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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就想方设法嫁给他!夫人!”
琳达可以拥有幸福完整的家!
然后他看到了什么。
烟雾也无法隐藏的颤抖,在那瘦削的肩膀,和细长的指尖。
她的香烟掉在了桌面上,她慌忙低头去拾,然后既不再吸一口,也不摁熄它,只待灰烬静静落下。
他见到了何其相似的表情,深切又绝望,不能自已,与她每一次盯着琳达时的表情完全相同。那种哀婉,与其说是对着琳达,更像是对着另一个人。
“已经没有机会了。他死了。”
他刚刚替琳达生出的一点儿希望猛然被扑灭了。
试探这个女人有无间谍嫌疑的初衷早已抛到九霄云外。他心底里深深不愿将琳达的妈妈看做值得怀疑的人。她是琳达的命。
深夜和一位漂亮寡妇共同回家的这一幕直接撞进了海蒂的眼里。他没有想到她正等着自己。面对那张满是怒气的俏脸,他突然觉得心烦意乱。他只简短解释了几句,事实上很多时候他在干的事情并不能告诉海蒂。
他们没有吵架,海蒂甚至没有使性子。她只是平静地离开,订婚仍会按计划进行。
夏季过去了。他如所有被动接受命运的人一样,忙得不可开交。订婚没有丝毫缓解他们之间别扭的气氛。而他的注意力完全不在这方面。
慕尼黑会议时,举国上下群情激奋,他决心入伍,捷克兵力与防线足够抵挡德军几个月的进攻。如果加上任何一个盟国的参与,德国未必能取胜。他不相信如果战争真的打响,所有大国都能置身事外。
“对不起,我不能让你成为寡妇。”
他这样对海蒂说,他相信战局几个以月后自然会见分晓。如果那时自己还活着,无论作为亡国奴还是自由人,他都将和她结婚。
她最近变得异常沉闷,而他未注意到。
“你爱我吗,亲爱的?”
她决定最后一遍也是第一遍问这个问题。
“当然。”
他的眼睛始终没有看她,而是眺望窗外街上的情形。
但是政府最终屈服了。这个国家四分五裂。只剩少得可怜的地区仍然在虎视眈眈之中。他似乎见到了那不可逆转的命运,痛苦得无法说出一个字,唯有更加坚决地斗争。尽管被希特勒许可的新政府环境已经使这种斗争既艰难又充满危险。德国人的第五纵队无孔不入。总统辞职以后迫于危险流亡西方。
圣诞前的大雪将世界覆盖得一片静谧和平,是种短暂而虚伪的美。
他与海蒂共度许久以来难得平静的一天。
“我们许久不曾合作音乐了,还是这样完美啊。”
他不由得感慨。
实际上远不完美,他心不在焉,海蒂也好不了哪里去。他的钢琴悲伤绵延,她的大提琴过于强势明亮。
忽然一阵不太流畅的小提琴音从附近什么地方传来,像某个学琴的人正努力练习。侧耳倾听了半晌,他摸着下巴,未察觉自己唇边勾起了满足的微笑。
那是琳达,他曾经送了她一件特别的礼物。许多年里,他都不会知道琳达羡慕能与他合作的人,她渴望站在他身边融入他的音乐,这是一种朦胧而单纯美好的向往。她渴望融入他。
他的柔情没能逃过海蒂的眼睛,她如此厌恶他的陶醉。
海蒂猛地站起来,琴弓不小心狠刮过琴弦,发出刺耳的叫声,如同她的心声一般。
他回过神,终于发觉她的气闷。
“海蒂,你不喜欢她。”
他在她面前永远神经迟钝,然而再迟钝时至今日也早该发现这一点了。
“是的。”
“为什么?”
他下意识地问,见到她的神情一瞬却后悔。他迅速移开了眼,他有什么可心虚的,但他就是心虚。
“因为你喜欢她。”她直言不讳地吐出。
“她只是个孩子,而且又那样可怜,从小便没了爸爸……”
说话的时候,他的表情相当放松,带着世人皆知的怜悯,神经却不由自主地紧张,两只手交握得紧紧的,因为她瞪着自己的眼神如此锐利,仿佛要洞穿他的灵魂般。
“所以你便要做她的爸爸么?”
他诧异地抬眼,对上她写满嫉妒的双瞳方确信自己听到了什么。下一刻从喉咙里爆发出大笑,足足六十秒,而这时间足够她激动地穿起大衣,戴好手套,背上她的琴,随后拉开大门,他才有力气去阻止。
他的一只手抵在门框上,仍然克制不住笑。
他一面笑一面说:“亲爱的……你的想象力能够再丰富一些吗……”
“可以,亲爱的,你只不过是在乎那个小的。你在乎她胜过其他任何人,包括你的未婚妻。”
她看着他变脸,嘴角渐渐扬起得意的笑,内心却在滴血。
“你会为你、的、虚、伪而付出代价。”
甩下这句话,急促的高跟鞋声立刻踏响整个走廊。
而他如同虚弱般站在空洞的门内,久久回味。
代价几乎要了他的命。
他失血过多,躺在无人而潮湿的桥洞底下无法动弹时,脑中浑浑噩噩意识到他们的组织完了。
他的灵魂也许飘向了天际,才能望见如此美丽的河流,一座古老而满是悲怆历史的石桥横亘其上,哥特式的塔,尖尖地刺入灰白的天空,红瓦赭石在无数面德国旗帜背后连绵起伏,随着寂静落下的雪无声哭泣。那是他所能见到的不久的未来。
他的未婚妻,他看见她也戴上了纳粹袖章,正在接受嘉奖。
他的父母离开布拉格,苦难的脸庞面向通往郊外的火车。
从那扇窗口而入,他没有见到他的小姑娘,满世界的萧杀之中,找不见他的金红色头发的姑娘。唯有焦黑的炭在壁炉中冰冷而沉默。
可是,他也找不见自己,墓场里没有刻着“汉嘉·瓦弗拉”名字的墓碑。
他感到剧痛,眼前瞬间由光明缩小为暗淡模糊的一团,然后他意识到什么人正抬着自己。他呻吟出声,一路颠簸过去,尚未完全丧失的神智认出其中的某一人。
间或清醒时,他听见了熟悉的声音,让他无比心疼。因为,那是琳达的哭泣。
他睁开眼,望着她。俊雅惨白的脸绽出属于他独有的温和笑容,他多想安慰她。
“……你也会死的吗?”她说。
他微笑着,无法回答。
如果他的灵魂再次离开身体,他想从她满是泪水的眼睛进入她的世界,那儿的纯净透明吸引着他,从第一眼便如此。
但愿没有人可以摧垮他的小天使。他向上帝祈祷,慢慢阖上了眼。
毕竟是年轻,他终究恢复起来。第一件事便要向伊莉莎夫人道谢。
“那天若不是您相救……”
她微微一笑,说:“我想一个重伤者很容易认错人。”
“恕我直言,夫人,我一直认为您非常神秘。”
“请原谅,我以为你也同样。但实际上,没有什么神秘,你只是一个普通的爱国青年。”
去伦敦以后,他有幸见到了组织中的另一位逃亡者。
“很遗憾,那个告密的间谍是你的未婚妻。”
“我已经知道了。”他平静地说。
阳光照射泰晤士河的水面发出耀眼的反光,晃着人的头脑昏沉沉。警报就在这时刻突然拉响,于是新一轮轰炸与奔逃开始,一幅巨大的水银镜面从他面前坠落顷刻间碎了一地,在那满世界的混乱与崩溃中,他停下脚步,仰头望了望浓烟,震耳的爆炸声使他的听觉归于无法感知的寂静,几秒的时间内,他突兀定格,死神的触角从他身旁飞逝而过如四溅绽放的烟花,他的脚下是反射着整个世界的碎玻璃,在故乡,人们把这些晶莹而美轮美奂的物品称为水晶,血与火都倒映其中,虚幻着死亡与美丽,一段血肉模糊的躯体迸射过来将他击倒,那个瞬间他扑面朝下见到自己苍白的容颜,投影在水晶里仿如破碎的波西米亚木偶,精致地扮演着自己不能察觉的虚伪角色。
至少有这么一瞬,他向上帝忏悔。愿主宽恕自己的过错。
阿门。
第十一章
一九四五年六月。
大雨奇袭辽阔的波西米亚平原,滚滚雷声由远及近沉闷而过。车窗上唯见斜泼下来的水幕,朦胧中透着深深浅浅的森林与农田。天忽然暗了,几乎像夜晚一般,闪电从前方直刺大地瞬间映亮泥泞中跳跃的密闭空间。驾驶员低咒了一声,将轮胎驶出水坑。
“瓦西里——”
他的心一紧,害怕受到批评。“是,少校。”
他只不过和捷克士兵一起喝了点儿酒,顺便干了两个德裔妞。
“这天气,几乎和一个月前一模一样。”
绷紧的情绪稍稍放松,驾驶员热情答道:“是的,少校同志。五月六号那天要不是因为这鬼天气,德国鬼子根本就不可能抵抗那么久。坦克的履带简直把德累斯顿附近的地全部耕过了一遍。”格鲁吉亚农民出身的瓦西里随时随地都能想到农事。
车里仍然和刚才一样沉默无声。他留意后视镜片刻,只能望见少校的天蓝色帽顶和红色滚边帽墙。然后那严肃的帽檐忽然抬了起来,冰河一般透亮而冷峻的眼睛透过镜面一瞬与他对视,他蓦地移开,内心发抖。NKVD(内务人民委员会,苏维埃内务部秘密警察及国外情报机构,“克格勃”前身)部队拥有的权限比普通部队来得大,相对地,执行更加血腥而残酷的对内对外镇压任务。他不记得自己亲手射死过多少从前线“开小差”的士兵。现在总算熬到胜利了,他觉得管理集中营实在是美差,有什么能比踢德国人屁股更快活的呢。而且战俘和德裔人口身上油水肥厚,比在家乡忍饥受饿强多了,他只希望撤军越晚越好。
少校转换了目光,经过刚才猛烈的爆发,雨似乎小了点儿,他微微侧头,望向布拉格方向的天空,黑云恰好延伸到那儿为止,亮光撕开的白边渐渐占据压抑的视线,背后的六角星城特蕾津(由纳粹建的集中营城)已经掩在黑暗中看不见了。
接近布拉格市区时,道路逐渐变得平坦,微雨过后的阳光照在玻璃上残留的点点水痕上折射出动人的色彩。米哈伊尔·安德烈耶维奇·彼得诺夫少校低头看着文件,光线射到他隐现着微蓝血管的手背上带有明显的热度,他不觉抬手打开窗子。清爽的风和被炸毁的德国味房舍从他面前掠过。
“少校,他们已经开始重建了,速度真快啊。”瓦西里叹道。干活的多半是战俘,这叫人高兴。
米哈伊尔没有说话,继续研究他的“黑名单”。
奇恰耶夫上校把文件交给他时,他立刻便认出来,正是去年在伦敦时,自己负责与美国战略情报局交换的对方在东欧地区的工作名录。
“米哈伊尔,波兰的袭击战俘营事件你怎么看?”老谋深算的间谍头子温和地看着爱将。
“很显然,波兰人敌视我们。他们恐怕解读了一些错误信息,才敢如此与我军对抗。”
“英国人不管。他们说武器原本援助给他们对付德国的,至于他们究竟用来做什么,就不能控制了。老实说,莫斯科气极了。尤其NKVD竟然只抓回几个趁乱逃跑的德国兵,丢尽了我们的脸面。”
米哈伊尔明白,受此事影响,莫斯科一定会要求他们在所有占领区加紧控制。
“上校,我认为捷克人是最诚心欢迎我们的,毕竟当年被英国与法国出卖的教训犹在眼前。不过,从他们提前发动了起义来看,反苏势力的影响不可小觑。”
上校站起身,亲切地拍拍他的肩。“你明白该怎么办的。”
他昂头端正地靠了一下脚跟。“是,上校同志。”
既然英美纵容这些事,那么他们也用不着客气。所有与美国战略情报局工作人员有过联系的本地人都将被拘捕。
离开以前,奇恰耶夫亲切地叫住他。“安德烈·彼得诺夫将军此刻还在维也纳么?”
“是的,上校。”
上校和蔼地笑:“你后天去维也纳时,请带我向你父亲问好。”
“一定带到。非常感谢您!”
吉普军车在布拉格民族剧院前停罢。米哈伊尔在正门前停留片刻,仰头观赏这座文艺复兴式的建筑。
它是完全由在异族统治下的捷克人自己捐款建造起来的。在英国时结实的好友汉嘉·瓦弗拉曾如此介绍,当时他的表情既自豪又沉痛无比。因为从国内传去的消息,这座民族象征的剧院已被纳粹关闭。
青铜铸像“胜利女神”驾驭着骏马飞驰于米哈伊尔的军帽上空。从这样的角度,门上镌刻的格言正被雨后的阳光照射得微微发亮——
“民族,自己靠自己。”
他心中重复了一遍。这些西斯拉夫人早已被日耳曼化数百年。从摆脱哈布斯堡王朝的统治到再度复国,何曾依靠得了自己。
思及此,便不能不生出身为俄国人的自豪感。自沙皇时代起,他的国家便是“斯拉夫人的解放者”。真正抵御了拿破仑和希特勒的,唯有那片苦寒的土地。
长条仓库中,琳达抬头看了眼灯光,青白的光芒冷冷覆盖着水泥地上整齐排列的尸体。
她迅速做着记录,仔细检查其中的每一具,性别、大致年龄范围、个人物品以及皮肤上的明显痕迹,身高、头发、眼睛颜色,以便日后供人辨认这些无名死者。
昨天有一名收尸队队员由于破伤风倒下了,所以她的担子越发繁重。随运尸车回来之后,片刻不停地忙活了整个下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