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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你么?”她喃喃道。
他却不回答。
他臂中抱着一只天鹅,一只漂亮而高贵的俄国天鹅。
不知为何,那一刻脑中轰然响起的是悲伤至极的《费加罗的婚礼》,仿佛从那个跳舞的房间一直回荡至整个灯火辉煌的殿堂。
她意识不到自己在退后了。然后,重重地摔下了楼梯。
琳达“啊”地叫了一声。
有人轻拍她的脸。她慢慢睁开了眼睛,转过头便对上一双深邃湛蓝的眸子。
她眨了眨眼,隔着朦胧的水雾渐渐看清那张英俊而熟悉的容颜。
“汉嘉。”她唤道。
他坐在她的床沿,修长手指抚在她光洁的前额上,正俯身专注地看着她。
他还穿着上班的那身检察官西装,绅士头一丝不乱,宽阔前额中央的眉心微微皱着。
“我睡着了。你刚到家么?今天是不是大堵车?”
他却是抿着唇一言不发。
她不由得好奇,转开眼睛四下张望,然后视线定格在了自己的手上——
那里正握着件一直被自己深藏在箱子里的东西。她的心立刻全乱了。
“琳达。这是,米哈伊尔的小提琴。”
她睁大眼重新望着他。
“他送给了你?”
她咬了咬唇。
“……我只有幸见过一次。他们撤军的时候我无意中捡到了它。”
“你和米哈伊尔……”
“没有任何事。”
这不是他要的回答。然而他也不明白自己究竟想听到什么。
他极快低下了身,她闻见他淡香的男性味道,不由得微微颤抖地屏息。
但是他并没有吻她。他弹钢琴的修长手指伸进了她的发,她先是感到有些疼痛,接着却是极其轻柔的抚摸。
“琳达,你是不是,有什么委屈?”
她摇头,表情怪异。
“米哈伊尔撤军之前欺负了你?”
她先是惊讶,然后就感到好笑。
“不、不。这不可能。”
“红军的纪律性之差大家有目共睹。琳达,在集中营最初的日子你不肯见我,是不是因为他欺负你?”
她极快否认。“有一次你去焚尸房看过我了。你知道我不能见人的样子。”
“那么后来呢?你在信里说过你想我。但这和米哈伊尔告诉我的不一致。”
她垂下了眼。
事情很显然,他明白了。
“还有,你身上的重伤是怎么回事?”
她一瞬怔住,然后立刻明了。
“爱德华医生太多舌。”
“爱德华是我的朋友!我关心你的一切。米哈伊尔不仅没有照顾你,而且欺负你,甚至糟蹋你,是不是?”
他忽然情愿事实就是这样,而不是另外一种。
究竟米哈伊尔对她有意,还是他们彼此钟情,他一点儿也不愿去想。
“不、不”
“那么你为什么哭?!为什么昨天看见化妆室里的他会如此震惊和悲痛?”
她选择沉默。只是满枕泪痕在代替她说话。
“琳达,你到底在藏着什么?对我也不能说吗?”
汉嘉用尽了最后的力气。深受打击。
“那么好吧。”终于他站起身,宽大手掌压在她的肩头。“我尊重你的秘密。”
那声调黯然至极,叫她听得太过心酸与心疼。
“他吻了我。”她极低声地吐出,半张脸都埋在枕头里。
他深深地看着她,那无声而哀愁的模样令他想发火却又发不出。
“你心里想着他,是么?”
她别开了脸。外面有遥远的钟声,一下一下“铛、铛”地传来,穿过了她和他的静谧以及不规律的心跳,终究慢慢褪散而去。
很久以后,琳达下楼吃晚餐时发现汉嘉避开了她,干净桌布上除了烤面包片还放着一盒树莓冰淇淋,但是已经化了。
这是自琳达回到布拉格以来,两人之间从未遭遇的冷淡时刻。
然而几天后一上班,她就再也顾不上去想这股冷漠。因为,她担忧的事情发生了!
剧院工人联合会的活动琳达从未参加,但这天两名工会代表强烈要求她下班后留下来。
活动定在二楼一间音乐厅举行。由于为女导演珍妮帮忙看几页德文剧本,琳达到达的时候发现里面已经挤满了人,除了民族剧院的人还有布拉格其它剧场和剧院的工人、左翼人士以及感兴趣的民众。
只见人群情绪激扬地举着拳头齐声呐喊与唱歌,甚至有的十几岁的少年少女也加入进来,台上灯光照着热烈宣讲的工人领导者,正慷慨陈词。
听了一会儿,琳达便想离开。
因为这依然是关于如今越来越混乱的时局。
无产阶级与贝奈斯总统议会政府的斗争。
她并不是不站在左翼一边,而是,她敏感与害怕台上者叫嚣的言语:要寻找一切人民的敌人,叛国者,打倒反动派!
她不知道自己算不算敌人,过去在集中营里,污蔑辱骂的话她听了太多,甚至形成一种条件反射,凡是不好的头衔,都是可以落在自己头上的。
然而还没有迈出两步,事情发生了变化。
不知何时站在身旁的几名同事突然拦住了她。他们不允许她离开,并且几乎是强行拽着她来到了台下第一排附近。
她莫名感到异常心慌,有着极坏的预感。
果然,接下来大厅的气氛开始混乱。人们开始纷纷跳上台揭发身边隐藏的反动分子。
门外陆续有附近赶来加入的群众,金黄色的灯光映着音乐厅四壁金属质感的装饰,喧嚣声不断放大与回响,整座华丽的殿堂不安而躁动。
什么人上了台,是剧院的同事,他鄙夷而憎恨的目光毫不犹豫地扫过来,琳达突然心提到了心坎。
第十章
那个人是如此开始的。
“就在我身边,正隐藏着一名异常狡猾的叛国分子。相信所有在音乐戏剧界工作的人都曾听闻布拉格起义日当天发生在我们之中的一起报复屠杀……”
这依然是一次旧事重提。只不过自离开集中营以来,她就再也没有遇到过。
琳达被强压在那里,只能冷静克制地听完,却不是很胆怯。
然而并没有完。
“那么,我不禁要问,是什么使这个叛徒逃脱了最严厉的惩罚?”那人举起一份印刷小册子开始挑选细读。
“汉嘉·瓦弗拉,是个并不陌生的名字。我们中的许多人都知道他,一方面他是业余音乐人士,另一方面也是战时英国广播电台对内的播音员。如今他被选为市议会的议员。然而正是这样貌似高尚的人,暗地里却做着权色交易的勾当。不仅如此,他和他的一些同伴以所谓的司法名义一直极力阻挠政府既定的没收反国家叛变分子财物和土地的政策落实,更妄图为多名卖国者翻案……这个人在战前就有一个忠实纳粹女党员的德裔未婚妻子,战后又收了那个叛变布拉格起义的女人做情妇!正是在他的帮助下她才逃脱了罪责。可是,她依旧不知悔改地窝藏纳粹战犯,最终被伟大的苏联红军关进集中营。现在,让我们看一看那个无耻的人民叛徒!”
异常迅速地,琳达被几人反扭住双手强行推押上了台。灯光下她的发帽被摘掉了,于是卡好的华丽卷发全部散乱下来,半遮着白皙的肌肤,极端狼狈不堪。
这种场面她不是没见过,并非多么害怕。但是她受不了别人污蔑汉嘉!她担心的从来是他。
所以,她既期待又不敢同他恋爱。
“她的姘夫多么道貌岸然,是一个典型受到英国人指使的腐朽资产阶级!这些人归国后企图用阴谋颠覆我们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民族阵线。不要忘了,在斯洛伐克刚刚查出的反国家案件就是他们干的。我们国家又到了危机四伏的关头!……”
下面的观众叫喊声一阵高过一阵,最后,在什么人的带领下齐声唱起了雄壮的国际歌。
这首由法国工人作曲家创作的世界最广泛传唱的激昂歌曲经历了巴黎公社、第一国际、第二国际时代,后来又作为苏联国歌,以及现在的苏联布尔什维克党歌。
歌声带着强烈的义愤和感染力将今晚的聚会推向了高、潮。
她垂着的头慢慢昂了起来,极力挣脱出一只手把碎发别到了耳后。
第一排的人最先看到,她也在唱着,而且无比大声。
这实在滑稽,很快有人发出谩骂,这个女人亵渎了神圣的国际工人联盟。
她捡起自己的帽子慢慢戴好,然后挺直了腰杆,表情有些奇异而复杂。
“我是无产阶级的一员,反对残酷剥削、反对暴力侵略。我不能也无意替自己在战争结束时的无罪做辩护。然而我在战后集中营亲眼见到了无数爱国者蒙冤死去。严刑拷打,或者任其被饥饿、病痛折磨。从前在国家沦陷期间,我和我的同龄人被迫接受了两年德意志化的中学教育。每节课结束时,老师都会举着手行纳粹礼大喊:上帝惩罚犹太人!而我们必须整齐大声答:是!这多么熟悉,现在似乎又要重来一遍。我只知道,任何用暴力和强制手段剥夺别人合法信仰与自由的就是法西斯!不是追求自由、民主与人民解放的共/产/主义!”
“滚下去,小婊、子!”
有人冲上来用力推她,于是她冷不防跌下了半人高的台阶。
周围已经混乱成一片,叫嚣、咒骂,以及挥舞拳头喊口号的,她仰着面半跪在人们脚底,看到水晶灯投下了巨大的光亮,笼罩着一张张疯狂而愤怒的脸,耳边却只有噪杂的盲音,渐渐汇成河水般的潮流,卷上来,淹没了整个安宁的夜。
散会后剧院外的沿河大道依旧不平静。
今晚的月光黯淡地埋在云层里微微隐现,满大街的秋叶混着传单在夜风里盲目滚涌,不断发出低哑的呲呲声。
琳达打了个寒颤,压低帽檐遮起刚才自高台跌落时碰伤的额头。
忽然一队青少年结伴唱着歌从她背后经过。
她用眼角略微瞅了一下,便越发低下头。
只是他们很快认出了她。
“是那个叛国的女人!”不知谁先兴奋地喊道。
霎那间一群未成年人围了过来。
她不可能冲一帮孩子生气和发火,只茫然向外奔突着。
然而很快演变成了暴力。终究寡不敌众,一个女孩重新扯下了她的帽子并用力抓住她的发,她踢打抗拒之间,悲剧发生了。
那双最珍爱的红鞋子被人脱了下来,踩在脚底使劲蹂躏。两度得到的红鞋,仿佛童话中能改变命运的魔法物。
她彻底暴怒,捡起地上的砖头拼命砸过去。
于是场面失控变成了围殴。
“住手!”一个男人的声音厉喝,同时冲进来驱赶那帮青少年。
“琳达,没事吧?”什么女人抱住了琳达,她定了定神便看清是剧院的导演珍妮,抹了把眼泪咬牙切齿地道。
“没有任何事!一帮混蛋崽子而已!”
孩子们仍不死心,不知是谁指着珍妮叫嚷了一声。
“那个女人是右派!”
“滚蛋的右派!”男人挥舞着拳头揍上去,这下他们才迅速跑散。
琳达蹲在地上重新穿好鞋子,时间花费了相当久,也不知是刻意让眼泪流干还是什么。
她心疼地抚摸了一遍又一遍,可是它再也无法恢复光鲜漂亮的样子了。
身边偶尔经过的车辆灯一晃而过。照着她的披散的发和凌乱衣衫,如此狼狈和可怜。
珍妮不由得怜惜地替她整理。
“琳达,你受伤了么?”
这声音洪亮而透着熟悉。她这才仰头看正微微俯身瞅着自己的男人。
竟然是爱德华医生!
他的一只手臂正搭在珍妮的肩上,两人的姿势亲密无间。
“没、没有。”她好奇地看看珍妮,又看看他。
“我是珍妮的丈夫。”他主动替她解疑,翘起了得意的小胡子。“难道她没有说过她丈夫是国防部医院的妙手法医?”
她简直难以置信。珍妮是多么漂亮优雅的女人啊,可这个医生……只能用怪异来形容。而且,珍妮没有冠夫姓。
“谢谢你们。”无论如何,琳达站起来真诚地道,并若无其事地笑笑。“我很好。”
“很好吗?你这副样子怎么回家?”
很明显,她明白医生指的什么。“我在路上不小心跌了一跤,仅此而已。”
“我不会替你保守秘密。”
“我知道!”她咬了牙说。
珍妮忽然砸了丈夫一拳,“做什么?你不发发善心么?难道要让汉嘉知道?”
蓦地,琳达惊讶地转过了脸。原来珍妮也和汉嘉相熟。可是他却从未提过。
“哦,汉嘉这两天很痛苦。他昨天在咱们家喝醉了,你不清楚吗?女人就是爱帮着女人。”仿佛故意说给琳达听,他的眼光是瞅向这边的。
“而你们男人不也是帮着男人!”珍妮几乎要发火了。
“不不,我永远只帮着老婆你。”爱德华谄媚地笑,猝不及防地搂过妻子的腰要亲她的脸。她嗔了一眼避开,然后微笑看着琳达。“对不起,他就是个混蛋,你别介意。不过我敢保证他这次不敢对汉嘉乱说话。”
琳达有些感动,很是认真地露出笑容。不过更多的是羡慕,多么恩爱幸福的一对夫妻。
“可是,那些攻击人的小册子……”她咬着唇犹豫半晌,终究还是问出。“汉嘉知道吗?”
爱德华眨了眨眼,“你说呢?”
一回到家,琳达没有开灯便立刻奔向厨房。
她找来刷子、鞋油、小锉刀、小锤,总之所有的工具都用上了,仔细忙碌大半夜之后,她美丽的红鞋子终于从破败而扭曲至极的境地慢慢修复成普通的难看状况。
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