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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面无表情地点头。同情,此时是无用的。因为过去几年中,德国人也未有丝毫同情。看看那些被折磨的同胞们如何摇摇欲坠地一边心念返乡一边死在路上,这股愤怒之情就难以克制。
“奥地利边境占领军不允许我们将德裔人口赶过去,昨天在边境森林死了两百多个。现在只能把人迁往集中营。临时监狱已经挤满了,新建监狱的速度跟不上。”
汉嘉不由自主地皱眉,“集中营正被苏军用来临时关押战俘……只好求助他们协调了。”
“第二件事情是,苏联科涅夫元帅决定明天派飞机把贝奈斯总统及其它政府成员从科希策接回布拉格,并由乌克兰第一方面军人员代表军事当局接机。”
“非常感谢苏联给予我们的援助。”汉嘉极为真诚地说道。这确实是发自内心的,不过他也明白,自己的每一个神情正被属于红色阵营的对方细细观察着。他们这些从英国回来的人,今后会经受相当多的考验。
杰吉·费宁的公务全部说完,然后一动不动地站定了。既不开口,又似乎酝酿什么。
汉嘉了然于心,他抬臂优雅做了个请的手势,同时自己端正地坐进高背椅。
“请坐吧。杰吉……同志。”他按照对方的习惯如此称呼,尽管彼此并不是“相同”政治理念的人。
“我的女朋友琳达……我不知道您对她的过多关注是否合适。毕竟她尚未清醒,她不一定是您要找的人。”
“我确信。”汉嘉极快地接声,略微仰头,用一种自信而必然的眼神看着对方。“我现在很确信,她正是。”
“请问,您如何确信的?”
“直觉。”
笑话!六年前的琳达还是个孩子,他如何辨认得出。杰吉为对方的回答气闷不已。
“就算她是,您不觉得您对她的关注过多了么?她已经不是孩子,而是一个女人!”
“我几乎能算她的……亲人。杰吉,你觉得我对亲人的关心过分吗?”
“那么您究竟想怎样?难道要取代我这个男朋友去照顾她?”
汉嘉交叉起双手,随意摆在腹前,微笑的神情亲切而坦然,整齐流畅的金栗色发际线在夕阳的晕光中显得无比柔和。
“你和她是你们之间的事,与我没有什么关系。我只是尽一个亲人般的朋友的责任,找到她,并尽力给她一些帮助,也算报答她妈妈对我的救命之恩。这么说,你满意么?”
他的神情叫人信赖,那是一种温和而又惊人的力量。几天观察下来,杰吉这么觉着。然而,下午汉嘉独自对着琳达时那样深深的凝望,如同威胁般始终纠结在杰吉的脑海里挥之不去。自己冒充了琳达的男朋友这件事实,迟早会被发现。琳达的确拒绝了自己,但他以为,几乎失去一切熟识之人的琳达迟早会接受自己,毕竟除了他,她还能接受谁呢。哪怕她被德国人……他也依然爱她。只要她没有叛国。
杰吉像下定什么决心似地,重磅吐出一桩事。
“坦白说,瓦弗拉先生,琳达现在确实需要帮助。她陷入了一桩非常、非常麻烦的事情。剧场的地下组织在最后时刻遭到敌人的报复屠杀,而她是唯一的幸存者,这您知道。我们只能推测,哪个环节出了内奸向敌人告密才导致他们被暴露。这可不是一般的通敌,而是十一条烈士的命。”
他瞧见汉嘉微变的脸色,明白对方已经意识到什么。
“更不幸的是……”他深吸了一口气,才能将那连自己都恨不能逃避的事实说出来。“胜利的那天,她是被人从党卫军上校西格蒙德·霍夫曼的家中找到的。”
某种不能平静的痛苦自对方那无比明亮的湛蓝色眸子里一闪而过。
“仅凭这一点,便能定她的叛徒之名,甚至可能是……绞刑。而负责调查的人,是我。”
“杰吉,你想说什么?”
他干笑一下,用一种难掩傲慢的姿态缓缓正起身。
“只有我点头,她才能平安无事。您明白吗?”
无耻!汉嘉的眸子深处瞬间涌起一股汹涌如海的波涛。这样一个人,捏住把柄来满足占有欲的人,就是你选择的男朋友吗,琳达!
仅用一瞬,汉嘉便镇定如常,向后仰靠着椅背,摊开了手。
“当然,我明白你爱她。所以你一直以来都非常了解她,并且相信她,对么?”
“是的。她现在最需要的是我的信任。这就是我想说的,汉嘉先生。请原谅,我得再去看顾她了。请允许我的告辞。”
汉嘉来到机要话务室,眼睛一直瞅着这间密闭房间的天鹅绒窗帘,深绿、厚实,仿如过去在英国时的音乐沙龙一般。
听筒里终于传来熟悉的圆润嗓音。
“您好。我是米哈伊尔·彼得诺夫。”
“小提琴,我是钢琴。”
对方一阵快意地笑。
“老朋友,公事为何不直接来集中营找我?”
他微微一笑。“……因为,是私事。”
“莫非你还不够忙么?我知道你们可是日夜不间断地迁移日耳曼人。”
“你们不也同样?所以,拿出睡觉的时间来吧。带上你的琴。”
对方犹豫一瞬。“好吧。看来是对你很重要的事。不过,只有一小时。后天科涅夫元帅与你们总统的会晤,你会随行么?”
“是的。”
“那么,晚宴之后,在小音乐厅见。我们多久不曾合作了?”
“从英国到现在,有一年了。”
“这么久?光阴荏苒啊。”
“米沙,我很抱歉。你呆在布拉格的时间也许不多了。而我却要在这样短的时间内恳请你帮忙调查一件事。”
对方敛起笑。“见面以后再说吧。”
放下电话,他拉开了窗帘,关上电灯。视线黑暗无比,记忆却呈现出清晰的灰白,老电影般无声地播放。
黑衣神父到来的时候,琳达正站在米勒太太家门外的过道里,头顶上方圆形悬窗漏下的光斑从地板的这一头移动到那一头,再从那一头移动到这一头,整整四天,来回游荡,守候着她的守候。她不声也不响,盯住那扇微开了缝隙的木门的忧伤眼睛代替了言语,里面充满担忧,渴盼,祈求以及爱。神父经过她身边时,也不禁要停顿片刻,板正的脸孔上一双灰眼珠不由自主偏下朝她望了望,毫无疑问她不是那家的孩子,但她的忧虑和悲伤与小逝者的所有兄弟姐妹是一样的。几天来人们不让她进去,直到此刻,她看见神父的到来便明白婴孩哈里的灵魂已经脱离了身体。她没有听见哭声,然而沉闷的安静越发像无声的安魂曲。她跟住神父的法衣下面沉稳的皮鞋声向门里走去。这次再无人阻拦。她从米勒太太家剩下的七个孩子面前走过,停在载着哈尔床榻的小房间的入口附近,大人们注意不到她不及他们胸口高度的脑袋微微抽泣。失去了最幼小男孩的这家人在哀痛地注视着神父最后的礼拜式。
身穿斜纹绒布衬衫的人进来了。他第一眼便望见了她,她的耀眼头发总能使他立刻发现她在哪里,果然他见到她尖瘦的小脸上深深的哀痛表情。
而她也同时发现这个温暖的,总像沐浴着阳光的人,越来越近。她的印象中为何神父总伴着死亡,她不喜欢那样黑暗的法衣,她期望面前这个携带光明而来的人有起死回生的魔法。可是,他没有。
他一言不发地把自己的手绢递给她。奇怪的是,那散发着他身上独有淡淡男性味道的丝绸叫她哭不出多少。她低声啜泣着,眼泪很快被擦干。
四年,是琳达看到米勒太太家的男孩哈里呱呱坠地到生命消失的全部时间。忙碌使妈妈不得不经常将她寄放在这栋小公寓的令一户邻居家中。任何一位拥有八个孩子的妇女都不会有好脾气,但米勒太太对待真心喜爱小哈尔的琳达从最初的暴躁逐渐变得和颜悦色。
谁用教她爱呢?生命的本能就是如此。她爱这个小生命,无论像弟弟也好,还是把自己幼小的女性意识作用上去倾注了一种模糊的母爱也好,她像爱汉嘉的音乐一样,自然而然地爱这个被自己照顾的婴孩。
她的大部分时间都要陪伴哈里,事实上也是哈里陪伴了孤单的她。他们形影不离,她比他自己的母亲和所有哥哥姐姐都要关心他,因为,她幼小的浅意识里隐隐觉得,这男孩是为自己而生的,她刚来到布拉格不久便见识了他的出生。这是第一个完全依赖于她的,全心全意被她关爱着的生命。
一直深切注视着琳达的汉嘉明白小哈里的去世对她意味着什么。她对哈里倾注的爱丝毫不亚于自己对她倾注的爱。人们之间爱的传递这样美好。如果得肺炎而死亡的是她,哦,他不能够想象一丝一毫。他早已把她当作一个最亲密的人看待,他愿意全心全意地照顾她,就如同她本身诞生于他身边一般。
他牵着悲伤的琳达来到自己家的大客厅,让她坐在沙发上。然后他蹲下身,如同古老骑士一般的虔诚姿势,宽厚有力的大手握着她柔嫩的小手,他温柔地安慰她,说一些关于天国,关于上帝的美好说辞,试图让她相信,哈里去了一个安详的地方,带着她的爱。
他没有神父的知识,不过他的眼睛总令她信赖,所以他的胡编乱造还是起了效果。她渐渐显出几天以来持续担心之后的疲倦,平静地睡去。
汉嘉的日耳曼女友海蒂一直坐在小客厅的圆桌旁,手里拿着今天的报纸,大字标题是——“奥地利举行公民投票决定是否并入德国”。她一个字儿也没看进去,她过分忙于观察汉嘉和琳达了,幽怨的目光穿过连结着隔壁的白色门廊,牢牢锁住他,从刚才无比耐心的轻声抚慰,到替琳达脱掉小鞋子将她躺平,脑袋下塞好靠枕,最后拿来一条毯子给她盖好。每一个动作里透露的过分细心和温柔都没能逃过她的眼睛。然后他转过身来,似乎这才发觉海蒂的存在。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走向门廊的这一头。
窗外的光线被海蒂的背影遮挡,于是她苍白的脸色与隐隐的发抖都隐入了昏暗中。
带上小客厅的门之后,他随即发现女友苦闷的神情。
“哦,海蒂。”
他感到自责,执起她的手轻轻一吻。她转过头,湿润的睫毛微微颤抖,她想从那对迷人的湛蓝色眸子里找到他的温情脉脉,却看到了一丝叹息般的无奈。
他从未投入全部情意,她一直在担心着。而且她要嫉妒了,他对别人的关注远远超过对她,他唯一的恋人的关注程度。尽管那只是个她早就认识的小女孩,但是她无法消解这股隐隐的难受。
而她的骄傲不允许她有所启齿。所以她一言不发,冷淡下来。
她擦了擦眼角,低下头快速道:“我要回家了。”
“回家?”他不由得一愣。她的家并不在布拉格,而是苏台德地区首府利贝雷茨。
他恳请她像往常一样留下来吃晚饭,但她拒绝了。
他拿这个显然在为什么事赌气的女友无可奈何,只能穿好行装准备送她回音乐学院。
“不,我的确要回家。”她扬起坚定的下巴:“送我去火车站就可以了。”
他们在站台上匆匆吻别。
身后的庞然大物开始长啸,列车员面无表情地盯着跑来跑去的行人,每个人都那样乱纷纷,仿佛追赶什么又仿佛猛烈奔逃,一段疯狂野蛮的时代即将开启,如同滚滚吐出的白烟,涌向渺茫天际中的未知。
“哪一天来接你?”他凝视着她道,一如既往地温柔。他总是让她难以持续生气,然而这一次她决定以分离来试验他究竟有多少感情。
“不……我不知道……”
她喃喃地说,决心躲着他,至少一段时间将如此。
第十章
一九三八年初春的这个星期,是整场危机的开端。德国吞并了奥地利,第三帝国从此三面包围捷克斯洛伐克。世人皆知,希特勒的下一个目标就是它了。
整整两个月,汉嘉没有去找女友海蒂,尽管她呆在家中几天之后便已返回布拉格。春天一天暖似一天,局势却越来越坏。直到“五月危机”过后,他才有时间回家。去找海蒂吗?他不知道。爱情夹在沉重的民族洪流当中,是多么难以取舍的事。而且他也无法捉摸她究竟为什么生气。进还是退,他无从抉择。
危难能激发人的情感。许多年轻人都在匆匆恋爱、结婚,希望国难当头时与爱人一起面对。他意识不到,如果这样紧张的局面下没有产生与海蒂共度一生的想往,那么他的爱情就值得寻味。
见到琳达时,他吃了一惊。
她瘦得只剩皮包骨,眼睛里无精打采,仿佛两个月前死去的男孩哈里那样。这朵小花正在变成名副其实的干花。他心疼坏了,但找不到她消瘦的根源。琳达的妈妈外出了几个月之久,隔壁的米勒太太家又连续死亡了第二个孩子,他想她是在孤单中吓坏了自己么?
他为她弹奏斯美塔那,德沃夏克,肖邦,莫扎特……除了贝多芬,除却那个狂风骤雨中的巨人他弹奏一切她喜欢听的,无疑他的音乐她都喜欢,然而这时刻他需要某种能与巨人对抗的力量。
湿闷的空气里带了一股栗子花的味道,不仅有栗子花,还有嫩绿的梧桐叶,某座盖了红瓦的直烟囱里升起青烟,墙壁与石子路之间幽暗覆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