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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坚硬的下巴搁在她的头顶,深入到搅乱成团的浓密发间,轻微的疼痛唤醒了真实。
喜悦和悲伤汇集成宽阔的河流,从她的脸上一直流淌进他破了的衣领里,混着血渍与烟尘,浸湿了一名捷克游击队员的胸膛。
“琳达……”他吻着她的额头,一面不住地唤道。
“是的,杰吉,我在这儿。我们都在。”
“我前天晚上潜回小剧场,只看到了……其中没有你的……”他断断续续地说着,无法吐出残忍的词来。
她明白那是尸体的意思。
其他人都死了,只除了她自己。
直到此刻,他才猛然想起好好看一看她。由于游击队员的光荣身份,周围没有人来阻止他与这名可疑的姑娘长久相拥。
就在他的手臂伸展开的一瞬间,她整个人蓦地瑟缩,像是难以抵挡严寒般紧紧捉住毯子一角,同时眼神慌乱地别开沾满泪水的脸。
她的侧脸苍白得如同死人,尽管轮廓依然带有波西米亚的神秘而诱人的美丽。
她将一只手掌挡在他眼前,艰难地说道:“不要看我,杰吉。”
此时终于有个声音打断了这难堪。
“姑娘——”一个满面严肃的中年妇女来到他们身边,先扫了一眼杰吉,然后才尽量不带感/情/色彩地发言:“请陈述你的姓名、年龄,以及出现在德国军官公寓中的原因。”
她低着头沉默。
“琳达·罗莫娃,十八岁。”见此情形,杰吉替她答道。
妇女几不可闻地轻哼一下,提高了音量:“你必须明白,抵抗是没有用的。叛国者必将接受人民的审判。”
“我、不、是!”她抬起头来,瞪着眼挤出几个字。
“那么理由呢?姑娘,你得拿出能令人信服的理由,或是什么证据。”
她紧咬着嘴唇,脸色由白变红,又由红变白,整个人仿佛僵硬成一具虚弱的塑像。
“我可以作证!”吉杰忽然嚷道,“我是捷克游击队员吉杰·费宁,一直与琳达呆在同一家小剧院工作。我以自己的人格担保,她与德国人从没有过任何往来!”
妇女不依不饶,“可她为何出现在这儿?苏联士兵从德国军官的装饰华丽的地下室里找到她!”
这句事实狠狠地打击了他和她。
杰吉无话可说,而琳达打定主意死也不开口。
最后她用恳求的眼神看着他,快速说道:“亲爱的杰吉,请你现在离开吧,我会没事的。”
他瞪起眼,“琳达,你知道的——”
她立即摇了摇头,“我明白!求你!”
那双湿润的银绿色眼睛里溢满哀愁,叫人不忍睹视。他终于不情愿地缓慢退后。周围持枪的苏联士兵饶有兴趣地观看这幅戏剧化的场景,有些人在笑,还有的人面露不屑。
战争结束了,接下来是伟大的退潮,就让我们将一切泥沙和罪恶统统丢进海底吧!
“现在,你可以说话了吗?琳达·罗莫娃。”中年妇女继续开始审问。
琳达心中不是没有动摇,可是让她将伤口展示给众人看,她做不到。
思绪里激烈起伏一番之后,她小声问,“请问今天是几号?”
“1945年5月9日。”妇女拿起桌上一只没收的高级怀表面无表情地说:“现在时间下午三点二十七分。如果你失忆的话,姑娘,我可以帮助你想起来。”
琳达打了个寒颤。
“5月5日晚,德国人突然闯入我们的剧场……”
“哪一家剧场?”
“国民大街25号。我们演出的儿童剧和滑稽剧在布拉格非常有名。”
妇女未置可否地瘪瘪嘴,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我被……德国人带走了……后来剧场里发生的事情……我不知道……”她开始克制不住地哭泣,并浑身颤抖。
“他们将你带到了这儿?”
中年妇女打量着琳达身上的毛毯,还有未被遮盖处的撕破的衣裙。
事情也许很清楚,如果她说的是实话。然而伪装者从来比普通人狡猾得多,何况这个时间多么敏感,正是起义爆发的那天晚上被带到党卫军军官家中的少女,并且她如此完好无损地活了下来。
无论如何,她可怜的模样似乎引起了妇女的一丝同情。
“你那位游击队员朋友,可以证明你以前未同德国人有染吗?”
她泣不成声地点头。
“那几天发生了什么事?”妇女的声音变得柔软,循循善诱。
这问题很残酷。
一时间,她弄不清,究竟是被占领时痛苦,还是结束占领之后更痛苦。
德国人西格蒙德……那种强大,最后迸发的强大,可以摧毁一切有生命的东西。她流着血,也流着泪,毫无反抗地看着他为她注射一管针剂,甚至心里稍稍有了解脱的快感,就这样沉沉睡去,仿佛投入了伏尔塔瓦河的怀抱。
她似乎听见他不断在耳边叹息,“布拉格……”
彼时她也在心中念着:“布拉格……”
这城市,被征服了吗,抑或是死去和重生。
有人说,生命是轮回,一环扣一环,无可逃避地纠缠。她只是用自己的身体,承载了热望与破灭,疯狂的第三帝国、神圣罗马帝国、奥地利帝国、奥匈帝国……或许还有身后无数数不清的帝国。
她是一个舞台,上演着你来我往的舞台。
在妇女持续的逼视目光下,琳达想撒野。她吼道:“就是这么回事!您看到什么,便是什么!”
“可是除了你自己,谁也没看到当时的情形!你必须说出来!”
“我!布拉格市民,被占领啦!和你们每个人一样!被德国人占领,被匈牙利人占领!您还指望我说什么?!”
妇女似乎被她呛到,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半晌,她镇定下来,面无表情地说:“很不幸,我只能将你归为‘叛国者’一类。”
有那么一瞬,琳达感到滑稽,就像过去在舞台上,毫无保留的放肆的滑稽。她发出儿童剧里女巫的尖声大笑,如果有儿童在场,会多么高兴啊。她能使别人高兴,这便是喜剧演员的使命。
“至少我活着,作为小丑活着。我热爱这份职业。”她在心里如此说道。
神奇的事情,往往伴随滑稽而来。
她看见一个穿苏联军装的年轻女人从那妇女背后黑洞洞的大门里走出,手里拿着刺眼的白床单。
琳达猛然一振。即使闭上眼,她也能感受到那上面每一滴干涸的血迹——从自己身体里流出来的、屈辱的血。
女人低下头在妇女身旁小声耳语。她们似乎争执了几句。然后她听见女人刻意放大的声音,是一句听不懂的俄语。很显然,负责审问的妇女也听不懂。但在这场合,俄语仿佛更加神圣一些,于是妇女没再言语,只无可奈何地将琳达·罗莫娃的名字从某张纸上划去。
同一时刻,远远的广场那边传来爆炸般的热烈欢呼。可是除了庞大的苏联坦克,她什么也看不清。
周围的士兵也跟着狂欢。他们叫喊着什么,或许是胜利。属于布拉格的胜利,也是俄国人的胜利。
这个短暂的瞬间,世界十分喧嚣。欢乐,像贝多芬临死前的“合唱”交响曲,淹没了数百上千年的时光。
你无法解释,为何在如此背景下,你会注意到与自己无关的事情。
比如一个异国男人似乎并无含义的眼神。
于巨大的叫喊声中,她看见站在苏联士兵旁边的杰吉十分热情地同一个男人握手,并很清晰地听见:“米哈伊尔·安德烈耶维奇·彼得罗夫同志!太感谢你们了!”
而那个人,从地下室里解救了自己的苏联人,目光正越过杰吉的肩头,直直地射过来,依然带着若有若无的笑容。
下一秒,她看见他与手拿床单的女人交换了一下眼神。
她蓦地感到难堪,比赤身裸体还要难堪。
第四章
等待军士搜集敌人未及销毁的文件时,米哈伊尔·安德烈耶维奇·彼得诺夫少校走进一间会客室。
这里是全楼望风景最佳的地方。此时太阳正在西落,金光从阳台门的格子玻璃中斜射而入投在朱红地板上,仿佛温润醉人的红酒,延伸到尽头处摆着一架雅致的乳白色三角钢琴。在一堆被毁坏的沙发套,纳粹旗帜,希特勒肖像和风景画中间,它显得尤其珍贵漂亮,如同某个有生命的幸存者。
某个有生命的幸存者。
这富于趣味的念头一闪而过,他不由笑了笑。今天这颗恻隐之心已经不受控制地跳动好几次了,在碰到那个神秘少女的时候。
他用骨节分明的指轻轻抚摸光滑的琴盖,并不掀开它。冰蓝色的眸子微微眯起,仿佛仔细品味多年不见的情人,一点一滴自心底释放出甜美的欲望。这当然不是为了眼前的钢琴,而是期盼了太久的胜利。
老式黄铜手柄有些卡住,他费了些力才打开阳台门。
熟悉的硝烟味道扑面而来。他俯下身双肘撑住石阑,单手支在下巴处,若不是穿着强硬的军装,他随性不羁的姿态看起来倒像一位俊美非凡的西方绅士。尽管伦敦谍影的生涯中,他的确如此。
视线所及之处的大火均以扑灭,但是黑烟仍不断冒出,尘嚣弥漫的空气将夕阳的金红分散镀在保存完好的拜占庭、哥特和巴洛克建筑的各色塔顶上有种哑光之美,残存的火舌不时自街旁低矮的砖楼里吐出杏子,黢黑的墙壁在瓦砾间错落崩塌,所有残缺与破碎都被汹涌的人流与庞大的欢呼声填充得满满的,它们仿佛是这座死而复生的城市的血液,而拥堵其中的坦克与军车则形成突兀的淋巴结。
这一切混合着美与丑的喧嚣漩涡都无法让他感到极致喜悦,只在一阵轻悠的风吹来时,夹杂在硝烟中的一股花香瞬间令他神清气爽。
他的眼光更向下瞅,果然这座楼前有几颗茂盛的栗子树。此时正是栗花飘香的季节,温暖宜人的春天,许久不曾这样沁人心扉。
而浓密大树间的空隙里赫然坐了一抹金红的亮色。
他的目力极好,刻意调整到外倾的身体角度使得他的观察越发容易。
是那个少女!
不仅是她,在她身旁还有他认识的一名捷克游击队员。不过他的兴趣本能地先捕捉了她一人。她的发色多么稀有迷人啊。
小伙子是她的恋人吗?他们看上去关系十分亲密。被敌人蹂躏过的女子该痛哭流涕地扑进爱人的怀抱吧。
她有什么特别呢?这似乎无法言说,一路上见到可怜的女人何其多,战争的牺牲品里永远少不了女人。就连被己方士兵发泄愤怒的德国妇女……他稍微移开了一下思维。的确,她非常美貌,即使极度憔悴也掩盖不了的美貌。但是也多么稚嫩,同美艳成熟的女人比起来逊色多了。她的绝望而渴望的眼神,在被侵略过的土地上常常能见到,人人都是绝望的,到后来便成为麻木,了无生机。对了,那个瞬间能够抓住他的一定是某种特别有生命力的东西!如果他后来不插手,她将会被自己的同胞怎样对待?呵,这不干他的事,他只不过稍微动了那么一点儿恻隐之心。一定是这样。
他的漂亮眼睛里闪着同情的光芒,一直注视着树下那两人,几分钟。正欲直起身时,他看见她猛地推开了那个小伙。难道他们不是恋人?她在剧烈地哭。傻小子,这时候不该好好安慰她么,竟然急躁地先去吻她。可是通常来说,遭到残暴对待的女人不应如此激烈地排斥一个异性好友的爱情。战区那些女人几乎当天就能和伸过来一只友好之手的人结婚。除非她真的一丝一毫也没法喜欢那小子,她早已心有所属了吗?还是说——在战争最后时刻委身于敌人的美貌少女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
他的目光冷淡下来,继续观察着。
另一个游击队员把那小子叫走了。于是只剩了她一人坐在树下,抱着膝,她身上还披着羊毛毯,而纤细的足和腿肚都裸在泥土里。瘦削的肩已经停止了耸动,她朝着街道的方向观望。依这种堵塞的情形,恐怕衣衫不整的她很难挤出去。所以她静静地坐着,等待日落的光芒熹微淡去。
欢庆的人群里有不少人已经醉醺醺了,他当然了解醉酒的男人多么危险,尤其是压抑了多年苦痛的男人们。她今天能安全回家么?
这时,巨大的喧嚣背景中,几只鸽子飞过头顶,清晰的“咕咕”声突然赋予了世界一种无比舒心的宁静。他发现她与自己同时感受到。她正扭头,上仰的尖下巴跟随那些美好的小生物转动。暗沉暮色之下,白鸽的翅膀仿佛被涂上了一层淡玫瑰色调,倏忽穿越旗杆后面未散的硝烟,如此优雅而美丽。鸽子飞过他面前之后,他见到了她今天露出的第一个微笑。那份恣情纵意的感觉,仿佛她许多年才露出这第一个笑容般。
刚才的质疑此刻被忘掉了。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几秒之后,琳达才猛然发觉三楼某个阳台上站着的男人。
又是他!
一瞬她的笑变得僵硬起来。然后她试图挤出礼貌和感激的笑,但面对他远远投过来的却又如同近在咫尺般的深邃眼神,她不由自主地僵硬。
幸好这时一个士兵走到他身后汇报什么。
他转过了身去。
她舒出一口气,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紧张。
半小时后,天色完全暗下来。树下的杂草中隐约响起某些虫子的低吟,这是近处,而远处的欢闹似乎才开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