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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拉格往事-第2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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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她不肯吐露分毫,他依然有力地怀抱住她保证。
“别害怕,我在想办法。相信我,我的好姑娘……”
她听着不明白,不过信赖般地点了点头。
于是他又吻了她。
他以为,她最终会回应自己,因为他明明尝到了她苦涩的泪。
但是没有。
“我亲爱的骑士老爷,我们之间什么也没有,什么也不可能有!”
她是这样说的。然后,便背过身去拎起提箱。
“是因为你害怕,还是因为你心里想着米哈伊尔?”
她只是摇头,白皙细致的后脖颈在胡乱束起的金红发丝下微微颤抖着,纤弱无比。
他的指抚摸上去,她便抖得越发厉害。
整个雨夜都笼罩了灰暗的雾,街道似乎不见了。她只能见一个个迷离的车灯倏忽晃过,抑或是自己的眼帘太模糊。
“我爱你,琳达。”他说。“从我没有意识到的时候就开始了。很多很多年。也许这不对,但上帝让你我都活着,让我们重逢,所以再没有什么不对的了。”
第二辆出租车刻不容缓地接近。冰冷的车皮在雨幕里那般明显地倒映着古老汽灯的光。
仿佛穿越了时间。
她听见了笑声,和音乐。有他的,有她的,也有别人的。那时候有阳光、鲜花和亲人……而这一切终究湮没在耳畔放大的雨声中。
琳达钻进了车里,汉嘉半俯下、身在车门前说。
“想我的时候就给我打电话。这个冬天会很冷,但是家里很温暖。”
终究,琳达在某个瞬间回头。隔着水痕朦胧的玻璃,只见汉嘉站在那栋美好的老房子前面,做了个手势。顺着他的手势看去,眼中是漫漫冰雨笼罩的世界,只不过那一顶老旧烟囱正袅袅地冒着烟,白汽喷吐而出,是那么的温暖。
她无声地痛哭。泪流满面。

第十二章

不论民族剧院里的人们如何对这个身负旧案又曾被警察带走的女人议论纷纷,好在经理是汉嘉的朋友,在得到宽慰性的许诺不会将琳达开除并允许她暂时住在工作间以后,她稍微安下了心,认真地做自己的布景工,兼随时应付需要客串的各种小角色。
珍妮发现她最近的食量大得惊人,终于某天午餐时间在吵闹不已的饭馆里望着吃空的面包篮子忍不住大呼。
“琳达,你简直能吞下全世界。”
周围的食客们正为支持或者反对贝奈斯总统同时面向东、西方的“桥梁政策”唇枪舌剑,甚至恨不得气势汹汹地要干架。
她满意地打了个饱嗝,随即咽下最后一小块奶酪,然后朝对方眨着漂亮的眼睛。
“我可不想将来后悔,趁着还能吃到的时候我要拼命吃。”
然而没有人知道,曾经有过的饥饿日子对琳达来说多么刻骨铭心。
她永远不会忘记,自己曾如何向冷冰冰的米哈伊尔祈求食物。人在欲望小的仅剩那么点儿本能的时候,是那么、那么地单纯,她一直在忽略他笼罩向自己的目光。
可是,如果将来再度进监狱,她知道自己再也不会遇上第二个米哈伊尔。
她忍不住想他,虽然她明白,他如今早已将同在这个城市里的自己遗忘。
就算不去顾视周遭鄙夷或者同情的目光,琳达始终是格格不入的。作为普通人,那模样和表情既懵懂又忧郁无比,而每当她化身舞台上的微小角色时,却奇异般地显得滑稽和吸引人。
“我从前就是滑稽剧演员。”她是这样解释的。
奥赛罗最末尾的一名小侍从举着旗子面无表情地踱步走过观众面前,下面爆发出笑声一片。她不明所以地转了转脖子,下面却越发大笑。
捷克人是最爱幽默的民族,所以观众笑场不但没让剧目演员反感,反而很受欢迎。
“亲爱的,我要排一出现代版‘巴黎圣母院’。你有没有兴趣竞选主角?”有一次珍妮问道。
“我?”她乍了乍舌,然后故意弯下腰驼背来来回回行走,“你看怎么样?我做钟楼怪人!我很有兴趣!”
就连音乐学院的苏克教授也如此评价。
“琳达,你演奏得最好的音乐是诙谐曲与安魂曲。”
她对此很是认同。
那一天,整个庄严而古老的哥特式学园似乎躁动不安,自尖拱彩窗望去,外面高大的水杉林遮掩了阴郁天气下的人群,往日随处可闻的优美练唱早已不见,不断有听不清的宣讲声传来。
听见一阵阵的警车声由远及近,琳达难忍心慌,练习曲乱得不成调儿。而苏克只拿着一堆乐谱无心地看着,很快他又放下。然后自窗前踱转身,郑重道:
“很遗憾,琳达。这是我们两人的最后一课。你看到了,学院现在也不安宁。从两年前瓦弗拉介绍我们认识的时候,我就没有在乎你是犯过错的人。我相信你有一颗真诚追求音乐的心。但是,现在教育局对各学校施加的压力越来越大。甚至很快会建立起严格的档案制度。学生和老师们对此非常不满,然而除了游行示威却又无能为力……我想说的是,你不可能通过招考后的程序……你明白么……我非常、遗憾……”
她瞪大着眼睛,微抿了唇,却不那么意外。
意外的只是,为什么安全部门的人隔了半个月之久,仍旧没有重新来找过自己。
传闻司法部和掌管安全警察的内务部相当不对付,受到攻击和调查的从英国回来的人并不止汉嘉一个。
她祈祷地想,也许他已经解除了危机,连带自己也变得安全。
如果她不会重新面对起诉,不会被这无可辩驳的命运剥夺自由,就好了。
在别人看来,这对扑簌迷离的所谓“情人”是分开了。然而只有她自己知道,每晚是如何整夜整夜地叹气,在铁板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她忍不住一遍又一遍地想,汉嘉在做什么呢,是不是依然呆在书房里加班,然后不停地吸烟,或者坐到了钢琴凳上,就着寒冷的夜色弹奏一曲月光……于是她又总是爬起来拿出小提琴,对着窗外想象与他的协奏,轻轻拉动起弓弦。
这已经是离开家的第二十一天,每晚都如此。
所以,当凌晨两点多的电话突然响起时,她丝毫不觉得惊扰。
只不过绝对寂静中的铃声太过急促而突兀,琳达不由得慌乱地到处搜寻钥匙,最后终于打开隔壁那扇房门的时候,已不知电话锲而不舍地响了多久。
接起的瞬间,蓦然入了耳的是那个熟悉至极的嗓音。依然动听无比,却又带着沉郁般的沙哑。
她几乎忘记了呼吸,然后便听见一片“咚咚”的心跳。在这个窗外开始飘起细雪的夜晚,如同河岸灯光下的静水般深沉。
终于,她哑咦地应出一声,于是那边开始对她说话,简直语无伦次。
“我很抱歉这么晚吵醒你。我吵醒你了么?”
“是的,一定是的。你在睡觉。可是我睡不着。小姑娘,你真冷心肠。这么久的时间也不给我任何消息,不打电话,不回家来看望,你忘了么,我们永远是你的家人。你过得好么?你好不好?”
“不,我的意思是,你想我么?不想,对不对?你不想的。你不愿对我说话吗?……对不起,我知道这些事情影响了你。我原想给你一个平静安稳的生活,却没有做到。我的姑娘,也许我不该追求你。如此便不会有人关注过去的事。”
“这三周也许是我三十年生命里最漫长的三周。虽然我失去过你,战争六年,战后两年也时常不能相见。然而我不知道为什么此刻整个房子似乎都空无一人,我的心情像它一样充满潮湿和漫无边际的空荡。你不对我说话,我却听到你可爱的声音。你知道我很想你吗?你能对我说句话吗?”
琳达还是没有言语,然而他听见电话里的喘息声越来越大,到了最后,变成潮水般的抽泣。
“我的姑娘……”他喃喃地道。
她捂住嘴把话筒搁在了桌面上。然后,不知何时那里传出了轻柔而哀伤至极的钢琴声音。
“我想你,很想很想你。每天都在想。”她忍不住流泪地说,却是抱膝坐在最远离的黑暗地带。
夜是那般漫长。如同这无法言说的电话。
“我会解决一切的。无论你是否愿意回来,我会妥协。”
她没有听清隔得如此之远的话筒里他最后说了什么。
许久,当她哽噎地想起走近时,里面已是盲音一片。
她颓然地靠住墙壁,觉得自己的生命其实早在多年以前就已经和他连成一体,根本分不开。
黎明的光芒再次洒向细雪覆盖的布拉格,汉嘉一夜没有合眼,略整理了颓废的面容,便围上围巾出门。
国家司法部办公大楼尚沉浸在寂静之中。打开暖气片,然后他仰靠在旋转办公椅上闭起眼沉思。
玻璃外的雪花渐渐有些融化,白雾笼罩着电灯外银灰色的世界。
终于,他拨出了一串电话号码。
那边的声音有些刚起床的慵懒,不过听到是他很显然立刻愉快起来,很自信很自负。
“米哈伊尔,今天我给你答复。不过地点由我挑选。”
“有必要么?”略迟疑,对方拖了一下腔调。“我知道,你已经做过许多无用的尝试。”
“无论如何,这回我说了算。”他很是强硬地道。
于是米哈伊尔欣然同意。
整个上午,琳达都异常沉默,只低头专心做事。午间休息时,道具管理员放了一张清单在桌面上,便要和同伴们出去喝酒聊天。
“这是什么?”她看着上面列的各种地址与对应物品,忍不住好奇地道。
“需要淘汰的陈旧物品,拟送给布拉格市的其它剧场单位。下午你帮我全部清对一遍。”
发现中间某行是一个曾经无比熟悉的地方,她忽然心念一动。
“我能……亲自给他们送去么?”
对方神色复杂地瞅了她一眼。琳达呆过的小剧场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一部分人对她的过去相当蔑视,另一部分则是冷漠无所谓。而眼前的人正是后者。
“随便你。只不过今天的路不好走。”
她看了看窗外,果然,昨晚下过的小雪已经化了,坑突不平的石路均是泥泞不堪。
这样一条路,她如今走来却是异常怀念。
一切苦难和冤屈都源于它,在这里失去了妈妈,以及剧场里的其它人,不过她仍然怀有深刻的感情。
由于离民族剧院仅是不远的两个街区距离,琳达用一辆手推车把旧服装和一些木制的褪色道具全部推到了国民大街二十五号。
这里的人当然不认识她。不过听说是从民族剧院而来,非常热情地递上一杯温酒暖身。
“我能进去看看么?”
看门人对这个请求很是怪异,不过很快答应。
她将异常熟悉的布偶们一一抚摸过,脑海里不由得涌现起昔日场景,枪声和血泊,以及解放时她独自发着高烧把牺牲者全部埋葬。
某个化妆室是属于一个叫安娜的名演员的。她想起了两年前的那天,自己在那间房被西格蒙德捆绑,然后又被追捕的红军抓住。接着,是劳改生涯。
她做了过去的习惯动作,穿起一件树精的布偶,在门背后的黑暗里无声地呼吸。

第十三章

国民大街二十五号是一座混合式建筑,位于商业街尽头不起眼的巷弄口,二楼以上住着小商户与租户,而沿着生锈的铁质阶梯下去几步,便来到一家占据地下半层与地上一层的简朴小剧场。
此刻,它的大门敞开着,陈旧木板上面遍布了蜿蜒的铁锈浮饰,如果细看尚能辨认出纯洁的百合花形状,只不过颜色肮脏而暗红,仿佛凝固的血迹般。
米哈伊尔看了一眼,便不由得心中划过一丝凄凉,但面无表情,低头紧随汉嘉迈入门槛。
浮尘的味道立刻伴着剧场上方悬窗漏下的微弱阳光漂浮而来。最光亮处坐着守门人,一个工装打扮的年轻小伙子。
看见汉嘉严肃掏出的检察官证件,对方显得惊惶而不解,不过机灵地没有问任何话,凭两人随意参观。
“我就是在这里找到琳达的。”
汉嘉的第一句如此开始。说罢,他推开了后台附近最黑暗的一扇门。
那间房仅有一扇囚室般的小方窗。满室陈旧道具和灰尘味道遮挡着光线与空气。身处其中,有种时光凝滞不动的错觉,仿佛是永恒的昏暗无边。
两人都不由得屏息片刻,没有发觉门旁一只‘树精’布偶轻微颤动了一下。
棕茶色的玻璃眼睛悄无声息地缓慢转向光柱中的造访者。
“这是一个少女的黑暗时代。我了解得不多,但是每次来到这里,都能体会到琳达从十二岁到十八岁的绝望和无助。”
米哈伊尔如此回答,“战争是残酷的。”
“我找到她的时候,她正发着高烧昏迷不醒。确切地说,是陷入恐惧之中不断呓语。据说,那一天她被人从德国人的房子里发现,经历了一系列难堪至极的甄别。然后,她带领了一位红军回到他的司令部。当她独自回到这座剧场,她逐一为屠杀中的所有死者仔细收了尸和埋葬。接着就是等死。她想像其他人一样死去。因为幸存是一件悲痛到心死的事。”
“后来也果然如此。你知道的,米哈伊尔。她成为过世人眼中的纳粹的婊、子,叛徒、通敌者,以及最勇敢的收拾队员,直到你一意孤行地要把她按照窝藏罪名关进集中营。在两年的劳改中,她是火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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