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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懂。”白苇柔点点头,笑得有些伤感。她蹲下来,替赵靖心理好鬓容。“但……少奶奶,您可曾想过,乔大爷在意的只有您一个人,只要见您开心,他心里也就舒坦了,勉强他去碰一个他不喜欢的人,也只是痛苦……”
赵靖心愣愣地望着她。
“这世上的人与事,不是每一件都能强求的。真心喜欢个人,不就是希望他快乐吗?那么又何必找个伽锁铐住他呢?”白苇柔幽幽地说。
“苇柔,你是这样想的吗?”
“少奶奶一直为这件事不开心吗?”她轻叹道:“容苇柔说句话,少奶奶要调养身子,也得放宽心才是。”
“嗯。”而后赵靖心不发一语。
那夏末初秋的季节,赵靖心突然跃跃浮动着一个念头──也许乔释谦会接受白苇柔也不一定,毕竟是他把人带回来的,他……应该不会抗拒苇柔吧?
她紧握住白苇柔的手……白苇柔是如此可人而善良,就算收了她当二房,也不至于敢跟她平起平坐吧。
没有把这番心思告诉白苇柔,赵靖心只像话家常地问起她过去的一切。
从她进乔家以来,赵靖心不曾这样当她知己般的对她说着话;在那样信赖的目光下,白苇柔的心情却无端沉重起来。她不知道赵靖心在想甚么,只当她是闲谈,于是也含含糊糊地答了,除了避开怡香院的事。
☆☆☆
被蒋婶半拖半拉地到了后院,白苇柔又惊又喜地望着满院的人。今晚乔家的工人和佣仆几乎全聚在这儿,每个人不是擎着火把,就是提着灯笼,后院被照得一片灯火通明。
她几乎不曾参加过这样简单的聚会。“怎么了……”
“今儿个是中秋,你忘啦?”绣儿眯眼笑道:“往年咱们都会办聚会的,这是少爷要求办的,说是慰劳大伙儿忙了一整年,趁着今晚轻轻松松。”
“如果没有别的事,少爷通常都会过来。”一旁的蒋婶接着补充。
“是吗?”她心思有些震动,却忍不住翘首盼望。
他……真的会来吗?
“苇柔!你来了。”赵正清在人群中大喊,不避讳地跑向她。“可等着你了。你会不会弹胡琴?”他呵呵笑着。
“会……一点儿。”没来得及细想他问这话的意思,白苇柔回答。
“那就好。姊夫有事耽搁,晚点儿才来,一把胡琴蹭在这儿,咱们大伙儿正闷着呢。你就帮个忙,替咱们奏一曲儿吧。”
话才说完,众人已是拍手叫好。
只有和蒋婶素来不和的张妈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角,冷冷说了一声:“卖弄。”
白苇柔没听到这话,她被强推了出来,突然暴露在人群中,一时间困窘不已。
“去呀。”蒋婶鼓励地笑说。
“我只说从前……学过一些些。拉得真的不好,赵大夫就别害我了。”她还想挣扎。
“嗳,大伙儿乐乐嘛,何必计较这些?”赵正清便把胡琴塞在她手里,和众人鼓噪着,又忍不住盯着她那红通通的脸蛋。
“可……这胡琴是少爷的,不好吧?”
“你也知道啊!少爷的东西可是轻易使得的?”张妈终于站出来横她一眼。
“哎呀,大伙儿只是开心,你这老家伙干嘛这么杀风景!”乔贵恼她破坏气氛,没好气地顶回去。
“本来就是嘛,又不干你的事,要巴结也等老夫人来再说。”乔恒也站出来说话,气得张妈脸一阵红、一阵白的。
“不好啦。”见自己的一句话起了纷争,白苇柔更惶恐了。
“没关系的。”乔释谦的声音突然在后头响起,众人全静了下来。
张妈脸色有些挫败,乔贵和赵正清在一旁笃定地笑了起来。
白苇柔不再坚持,微微瞅了他一眼,不自觉地把琴拿了去。
“那么,苇柔献丑了。”
她打个揖,在掌声中调好音弦,轻轻吟唱起来: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渡,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她的歌声就跟平时说话一般,轻柔婉约。
赵正清没等她结尾,早用力拍起手来:“好哇!唱得真好!”
乔九拍掌,也跟着笑了。“苇柔,今儿个是月圆,你怎么唱起鹊桥仙来了?这不是教咱们这些王老五难过吗?”
“你吃饱喝饱,还有甚么好难过的?”菊花啐了他一口。
“嘿,阿九是吃饱喝足了,可没有个老婆好抱呀,也没有姑娘愿意跟他朝朝暮暮……”赵正清拍手大笑出声。平日跟这些人熟了,闹起来也不怕笑话。
倒是菊花这回听懂那意思,害躁得脸都红了,跟着几位丫头你一颗花生米、我一粒小瓜子纷纷丢向乔九去。
白苇柔看着这一切,也被逗笑了。她回眸,却见乔释谦若有所思地望着自己。她微笑低下头去,发现自己的心情从来没有这么愉悦过。
“你愿不愿意再唱首曲儿应应景?”笑闹完了,赵正清期待地问她。
“有人要点曲目吗?”她问。
“只要别是阿贵兄那首甚么【明月几时有】,我们统统可以接受。”乔恒从人群里冒出话来。
乔贵垮下脸,喃喃抱怨:“那有甚么不好,反正都有月亮就好了嘛。”
“听腻了啦。”赵正清忙不迭摇手:“苇柔,你唱吧。”
白苇柔点点头,唱了另一首曲儿。
“月光,桂香,趁着风飘荡。砧声催动一天霜,过雁声嘹亮,叫起离情,敲啐客况。梦家山,身异乡,夜凉,枕凉,不许离人强。”
二胡的声音咿咿呀呀,在月下听起来格外凄切。乔家不少奴仆也是外地雇来的,在此中秋佳节,原来就该回乡和家人团聚的日子,却为了多省几趟车资,多数人都忍了下来。几个感情脆弱的丫鬟,一听这曲儿,受不住地丢开花生米,拈着绢子愉愉拭起泪来。
就连那开开心心的赵正清,也不免有些感怀。
在那月色人群中,乔释谦就只瞧见她一身白衣,素净柔和地坐在那儿。桂花树荫投下一地深深浅浅的影子,衬得她也像朵飘零的桂花,寂寞又荒凉,那一声一句就像甚么似的一阵阵敲进他心坎里。
几瓣桂花转飞到她衣襟上,白苇柔抬起目光,隔着人群对上乔释谦的视线,她忽然怔住了。
那一夜曲终人散后,乔释谦躺在床上辗转难眠,彷佛房间里还散发着那淡淡的桂花香和胡琴声,一声一句地和唱着:
“夜凉,枕凉,不许离人强……”
☆☆☆
从乔家左院的矮墙看去,全是一片已收割过的金黄田畦,大风狂凉凉地从田畦另一边吹来。入秋后天气更冷了,白苇柔坐在院后的矮墙上,紧拉着外罩的袄衫,拨正被吹乱的头发,想整理搁在心里紊乱的感情;然而对着那一望无际的田野,她心里空茫茫,只是胡乱发着呆。直听到后头的脚步声,她才闻声回头。
“少爷。”她起身,却被他阻止。
“坐着就好。”乔释谦在她身边坐下来,顺着她的视线看向那一大块空地。
仰头看着蔚蓝的天空,乔释谦不知怎么心里也轻松起来。原来背负在他心里的担子、靖心的依赖、母亲的跋扈,好像也跟着空气里的高梁香点点滴滴地飘开。
“靖心说你常到这儿来。”
“嗯,这儿少有人来,坐在这儿甚么都不想,很安静,也很舒服。”她眯着眼觑着几团棉絮般的云,耳际的发丝又随风散开。
“正清这阵子常常抱怨找不着你,你好像有意避着他,是吗?”
她怔住了,随即沉默下来。她当然了解乔释谦的话,他是来替赵正清传达甚么吗?可是聪明如他,怎会不明白那些感情事正是她目前最最不需要的……白苇柔心乱地垂下头,连她自己的问题都没有答案,又如何去面对赵正清?
“我在这儿过得很开心。”隔了一会儿,白苇柔抿着嘴,抱膝仰首思悒地笑笑。“赵大夫是个好人,可惜我们没缘分。”
“你不试试,怎么知道你们没有缘分?”
她摇摇头,怆然地笑了。“我只希望这辈子就这么安安静静地过了,没再想过其它的。”
“真的没想过其它的?”
“少爷也了解的,走过那一段之后,我再没有心思去想这些,除了……杏雪姊,这些日子不晓得她过得好不好,我真想她。”
“杏雪?”
“她是我在怡香院里唯一的朋友,大我几岁,可是很照顾我。”沉思间。白苇柔跌进回忆里:“她很好强、很骄傲,也许就是因为这样,她和怡香院的姊妹合不来。不过,谁也管不动她,就是嬷嬷和何良也要让她三分。”
“你跟她很好?”
“应……应该算吧。”她有些结巴,想来是从没跟人提起这些过去,显得有些难以启齿。“那时我才入院不久,原本她也不太愿意理我,是有天晚上,我泡了杯茶要送去嬷嬷那儿,看到何良在她房间外四处张望,见门没关,便闪进房去。因我挨过何良的打,知道他的为人,看到这情形我有些怕,不知道会发生甚么事,才这么想着,就听到房里头乒乒乓乓一阵大响。我在门外偷看,地上散着茶杯屑,杏雪姊喝醉了,扶着桌子没半点力气,身上的衣服被撕开了一大块。她发疯似的骂着何良,说甚么她宁愿花钱倒贴陪个乞丐一整夜,也不让何良沾上分毫。何良好像也很气,扑过去就扯她的头发衣服,说怡香院里他想碰谁便碰谁。我眼看她要吃亏,心里不知怎么气起来。青楼里被卖进来的姊妹哪一个不是可怜人,偏偏连他也不放过我们、轻贱我们,以为我们是好欺负的。我推门进去,举起茶盘就打,杏雪姊也趁这时侯抓起板凳,大力就朝何良头上砸去。何良流了一大摊血,痛得吓跑了。”
他听得怔了,青楼之中竟有这样烈性的奇女子。想那何良,虽然只照过一面,但欺善怕恶、贪婪卑鄙的个性却表露无遗,这位江姑娘居然敢公然反抗他。
“你救了她一次,她才开始对你另眼相看的?”乔释谦说。
“也许吧。”白苇柔有些赧然。“她一直不赞成我为了孩子跑出来,可是劝不了我,只好帮我。”
“我感觉到你比较开朗了。”
“嗯,乔少爷,我不会再寻死了。”她回头对他一笑;像是个承诺,也像个保证。“生命是很可贵的,活着,才能哭,才能笑,才能好好去对别人。也许不能接受别人的感情,但是,至少能感受到别人对你的关怀。”
咀嚼着这些话,不知怎么地,乔释谦竟有些苦涩。
“所以……”他呐呐地开口。
“我会活得好好的。”
看她那样坚定地承诺着,乔释谦的笑却变得尴尬莫名。他的心情平和不再,感觉是五味杂陈的。
“昨天,我和蒋婶去街坊送账册,她拉着我去算命。”白苇柔忽然想起甚么似的岔开话题,絮絮叨叨地又说了起来。“那位先生说我此生注定与姻缘无分,就算强求,也只是当人小妾,无名无分。蒋婶很替我担心,说是算命先生一定弄错了,结果差点跟他吵赶来,可我一点儿也不恼。”
“为甚么?”
“如果真是这样,那也是好的。我想过当日你对我说过的那些话,的确很有道理。我想我应该可以找到甚么让自己快乐些,至于姻缘,我再也不想了。”
“那是你单方面的想法,在别人眼里,也许并不这么认为。”
“我知道。”她微微一笑。“其实很早以前,我娘就替我看过了。”她伸出手,审视着掌心的纹路。“我娘说,人的一生一世老早在手上就注定了,任谁也改不了。”
“你会看吗?”
“不会。”她笑起来的表情是乔释谦未曾瞧过的娇柔与稚气。“不过听我娘说,要看懂其实不难,不就是这几条线嘛,主姻缘的、主事业的、主智慧的、主健康的……”她条理分明地指念着,身子也因专注而不自觉地倾向乔释谦。“其实想想,咱们世间的人不也都是这样子交错着、混乱着。喏,您瞧,这就是姻缘线。”说完她指着半横过掌心上方那交错串连的肉色线条。
乔释谦留洋过,见过许多世面,却从没听过这样的事。他不由自主地也跟着她把手张开,看着自己手掌。
“喔,你看错边了,男左女右。”她摇头轻声纠正他。
“那……帮我看看吧。”他好奇地把左手张开凑过去。原只是个玩笑话,却那样异常温柔地并上她的右掌,两人半横在彼此掌心中央的姻缘线,竟完美地连成一条微笑的唇线。
快乐的气氛被这无意的巧合给打断,白苇柔的笑僵住了,错愕间她急收回手,不再多说一句。
乔释谦忽然也跟着沉默,他瞪着掌心,忘了要做甚么。
那两道姻缘线接连得圆滑无瑕,是想瞒都瞒不住的震撼。彷佛他们两人生来便是残缺,直到今日才真正寻着。
乔释谦霍然起身,不自在地拍拍长衫上的灰尘。
“呃……我该回去了。”
“嗯,我也该回去。”白苇柔逃得比他还快,像躲瘟疫似的跳起来,连头也不敢抬,大步往前走,手肘却被身后的乔释谦给抓住。
心痛跟着在同一刻而起,白苇柔压抑自己纷乱的脉搏,只觉得热泪盈眶。
她试图理清的思绪,怎么打成了死结,还愈拉愈紧?
“我……们都别当真。”他咬牙切齿地说。
“当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