什么?”
他深深瞅了她一眼。
“我说……你很困扰。他对你的关爱超过了一个熟悉朋友应有的尺度,你无法想象从小关注自己的人是抱着……龌龊的念头在看待你。一个孩子,和一个成年男人的关系如果是那样的,你会有罪恶感。虽然你长大了,但是你永远把他看成近似长辈的亲人。所以你暂时不想面对他过分奇特的关爱。如果他一定要来,请仔细思量。”
她的脸红一阵,白一阵,最后转为愤怒。
“胡说!赤/裸裸的污蔑!他从不是那样想的!”
他奇异地望着她,不说话。
“这也是对我的污蔑!我绝不会——”她气得剧烈咳嗽。
“你不会什么?”
“我绝不会这样指责他。” 她几乎要哭出来。
半晌,她遏住心里的难受,冷声道:“把我的信还给我。”
“什么信?”
“用不着再骗我。我写给瓦弗拉的信,一封不少地还给我。”
他沉默着,慢慢站起身,踱步到窗前,白雾迷蒙一片,无边无际的渺茫,寂静落着雪。
“你走吧。”他说。“通过任何途径私自带信都是违反规定的。”
她气极,然而毫无办法。狠狠瞪着他的背影,许久之后,终究一言不发地跑掉。
琳达这几天超额完成了工作量。挖坑埋尸的速度特别快,愤怒可以转化为动力,虽然她累得虚脱,但仍然不想停下。
场长笑眯眯地说:“你是我们场最好的劳动改造典型。能吃苦,不抱怨。”
她偷偷翻了个白眼,心说:“能吃苦,不吃饭。”
每晚依旧是独自烧尸的夜班,她将阴冷的地面铺了一层草垫,天气冷得就连气温稍暖的白天也无法入睡,所以只能在有炭火的火葬场补眠。然而等待每一炉尸体焚化的时间里却怎么也睡不着。
她爬起来练琴,无比烦躁。又躺下,然后继续爬起,再躺下。
反复多次以后,她蹲在焚尸炉前,直愣愣地盯着玻璃视窗,明亮的高温火光渐渐刺坏了她的眼睛,止不住地流泪。
听见脚步声,她便知道是谁。这该死的军靴,踩在水泥地上有条不紊而硬邦邦地响,如同敲打尸体一般。
她并不回头,仍旧抱膝蹲在焚尸炉前。
直到他自她身侧蹲下,她仍然不看他一眼。
一叠厚厚的信被放在了她的身前。她低头淡扫一眼,持续着沉默。
尸骨渐渐燃成灰渣,打开炉门前,她把信捡起来转移放置,蓦地僵住。信封上那无比漂亮的手写体不是她的字迹。
汉嘉·瓦弗拉!
她的心怦怦直跳,匆匆将下一炉点火之后,迫不及待地开始读信。
就连他什么时候自顾拿起了她的琴,奏着什么音乐,她也不知道。
信从她劳改的第一天便开始了,每日不断。
汉嘉为她描述布拉格每一天不同的景象。被强制运到德国做工的人回来啦,街上的瓦砾清理干净啦,她小时候喜欢的那家糕点店重新开张啦,从前的邻居米勒太太家添孙子啦。……
“我家以前的那栋小公寓重新买回来了,等你的劳改期结束以后还可以回来住。只不过我的父母不愿意从宁静的乡下搬回布拉格了。他们非常挂念你,我在信中代他们向你问候。……”
“米哈伊尔说你不愿意我来看你。你的理由让我十分震惊。如果我给你造成了某种困扰,我感到非常抱歉。然而我的关心是不会变的。我尊重你的要求,我也相信我的朋友米哈伊尔会关照你。如果你同意我来看你,我随时会来。……”
“昨天在火葬场见到你,我无法言说那种痛心。你妈妈会指责我的,让你这样受苦。我唯有拜托米哈伊尔一定一定特别关照你,不要再让你忍饥挨饿了,而且一定要为你提供医疗。临走前,我无比想问你是否同意我再来,结果你说你会非常好,迫不及待地让我离开。琳达,我只能说,我的关心永远不会变,然而我会等待你的许可。……”
“每一次通过米哈伊尔转交信件时,他始终说你不同意我来。今天我偷偷看望了你,你们的乐团不错,我看见你似乎十分愉快,这让我有些放心。你是个神奇的小姑娘,无比坚强又无比纯净,你妈妈会为你骄傲的。相信我,罪名只是暂时的,没有人能不喜欢你,陌生人的误解与恨会消失,你能征服大家。……”
“下雪了,我非常想念你。还记得你小时候爱打架么,雪地里摔进煤堆,一身白又一身黑。你像个为美国奴隶解放而战斗的女英雄,不过现实是,你挨欺负了。可爱的姑娘,我弹了一曲《雪中足迹》,愿你爱的德彪西今夜入梦。……”
她一直在哭,不停地哭,完全忘记了焚尸炉,也完全无法留意米哈伊尔替自己操作了一炉又一炉。
小提琴的音乐那样悲伤,悲伤得她差点听不出来是什么曲子。
终于,她抬起泪水涟涟的眼睛,大声道:“您不要再奏了。这不是‘费加罗的婚礼’,而是‘费加罗的葬礼’!”
他蓦然停住。
他背对着她,缓缓把琴放下。红色的火摇曳着他的无比僵硬的影子,巨大而空洞着,渐渐与水泥地上无边无际的漆黑融为一体。
可是她跑上前拦住了他。
“你终于肯对我说话了?”他俯视着她,唇角微微勾起,却苦涩至极。
她从未见过他这样深切地悲伤着而又无法克制的表情。
“是葬礼。”她无比肯定地道:“什么人?”
他抬起了手,想要抚摸她可爱的卷翘短发,却终究只是搭在她的肩上。在她反应过来之前,他已经俯下身,轻声在她耳畔吐出一个单词。
然后,自她无比惊愕的目光中,头也不回地走进黑暗的雪。
那个词,是全世界所有语言唯一共通的,不需要任何翻译便能明了的——Мама。

第二十四章

琳达有了精神食粮,每天不断地看信。她对米哈伊尔不知生出歉疚还是感激,同时也为他难过,毕竟是胜利了,他却没能回国参加母亲的葬礼。
乐团的排练渐渐成形,《费加罗的婚礼》是一部喜歌剧。欢快的气氛冲淡了愁云笼罩的寒冷。意识到已经许久不曾见到战俘布朗特时,她哀伤地想,他一定已经去了俄罗斯。但愿他能熬过艰苦的路途。
意外来得非常突然。
尸车的轮子摩擦着水泥地异样地刺耳。她回过身,倏地僵硬,渐渐地抬手,捂着嘴,整个人都在颤抖不止。她的睫毛不断眨着,湿润的眼眶却怎么也滚不出泪来。
发抖的手摸上那冰凉的,铅灰色而骨瘦如柴的肌体。
“如果你死了,我一定仔细为你烧骨灰。”
她曾经这样无情地说道。
她深深地吸气,膝盖仿佛失却力量一般慢慢地弯下去。漆黑的弹孔穿过了那具尸体的肺部。
她记得,布朗特形容过:最难受的一种死法就是肺部中弹。人会慢慢地窒息,咳血,在充盈的空气里憋死自己,过程缓慢而且痛苦异常。“我爸爸曾经教我,一定要给自己留一颗子弹,如果肺部中弹而又必死无疑的话,就自己快速解决吧。”
她再也受不了,哑声地恸哭。
将他推入了焚尸炉。
模糊不清的视线里,是那样剧烈的火。
她趴在视窗上,看着他的身体焚灭,去了另一个地方。
“再不要来到一个有战争的国度。”她泪流满面地说。
琳达拿出了自己积攒的全部“财产”。一支钢笔,一条丝质手帕,一个金属别针,全部是收受“好处”得来。她需要贿赂厨房的看管,然而这些远远不够。她甚至绝食了几天,积累的面包对于厨房来说是不屑一顾的。
最终,那个壮硕的妇女似乎可怜她一般,同意了让她见一面“雪莉”——布朗特曾经珍爱的“土豆仙子”。
仅仅一眼,她便知道,这个日耳曼姑娘也活不长了。
雪莉刚流产过,身子已经虚弱得随时会死去一般,瑟瑟发抖。
“究竟怎么回事?”
雪莉只是哭。这样越发伤身。她几乎不忍心再问,将欲离去时,身后却哽咽地开口。
“我害死了他……那个不该出生的孩子的父亲打我,流了产……布朗特冲动之下去找他打架,被当成逃犯击毙……”
琳达背过身去,忍住难受的呼吸。她不能哭,至少不能在雪莉面前哭。
最后,她想起布朗特缓慢的死法,吸着气问道:“他有没有遗言?”
“为贪婪而死,死得不值;为爱情而死,死得其所。”
“蠢货!”她踉跄着跑出去,面向灰白的天空。“都是些蠢货。”
渐渐地跪进雪地中,她流着泪。“再也没有人可以强求你活下去了。十字架是不存在的,你再不用背负它。”
乐团盛大的排演琳达没有去。那将是一个充满记者与闪光灯的场合,和平的盛世降临人间,仿佛再无疾苦。
她心灰意冷,几乎了无食欲了。于是不再为了多一片面包而坐在那里。
她抚摸着旧提琴,它能让人快乐,也让人悲伤。一段弦的颤动,便像一个人的一生。
她想起了很多年以前的往事。
第一次深刻地认识死亡,是邻居米勒太太家的小儿子哈里。她陪伴了那个婴孩从生到死的四年,倾注所有的爱,最终被带进坟墓。
幼小的她以为心脏疼便是要死了,一个人默默地等待上天堂。直到汉嘉发现了来安慰自己,告诉她还会有新生命的存在,她将来会拥有一个自己的孩子。
只是,她没有等到任何新的生机,而她所爱的一个接一个地离开了。
那一年,看到满身是血的汉嘉躺在床上,她以为他也要死了,她承受不了再一次的死亡。终究,他活过来,去了英国。
而德国人的到来,是无时无刻不伴着黑暗与恐惧的。
妈妈啊,你的灵魂在哪里飘荡。
屠杀与枪声,蹂躏,灰色的烟雾……弥漫在天地间恢恢的铁网之内。
雪下得那样安静。
它柔软地覆盖一切。所有颜色,都不再见。
她倒了下去,头靠着焚尸炉的红砖,闭上了眼。
病房的味道很熟悉。消毒水,与每天接触的尸体防腐剂差得不多。
她没有想到,他再次救了自己。
青灰色的军大衣,尤带风雪的味道,湿润着细小的水珠,靠坐在床旁,成为一个硬朗的,而无比阳刚的俯身微寐的男人身形。
深红的五角星镶在天蓝色帽墙当中,摆在木头矮柜的漆面上,日光灯下泛着润泽的光。
淡金色的短发些微凌乱了,离床头的铁杆无比接近,她甚至能听见他有节奏而沉稳的呼吸。
她没有出声,有些感动,转过了脸朝着墙壁。却抑制不住胸中哭泣的欲望。
终于,他睁开了眼,微凉的指抚摸过她湿润的脸颊。
于是她再次转过来。
他的神情疲惫,不知是被她弄的,还是演到最后的军事任务。俊美的容颜添了一丝颓废而忧郁的味道。
“谢谢你,米哈伊尔。”她真心地说。
他勾起一抹笑,“没什么。你只是营养不良。”
“今天乐团的排演你缺席了。”
“我不再去了。”
他没有问为什么,只说:“去吧。那出歌剧会让人快乐。”
她不答话。
他深深地望着她,良久,说道:“我们要撤军了。”
她的呼吸突然一顿。
而他依然在笑。“我希望有人照顾你。当然,你们的内务部接手这里以后,瓦弗拉会更方便地照顾你的。”
然后他垂下了眼,浓密的长睫毛根根分明地将灯光的阴影投射在眼底。
“但是我又不希望……别人照顾你。”
她依旧没有说话。
“琳达,像解放的那天那样,拥抱一下吧。用你们布拉格人的热情。”
她撑着手臂想坐起来,他帮了她,让她靠着床头。
然后她看着他,终于慢慢伸出胳臂。
未待她完全抬起,他已经将她圈进怀中。如此紧紧地拥抱,以至她完全无法呼吸,厚呢料大衣上湿润的风雪之气整个包裹了她。
她窒息般地推拒,于是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快要闷死她,稍稍放松了手臂。
她反射性地仰头,他趁势弯下头来,用自己滚烫的唇含住了她的柔软。
她被牢牢禁锢其中,不能动弹一丝一毫。他的吻如此火热,仿佛要烫伤她,而又淹死她。
她的心脏没命地鼓动,脑中一片混乱,不明白究竟是他的喘息还是她的。
他的手指深深插/进她的卷发,让她紧紧地贴住自己,这炽热的吻仿佛无休无止无边无际,一直要到永远。
而她连微弱的抗拒也使不出,只能默默地流下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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