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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趟路可顺利?”赵靖心轻柔询问。
“嗯。我托人替你带了几味药草,一会儿请张妈熬去……”
自始至终,白苇柔都没有回头。她只是着迷地听着乔释谦低沉的嗓音,带着只能细细品味的温柔,和着风愈吹愈远。
她不懂自己是怎么了,那种难受是因为不习惯而引起的,就好像是……突然被人剥夺了甚么,令她十分焦虑不安。
然而,乔释谦并没有欠她甚么。
对这儿的人,她所能抱持的──就是感激了。
☆☆☆
念完最后一页经,乔老夫人敲了下木鱼,才巍巍颤颤地起身。这个秋天来得特别早,天色一凉,她浑身筋骨疼痛不堪;然而身体上的病痛却抵不过心里的烦闷。
“娘,孩儿给您请安来了。”
乔老夫人转过头,仍是不苟言笑的一张脸。望着门外的乔释谦,她的心就像神明桌上那只空洞的木鱼,激不起任何波澜的声音。
“你那媳妇儿呢?”
“靖心身子不好,所以没来。”
她掀起嘴皮冷冷一笑:“早知道你会这么说。要是你爹在世,恐怕也别指望她会跟着你一块来。好啦,你看也看过了,回去吧。”
乔释谦没有异议。从他懂事以来,就跟母亲很疏远;乔家上上下下所有人都知道,造成他们母子俩疏离的最主要原因就是“血缘”,还有他长年所累积的责任和压力。
他是乔家唯一单传的儿子,也是父亲为了延续香火,背着妻子在外偷偷生下的孩子。
成年之后,乔释谦一直没有机会见到生母。当年乔老夫人以最铁腕的手段,在他出生后便送走了他母亲,又逼父亲交出乔家的一切,由她掌大权,并亲自负起教养他的责任;但几十年来,乔老夫人一直没法子把他塑造成她要的样子。她行事狠绝,乔释谦却纯良敦厚,为此母子一直争执颇多;尤其在赵靖心进门后,乔老夫人的不满更形加深。
夹在柔顺的妻子和跋扈的母亲中间,乔释谦有太多无奈;但内敛的性格却让他习惯于承受一切,不愿多说。
“江家的约已经敲定了,明年他们的丝造厂就可以动工生产我们的丝绸了。”
“是吗?”乔老夫人紧蹙的眉微微放松,满意地点点头。只是谈生意这一项,乔释谦从不曾让她失望。
“母亲没事,那孩儿告退了。”
“张妈说你带个女人回来?”
“是的。”他点头。
她眯着眼,半带着探索,等待他接下话来;可是乔释谦的表情仍是一贯的坦然磊落。
“她需要帮助,所以我带她回来。”
“没事了,你出去吧。”乔老夫人注视他许久,僵硬地转向窗外。就是这样,从小到大他从来没在她面前心虚过,永远是这么坦荡荡地看着她,行为举止处处合宜;就连带陌生女子回家这类一般人避讳之事,他也能让人无从置喙。
门被关上了,乔老夫人转过身,拿起供桌上的佛珠,表情是一贯的孤冷倔傲。
☆☆☆
怡香院一大早,下人来报,江嬷嬷满脸疑窦地走出来,想不出是城里哪位贵客。
“谁要找杏雪?”她扣着衣裳问。
下人指指门外,只看到一个男人孤身背着她。
男人转过身来,摘下帽子,温文有礼地对江嬷嬷一笑。
“嬷嬷好。”
“打量了他半旧的衣裳半晌,江嬷嬷勉强掩住那分嫌恶感。“这位少爷,老身见过吗?”
“我是文忆陵,嬷嬷忘了吗?”
声音在长长“喔”了一声后随即没有下文,江嬷嬷没感情地笑道:“文少爷久未光临,咱们杏雪身价可不比当年,出不起那个价的……”她瞟他一眼。“这院里的规矩,你是懂的。”
“我懂,我还是要找杏雪。”被如此轻视,文忆陵却连皱眉都没有。
江嬷嬷拉下脸。“杏雪没这么早见客,你晚点儿再来。”
“那么我在这儿等她。”
一时间她无法可想,总不能这么光明正大地赶人出去吧。依江杏雪那脾气,要是知道了,闹起来三天不见客,那怡香院损失可就大了。
“你等等,我去问一声。”她敷衍地应道,心有不甘地朝江杏雪房里走去。
才到楼上,却看到江杏雪人斜倚在栏杆旁,有一口、没一口地抽着菸。
“杏雪呀,有个人要找你,不过我想你大概没兴趣,是个穷小子,嬷……”
“离晌午还有段时间,你这么喳呼,比屋顶上的麻雀还吵人。文先生是不是?他要进来,那就让他进来,能进来的不都是要钱吗?反正他有钱嘛,咱们怡香院不就是靠人撑场面吗?这么势利,小心伤了自己。”
江嬷嬷脸色一阵涨红,压低了声音喊:“你没打听清楚吗?这个文忆陵已经投在张大帅手下当师爷了,身价跌啦,我看他到上海一趟,也没混得更好嘛。”
江杏雪腥红的手指弹开一截菸灰,口气仍是那般嘲弄冷诮:“谁说这年头要混得好,一定得靠军阀老爷?在那些人手下做事,一个惹人不顺意,就得挨子弹儿。我说他才是真聪明,离开那种鬼地方。”
“你胡说八道些甚么!”江嬷嬷横她一眼。“我说甚么你都要跟我顶两句,你有没有把我放在心上?这个文忆陵不是甚么好东西,你干嘛这么帮他?是不是中意他?”
江杏雪随即嗤笑出声,手上的菸草顺势扔到地上,跺着绣鞋重重地踩了踩,唇边的笑容冷艳又妩媚。
“我在跟你讲话!”江嬷嬷气得吼起来。
“对,我是对他有好感。天知道我对全天下的男人都有好感,就除了你那龟儿子何良。”
“杏雪!”江嬷嬷恼怒地瞪着她。“何良对你是有些不满,可他办事牢靠,怎么说都是怡香院的好帮手,你为甚么一定要这样咄咄逼人呢?”
“文忆陵也没得罪你呀,你也犯不着防他跟防贼一样吧?”
“你真的对他没意思?”
“嬷嬷,你很清楚,我江杏雪真要走,随时随地都有留人处。做玉器生意的尚爷,开酒楼的王员外,甚至县太爷身边的王书记官,你不会不知道他们千方百计想弄我回去做妾吧?”江杏雪两手一摊。“到头来你见我跟了谁?”
被堵了几句,江嬷嬷无话可说。
“好吧好吧,最好是这样。我叫他进来,但嬷嬷还是劝你一句,那种人怎么说都是个没担当的斯文人,在这种人身上捞不到甜头,就别跟他走得太近,免得打坏自个儿的行情。”
“是。”她懒洋洋地打个呵欠,一点都不诚心。
江嬷嬷软了口气,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走了。
“久违了。”那男子掀开廉子一角,轻声开口。
“坐吧。”江杏雪把位子让出,褪了鞋躺回床上,斜倚着身子觑他。
昏暗的房间,充满了诱人的薰香。面对此情此景,文忆陵自认不是柳下惠,不禁心动了。
“醉卧美人图,活色活香。”他微微一笑。
江杏雪仰着脸,“噗嗤”一声笑起来:“你这死驴蛋书生,讲的话没人听得懂。”
这番粗话令文忆陵莞尔,他叹了口气:“我在上海见过不少女人,可是半年下来,论风韵、论姿色,全没有一个比得上你。”
“所以你想我,又回这儿来了?”她又咭咭笑起来,这会儿连枕头都丢向他脸上去了。“死相!”她啐了他一口。
“可不是吗?结果嬷嬷还是不喜欢我。”文忆陵接下枕头,笑抚枕上精绣的一对鸳鸯。
他比江杏雪大了十岁,柔和的眼角有些淡淡的纹路;唯一令人深刻的,是他那笑起来格外沧桑的温文。
“你管她喜不喜欢你,我喜欢你就得了。”
文忆陵坐在床前,仍是那抹温柔的笑。五年前他投在军阀张大帅麾下,因职务之便到怡香院,一眼相中初入行不久的江杏雪,花下重金买她一夜;然而整晚的时间,却只是跟她东拉西扯地聊个没完。教褪了衣裳、缩在帐幔后的江杏雪闷闷地盯瞪着他瞧,直觉得这人有毛病。
不过文忆陵此举的确为她带来了不少好处,江杏雪的身价从那天起水涨船高;而她也够聪明,懂得把握机会,才造就了今天她在怡香院的地位。
所以文忆陵对她来说,应该算是个恩人。但依江杏雪那打从骨子里就仇视男人的个性,他能当江杏雪真心相待的朋友已是极限。
所幸文忆陵这人要求的并不多,他是个历经风雨的人,从不介意江杏雪的态度。
“我很想你。”她突然收住了笑,口气真诚而不嘲弄,不再有跟江嬷嬷强词夺理的傲慢,也没有拿枕头扔他的媚态;伸出半截白皙的臂膀抚摸他的脸,温暖而自然。
文忆陵握住她的手掌,点头笑了。
他们的接触,一直都仅止于此。同是天涯沦落人,他们有些话从不说得太明白。
“听说苇柔逃了。”
她收回手,神情霎时变得有些哀伤。
“她真傻,就为了一个来历不明的孩子。”
“她怀孕了?”文忆陵似乎也为这个消息震惊不已。
“流掉了。听说是个男人救了她,要不然算算时间,那孩子也快落地了;不过,我知道的也只有这些而已。江嬷嬷找不到人,所以我也一直没她的消息。”
“回头我再帮你找找。”
她点点头。“找到她,就算不跟我联络,我也了解,只要她平安就好了。”
“江嬷嬷没为这事刁难你吧?”
“我和她只是相互利用,没这么容易撕破脸。”她嘻嘻一笑。“我在这儿好得很,没病没痛,谁也没瞻给我脸色瞧。日子只图开心,不想其它的就好了。大老远回来找我,你是不是有话要告诉我?”
文忆陵摇头笑了,原来此行的目的却突然因为她最后这几句话而保留。如果她的笑容是真心的,那他又何必把那不愉快的往事重提,即使是她曾经托他寻访的人。
☆☆☆
在乔家,很快个把月就过去了。白苇柔自初时的戒慎不安到全然放松,全赖这儿每个人对待她的友善态度。
为此,她工作更勤奋,待人总是笑容可掬、轻声细语;包括乔贵在内,几个店里单身的小伙子想亲近她,但总被她善意又温柔地回绝了。
在白苇柔的心里,她认为自己再也不具任何条件可以接受他人,眼前,她祈求能如此平静无求地过下去。江嬷嬷和何良是一场被催醒的噩梦,她永远也不想回到那场梦魇里。
这天她在乔家后院扫地、一只陌生的狗追着蝴蝶跑过来。
“哪儿跑来的狗?”她移了下扫把,见那只大狗不凶不叫,停在她面前摇尾巴,炯炯有神地望着她。
白苇柔迟疑地伸出手,一个声音自围墙后方传来
“它叫黑黑,放心,它不会咬你的。”
黑狗听见那声音,急转回头,蹦蹦跳跳地朝声音来源处冲去。
白苇柔站起身,望见在月形门入口处,站着一名高硕的微笑男子。
这名男子见到她时,先是错愕,随即笑容加深:衬着那俊朗的面目,很精神,也很动人地看着她。
“听姊姊说,前些日子来了个漂亮的丫鬟。我想,那人该是你了。”
白苇柔收回手,略略欠身,有些疑惧不定。见他朝自己跨前一步,她连忙退后。
“我没有恶意,你别害怕。”那男人见她后退,便打住脚步,笑着介绍自己。“我叫赵正清,跟乔少爷是亲戚,也是朋友,住在这城里。赵家,赵家你知道吧?”他期望地看着她,见她仍有些困惑,他像想起甚么似的,一拍脑袋,爽朗地笑说:“说这些多罗哩叭嗦的,总之,少奶奶是我堂姊,这么说便明白了。”
她听懂了,仍是笑笑的没说甚么。
“你叫甚么名字?”
“白苇柔。”
“白苇柔,嗯,好名字。谁给你取的名儿?”他笑嘻嘻地问道。
“正清,你甚么时候来的?”
“一会儿喽。姊,乔家多了这么漂致的可人儿,也不早点跟我说一声,你也真是的。”赵正清走过去握住堂姊的肩膀,口气有些埋怨。
白苇柔脸色有些发红,却没多言。
赵靖心一笑。“正清,你别逗人家了,人家苇柔可是规矩的好女孩。”见白苇柔还在一旁侯着。“你去忙你的吧。”
赵正清搓搓下颚,莞尔又戏谑地看着堂姊。
“你不担心?”
赵靖心失笑。“不,天底下我最不担心的人就是他。倒是你,才第一次见面,就这么没分寸。你以为每个人都跟你一样,留过洋就这么开放?”
“我才没有呢。”赵正清嘟着嘴辩驳一句。“我真想认识她嘛,不过,她好像挺怕生的。我跟她说了半天的话,就没见她多回答几句。”
“这样才好。你这么会说话,一讲就是半天,别人事情都不用做了。”
“姊,我难得来看你一趟,就净损我。最近身子怎么样?”
“还不是老样子。”提到身体,她连开玩笑的心情也没有了,脸色有些黯然。
“不要这样嘛,姊,就像你刚说的,姊夫疼你就够了,何必想这么多。”见她脸色不对,赵正清忙安慰她。
“你呀──”赵靖心抬起手,笑着拍他一下。“你就是这张嘴惹人讨厌。”
“你要是讨厌,就不会笑啦。”赵正清呵呵一笑。“那……不跟你说了,我要去找那个……白苇柔了。”他吹了一声向亮的口哨,心情愉快地走了。
☆☆☆
“小姐,吃药了。”绣儿推门进来,轻声喊道。
赵靖心闭目躲开门外一泻而进的阳光,苦恼地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