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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有一名收尸队队员由于破伤风倒下了,所以她的担子越发繁重。随运尸车回来之后,片刻不停地忙活了整个下午。
胶皮手套有些过敏,里面加戴了一层棉布手套,不透气的皮肤上布满红斑,不断刺痒。她忍住挠的冲动,加紧登记完毕,才终于舒出一口气,走向浴室。
正洗澡的红十字会护士阿戴拉看见她热情地打招呼。“琳达,今晚的舞会你去吗?对了,你的男朋友没有来接你?”
她无奈地耸肩。“杰吉不是我的男朋友。”不过周围的人似乎都认定了这一点,无论解释多少遍也没有用。
“今晚瓦弗拉博士会演奏你知道么?所有人都等不及了,他在英国广播时的即兴音乐鼓舞过多少人啊。而且据说,还有一位神秘的合作者。”
她情不自禁微笑。“是的,我当然会去听。”
“再晚可要迟了。你没发觉今天大家都迫不及待地离开了么?我走啦,呆会儿见。”
经这一提醒,琳达也迅速洗掉身上难闻的尸臭与石灰水的味道。
回到值班室,她换了一件素雅的淡灰色连衣裙,并难得穿起高跟鞋,戴上乳白的珍珠耳环。曾经作为剧场演员的一份子衣饰必不可少,有一些是共享的。水泥房间里没有镜子,她看不到自己精心盘在脑后的华丽卷发,细细垂下几丝来的韵致,是种从未显示过的妩媚。
阿戴拉进来时惊羡地摸着她的头发大叫。“多美的红头发啊,我发现金发已经不流行了。”
“可惜主教们不喜欢,教会认为这是女巫的发色。”
“那也是迷人的小女巫。”女伴眨了眨眼,“该叫那些外国人瞧瞧我们波西米亚的神奇魔力。”
她淡淡一笑。跳舞并不是兴趣所在。收尸队无论如何不能与白衣天使相提并论的,人们不躲着自己就不错了,在战后瘟疫横行又缺医少药的情况下,他们是需要避讳的一群人。
雨过的道路泥泞难行,一股难民流阻住了电车线路,两位姑娘只能步行去举办舞会的民族剧院。到后来更是一路小跑。
经过小广场的瓦砾堆,琳达突然脚下一崴,差点儿跌倒,直起身时发现碎石磕坏了一只鞋跟。于是她不幸成为今天最狼狈的女士。
瞅见阿戴拉无限同情的眼神,她无奈地道:“总有些跛腿的士兵需要舞伴,如果他们愿意和同样跛腿的姑娘跳舞的话。”
来到剧院,乐台上的所有人已经准备就绪。今晚特殊的序幕,才是她唯一的目的。
凝聚着一个世纪前波西米亚匠人完美艺术与心血结晶的华丽大厅终于再度绽放起辉煌,在被纳粹强制关闭了一年之后。
璀璨金光中的乳白钢琴如所有人一样期待着。
她听到了掌声,不由得心焦,前面众多穿军装或礼服的高大男士和脚踏细高跟鞋的女士使她的视线成为极其狭窄的缝隙。
女伴拉着琳达灵巧绕到一根罗马廊柱后面。这里离乐队很近,然而视线偏仄至极,只能俯视乐队的背影。
阿戴拉克制不住兴奋地掐她的手,因为大家瞩目的焦点正走向钢琴。
她的心顷刻间静止了,第一次从如此耀目的灯光下见到这个人,一身笔挺的纯白西装,金栗色的发整齐发亮,神圣光芒中的优雅身影与记忆重合。仿佛直到此刻,她才能相信他真的回来了。她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一种既喜悦而又苦涩至极的心情。战争真的只是叫时间停滞了一瞬么?那些被深深压抑的痛苦原来只是昨日幻影。已逝的与幸存的都这样渺小不值一提。
汉嘉·瓦弗拉躬身行礼之后坐下。
接着出来了什么人,也许是主提琴手。她的心完全被回忆占据无法留意。
台下不少人早就互相打赌,今晚究竟会选择谁的音乐来演奏。无疑捷克最著名的是斯美塔那与德沃夏克,他们是这个民族的骄傲。而俄国最赢得全欧洲赞誉的除了柴可夫斯基无人可出其右。赌注是鲜花与啤酒。
最后却没有人胜出。
巴洛克风格的雕饰与水晶灯层层环绕着重获自由的人们,令人沉醉的华丽光线中飘荡起浪漫经典的俄罗斯式忧伤与悲壮。晨钟般缓慢而凝重的引子声声敲响心扉,带着一种号召性的力量。
——拉赫玛尼诺夫的《第二钢琴协奏曲》。正是十月革命以前的迷惘与激情。
这强烈地跌宕着的感情跳跃在活过来了的黑白琴键之间,跳跃在颤动的弓弦上,叫人受不了,她不争气地流下泪来。
谢幕进行了三次。
她希望能看见汉嘉回头望见自己,却心知这是好笑而幼稚的。
到第三次时,有人从后台端出水晶杯与香槟。身穿苏联军服的主提琴手回过身打开它,庆祝的液体喷向空中的一刻,他的视线随之往上,仰起了俊美的脸。
随后,那无比明亮的冰蓝色眸子瞬间捕捉到廊柱边一抹金红的亮色,在整个辉煌沸腾的大厅一隅犹如一朵暗自盛开的火莲。
“天呀!这个军官真漂亮!”阿戴拉拉着她的胳膊叫起来。她过于兴奋地注意着下面,以至没有发觉琳达急切掩到了柱子后面。
“快看!琳达,他正冲我们笑!”
兴高采烈的阿戴拉大力莽撞地勾住琳达的肩膀,于是后者面色尴尬地突兀与他对视。
银绿的眸子里闪着极其歉赧的光,甚至无比难堪,被他若有所意地忽然挑眉的表情占据。
她以为再也不会见到这个人!
她那晚的确帮了他的忙,找到路将他带回司令部。只是最后她不告而别,倒不是出于他说要将她交给法庭的玩笑话,而是她根本不愿等待他汇报完毕后送自己回家。
第十二章
阿戴拉热情大胆地向米哈伊尔挥手,他回以一个完美的露齿笑容。随后他转过身,倒出香槟,将水晶杯递给汉嘉。
“啊,琳达,这样的人才符合我心目中完美拯救者的形象。他和那些粗野的俄国农夫多么不同!”
琳达仍然无法做出任何回应,心中惴惴不安。她但愿一会儿不要被他碰到。否则她真是想不出该怎么解释那天失礼的不辞而别。
台上众人纷纷举杯,其中万众瞩目的焦点是走到最前沿的米哈伊尔与汉嘉。两人手握着手,带着同样热情友好的笑,端起酒杯。
米哈伊尔高声道:“苏捷友谊万岁!”
下面立即成为呼声的海洋。“苏捷友谊万岁!”“斯大林大元帅万岁!”“红军万岁!”
阿戴拉激动万分,说:“琳达,我一定得同这些可爱的俄国人跳舞。没有他们的迅速拯救,布拉格一定会变成德国人的屠宰场。”
此言不虚,党卫军最后的镇压是六年来前所未有地疯狂,即使他们的元首已经自杀。
“是的,是的。”琳达也难抑激动。“亲爱的戴拉,祝你今夜开心!”
第一支舞曲是回归传统的波尔卡。
女伴早已开心地被人邀走。琳达高低着步伐,从大厅边缘的廊柱间隐蔽走过,目光始终停留在厅中那个俊雅的白衣男子身上。他不断张望,像是找寻什么,又不断有熟人与之亲切交谈。
她好奇汉嘉的第一支舞将邀请哪个幸运的女人。她从未以成人的视觉进入过他的世界。一个月前高烧之后万分惊喜地见到了他,她发现他的眼神仍旧是无限包容与温柔的,如同过去所给予她的一切。无论苦难也好、幸运也好,她无可奈何地独自长大了,然后猛然发觉和他之间隔了成人式的万丈沟壑。如今他是意气风发的归国官员,而她是一个有严重叛国嫌疑的人,随时可能会上绞架。
不,有时她觉得,这无奈的隔阂并非缘于身份或者失去的时光。她想一定是自己混乱了,不知该如何看待明明与过去相同却又仿佛完全不同的汉嘉。过去她触摸不到他,悲伤地躲在黑暗里,只觉得他是自己热爱的温暖的光,那几乎是一种象征。听见“德沃夏克”的广播,她难以解释为何会把那名播音员想象成他,她苦涩而又甜美地以这些幻想为默默支撑的力量。只是现在,他就在她眼前,她的瞳孔里有了他,却更加不可触摸。因为她悲哀地意识到,他是一个男人。既是自己的亲人,又是一个活生生的有十足魅力的成熟男人。她不知该如何把这两种角色统一为一体,除非他成为她的。可是她没有勇气这样想。她永远仰视着他,爱他,这种角度使她几乎是卑微地闭着眼睛接受他的关爱,犹如在火焰边炙烤自己的飞蛾。
最终,来自英国红十字会的迷人女士露丝成为汉嘉的第一个舞伴。
琳达注视着华丽灯光下淡粉的塔夫绸曳地长裙伴着他高贵地旋转。那是一种她从来不曾认识的世界。
这一对俊男美女是舞池里最引人注意的完美搭配。
她有些黯然,离开了大厅。
雨后的空气清新无比,掩盖了连日来挥之不去的烟尘。露台上的微风和着背后隐约的音乐轻柔抚摸人的皮肤与耳膜。
她撑着双臂倚靠石阑,暗夜叫人迷惑。视线尽头依旧是尖尖的塔,流浪汉无奈挣扎在墙根。似乎有蟋蟀的浅鸣藏在不知哪儿的草丛里。辉煌与荒芜何时分开过。
“为死人服务是一份很哲学的职业。”火葬场的老工人吉姆曾呷着啤酒这么说。火葬场曾是纳粹的密切合作伙伴,仅剩了几个暂未被定罪的人。
在这一点上,自己与老吉姆何其相似。暂时未被定罪。她知道,只是由于朋友杰吉的力量此事才被拖延了下来,然而明天会如何根本无法预料。
她的下巴枕在手臂上,下面是湿凉的坚硬石头。瘦削的背影像个迷失的小姑娘。
“瞧我发现了什么——”
异常优美的磁性嗓音突然自背后响起,她猛地回头,既吃惊也不是那么吃惊,仿佛潜意识里知道今天一定还会再碰见这个人。
“一个逃走的姑娘。”米哈伊尔站在门檐下,略微仰起下巴,漂亮而冰冷的眸子俯视着她,有种不容逃避的气魄。
“对不起。”她迅速为那天的落跑道歉。
“你不想解释么?只不过一刻钟,你就不见了。从卫兵的眼皮子底下消失。”
“是喝醉的卫兵。”她纠正,“我想请他们转告我要走了,可是一来他们听不懂,二来都忙于喝酒没空理我。”
真实情况是,她当时不敢去和喝酒的士兵讲话。这个粗犷的东方民族叫她有些害怕。
“那么,你为什么不等我?我交代过会送你回家,而你没有拒绝。”他跨近了一步。
她解释不出。她当时的确有些病了,周围全是狂欢的俄国人,粗声的俄语和狂放的表情使她生出那样深深的孤独感。从地下室醒来时被外国士兵当成德国女人对待的那一幕也根深蒂固地植于脑中。在那个环境里,她唯一不怕的是他,可是她不知道如果他饮了烈酒是否也会变得野蛮。孱弱无力的人永远本能地惧怕拥有强大武力者。这种惧怕,与当初害怕德国也许是同种性质的,是发自内心的人性。发烧只不过放大了她心底长久以来的不安全感。
她咬着唇,“对不起,军官先生。”
他继续靠近,沉声道:“我叫米哈伊尔。”着重而缓慢的语气仿佛刻意要叫她永远不再忘掉。
“对不起,米哈伊尔。”她重复一遍。
露台上的风不知从哪个方向吹,似乎这一刻混乱极了。因为她清晰地闻见风中他身上混着烟草与酒香的男人味。尽管他从没有为难她,可这气息有种莫名的入侵感。
就在他正对着她的身躯整个笼罩了她,而她本能地移开头拉远距离时,她意外听见他似乎带笑的嗓音。
“与我跳舞,我便原谅你。”
“这不成。”
“为什么不成?”他挑眉,自己从未被女人如此拒绝过。
仅犹豫一瞬,她坦诚道:“我的鞋坏了。”
闻言,他的目光顺着她纤细优美的身段移向下,他一定是想掩饰笑,因为她听见他极不自然地咳嗽了一下。
她就知道会被笑!
“这不是问题。”他忽然自顾挽了她的手,不由分说带领她进去室内。
她以为他故意要让自己在大庭广众之下出丑,穿着断了一只跟的鞋跳舞,但拗不过他的力量挣脱不开。
可是当他拉着她径直穿过挤满了人的大厅往偏僻的走廊去时,她不仅意外而且极度忐忑不安,直到他推开一间温馨古朴的琴室。未及开灯,淡淡的夜来香已经袭来。
他先行而入,水晶灯的橘色暖光瞬间映亮四壁巴洛克式的装饰,一架黑色三角钢琴静静摆在中央,倒映着温润的华美。尖拱的彩窗敞开着,窗台上摆了捷克人最爱的玫瑰。这一刻她突然意识到,温暖的季节已经不可阻挡地深入人间了。
老旧唱机沙哑划开,优美的圆舞曲随即荡漾在气息醉人而暧昧的空气中。
窗帘轻轻浮动。他站在那里,像一个俊美而又不可抗拒的帝王,微侧过身子远远望着她,抬起了手。胸前的解放勋章闪闪发亮,宽肩的线条随着他的姿势伸展得无比强硬而阳刚。
她不明白,可是面对着那瞬也不瞬的执着眼神又仿佛明白。
终于她弯下了腰,脱掉银色高跟鞋的踝带,他勾起唇角,优雅而高傲地注视着她的每一个动作,雪白的赤足踏上鲜红地毯,一步一步渐渐接近,仿佛走向祭坛的优美天鹅。
他的过于宽阔的胸膛遮挡了她的全部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