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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魑魅之连城-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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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伸出手,摸了摸那些经年成形的苔藓。
只是一时的情动,却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可这天地之大,终还有人跟我一般痛苦和迷惘。
于是容端避无可避地,再次走入了那片幽明通径之处。
竹草只是轻晃几下,便一点痕迹也没留下。
此时子时已过。
院落里的灯依旧放着,在桌上微微闪亮。
桌子摆在桃花树下,时有花落,像飞舞的雪片。梅疏影就坐在那棵桃花树下,在吃面。
在这寂静的深夜里,似乎听得见‘滋—滋’的声响。
而在容端的记忆中,梅疏影动即拈花,静则扶柳。
上一次见到她,她在洗头,这一次,吃面?
于是容端笑了,嘴角一点一点绽开笑意。他朝着树下的女子走去。
听到脚步声,疏影放下筷子,飞快地用袖中帕子抹嘴,然后抬头——她脸上诧异的表情让容端有种得逞的得意。
“你,你怎么会来这里?”她问。
“哦”容端一挑眉,他的眉色很深,“我不能来?”他站在篱墙外,看着疏影拉了拉身上的长衫,快步走过来。他以为她要为他开门,但她只是走到他面前一尺多远的地方,有些困惑地看着他。
“你怎么会在这里?”她说。
“……”容端不语。
疏影的长衫随风鼓动,她仰着下巴,几分月色映在眼睛里。
“……我想你了。”容端说。
闻言,疏影微微眯了眼,像是在分辨这句话的真假,可这却是一句再假不过的情话,再真不过的废话。
无所谓真假。问不出缘由。
她没再说什么,伸手拉开了铁链,让容端进来。
容端随梅疏影走在院子里,彼时月明风清,暗香浮动。
疏影落座在她原先坐的地方,拉了拉身后浅月色的飘带。容端站着看了,然后坐在她对面:疏影没有让他进屋的意思。
坐下来之后,便陷入了沉默。并不是故意冷落他,只是不甚在意。是容端自顾自来找她的,她没有义务为彼此的尴尬解困。
更何况,我也不可能问你,这些年过得好么?
这对我们俩,近乎讥讽和嘲弄了。
沉默着坐了一会,容端自己动手抽出桌上多余的筷子,朝疏影面前的碗里伸去,待到碗沿,‘啪’一声被疏影的筷子夹住。她把它提在半空,问:“你干什么?”
容端没有松手放开筷子,“葱花啊,”他坦然而然地说道,“你以前不都是不吃,让我捡的么?”
“……”
疏影低头,看向面前那碗面,清汤寡面,光照鉴人,连自己的面容都看很清楚。
她的眼睛略微瞪大,似乎不敢相信面前这个人脸皮厚到如此地步。手指几乎要把筷子掰断,可是又能怎么样?多少年前的旧事,说是没发生过,就是没发生过;没有在意过,就是从来都没有放在心上,难道还为了些个别人没在意的事来跟他较真不成?
这一时间心中惊涛骇浪,涌起千层浪,直扑岸边岩石,冰冷入骨,避无可避。
这是哪世里造下的孽!
“……我不放那东西已经很久了,”疏影抬头缓缓说道,她把筷子放下,立起身来,“我再给你下一碗吧。”
“呃,太麻烦的话……”
可那如梅如雪的女子已经走远了。
热气腾腾的面很快端了出来,容端把面条咬在嘴里,含糊不清地咬字:“……怎么什么佐料也不放……”
“五味乃荤之首,我在斋戒。”疏影淡淡解释道,“吃不惯?”
“恩。不过,”容端继续吸着面,他吃得飞快,只见下咽也不见嚼的,“有得吃就不错了。”
梅疏影这才拿正眼仔细端详了容端,那人带着一身寒气而来,带着逝去的时间烟笼而来。论年龄,他还要比疏影小一两岁,却因为长年风吹日晒霜侵雪打,看上去苍老很多……
当年冠盖满京华,这男人老了。
而我也一样。
疏影收回了想伸出去抚摸那张脸的手。
‘咣当——’容端扔下空空如也的碗筷,问:“你在看什么?”
疏影没有回答,眨了一下眼。
“……好多年没见了。”容端说。
梅疏影抬眼看了看他,道:“不久,去年就见过。”
“……容华姐姐嫁人了,你知道么?”
“恩。现在知道了。”
“嫁了个商贾,在南京做生意,虽说不是什么有名头的,但日子过得还不错。”
“那很好啊。”
容端皱了皱眉头,他放缓声音,继续道:“还有你的妹妹,那个叫瞿香的,不是在留在家中好些年么……”
梅疏影的目光落在另一边:连累瞿香嫁不出去的,正是他们俩。
“瞿香去晋封了贵妃,总算是盼出头出来了……”所以说现在,一直停留在原地的,只有我们俩。“还有尚嫙……倒是瞿衡,我听说他又娶了一房小妾,现在是有两个孩子了……”
“你到底为什么来这里呢?”疏影终于耐不住开口打断了容端滔滔不绝的话,又问了一遍:你为什么来这里?
现在的你,为什么会在这里?是因为什么事,还是因为什么人?那是不是你无法忘怀的事?那是不是你无论如何也都很想再见一面的……
“没为什么,我想你,我就来了呗?”容端回答,仿佛这不是个问题。
梅疏影盯着他,“可你……”她开口道。
“可我什么?”
“……”疏影叹息说道,“可你在这么多年里,从来没有来过啊。”
闻言,容端没有回答。
过了一会,他看着别处,说道,“疏影,上次见到我,你很高兴。”
他说得自然,话却恶毒得让疏影反驳不了。末了,她放弃般地叹了口气说,“我没想过你还会来。”
“为什么会不来?”容端转过脸,盯着疏影说,“我想你,想来,我就来了啊”。
是啊,所以你在这十七年里没有想过我,也没有来找过我。
“……哼是你原来那些狐朋狗友都有家有室,没人再搭理你了吧。”梅疏影笑了笑,长长的睫毛把眼底的一些东西掩饰过去,“你以前那些红颜知己呢……”
事实上这些年里,容端连在八大胡同里的名声也是一臭再臭。还有那种地方,总是会遇见熟人,同僚……
“……都没有了,”容端平静地说,却盯住梅疏影不放,“你也一样啊。”
被从前深爱过的人盯住,仿佛突然间时光倒流,云开天青。而风过动影,有浮花香,当年里那个少年郎翩翩而来……
“是……”一时间,她像着了魔般喃喃道,是下面的‘啊’字还没有说出来,‘呼啦’一根空心竹棍就朝容端的脑袋劈过来,“你这坏蛋还敢再来!”来人叫骂着。梅疏影动也没动,因为竹棍劈在桌子上,而桌上的碗却是纹丝不动。
容端反应相当敏捷,棍子落下之前,他已经从桌子上翻过去,把疏影挡在身后。
但是对手只是一个白发苍苍的干瘪老女人,挥竹棍都挥不准。
“是你啊?”容端认出了对方,口气不善,“老太婆你还活着啊。”
老太婆是长妈妈,瞿恩的大姨、瞿妇长氏的亲姐姐。瞿家的四个小孩都是她带大的。她向来最宠梅疏影,没想到最后却和疏影一起被幽禁在这破落的地方。当年疏影和秦家的亲事,是她张罗的。瞿衡和容华也是她力促的,甚至还他和瞿香……
“坏蛋!”长妈妈挥舞着竹棒,乱打乱骂一气,“你还敢来!还敢再坏我家疏影的名声,贱人!”
整个小院里十分安静,只有一个疯狂的老女人在大喊大叫,穿透了夜色。可能是习惯了,没有人出来劝阻。
要是尚嫙在这儿就好了。
容端既不能对长妈妈动手,还得顾及那没有准头的竹棍会不会打到梅疏影。而长妈妈每唾骂一句,梅疏影的脸色就苍白一分。她甚至动都没有动,只是立在原地。容端只得离开梅疏影身旁,越远越好。
“长妈妈退下。”在容端的左躲右闪中,突兀地,梅疏影开口了,“你先回去休息吧。”
“疏影,你……你袒护他!”老太婆愕然,一张老脸百感交集,却没有放开手中的棍子,反而变本加厉地朝容端挥去。
“不管怎么说,你先回去……”疏影的声音里充满了疲惫。
容端看向梅疏影,见她面色渐渐苍白。突又听“当——”一声,顿时心知不好。果然,长妈妈扔了竹棍,一屁股坐在地上,开始哀嚎大哭,连指带骂。她一边哭一边数落,“你的话,你的话有用么?你要是……要是听我的,当初也不会犯下大错,我们至于在这里一呆就是十几年么……”
梅疏影静静站着,没有要为自己辩解的意思,也没有要劝说的意思。她只是那样站着,不知道在想什么。
要是尚嫙在这儿就好了。她一直是他们中最有耐心,最能宽慰人的那个。
看着眼前闹剧般的一幕,容端的心一点一点沉沦下去,冰冻而又失意,“我先走了,谢谢你的面。”




章五 佛前青莲

“我先走了,谢谢你的面。”容端说着,转身就走。
听到这话,梅疏影惊梦一般抬头,“你要去哪?”她问。
容端回头,道,“回我的容府啊?”
灯光下,梅疏影的脸色凝重、口不择言,“你不留下来?”
“不了,”容端说着,有些诧异,又有些拒绝,“我还赶着回府,改天我再来看你吧。”
疏影垂目低头,不言不语;容端看着她,开口道,“真的。改天来看你。”他语气加重,诚恳地说。
“嗯。”半响,梅疏影才闷闷给了个回应。
依旧立在那里没有动。
容端走出去很久,回过头来,还能看见她立在灯光下,不知在想些什么。
月影憧憧,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
且见容端走远了,长妈妈站在疏影身后,冷笑道“……可算报应到这混账头上了。”
“长妈妈……”
“疏影,你该不会是想帮他吧么?”长妈妈阴冷地反问道,“到了今日你还放不下?”
“话虽如此,大家相识一场,总不能让他客死外乡吧。”梅疏影的话,清清淡淡,却透着不容拒绝的坚持。


昨夜有风又有雨,天亮之后,却是一个朗朗晴日。
卯时三刻,皇城东华门内九声炮响,随即便有四名腰悬金牌、绣春刀的锦衣卫大汉将军各骑一色枣红马出门而来,后面引出两百多人的肃卫仪仗,分列两队。接着便抬出来一顶雕花锦栏杏黄围帘的大凉轿——那是皇后乘坐的凤辇。再后面跟着二十多乘舆轿,或八人或四人或二人抬不等。舆轿两旁跟着的是身着彩绸蝉纱的宫娥尚仪,最后又有二百名红盔青甲扈从禁卫骑着高头大马善后护行。
这一行宫闱仗队自出了东华门,便穿街迤逦而来。一路上,华盖遮天,彩旗翻飞。街道上肃清空旷,唯这一行队伍浩荡而过。每前行一里地,“嗵、嗵、嗵”三声礼炮声响,特行通知清路让道。
这本是两宫太后和皇后、妃嫔等敬香理佛的日子,选的就是城郊香山上的湖心寺。此次出行却也不单只为拜佛谢天,还因这些妃嫔入宫多年,深受和父母分离之苦,由此特许一些官妻诰命在湖心寺候着,得见一面。因了这一层关系,此次理佛只由皇后出行,为的是便宜行事。
不多时,九声炮鸣毕,湖心寺到了。众彩娥宫侍掀开轿子帘,搀扶妃嫔们出凉轿。一时又鼓乐钟磬,早到一个时辰的周守忠带着一干内侍等前来跪地接驾。
今日这些妃嫔敬香还愿,时间日程都安排得满满的:先是要往各殿参拜神佛,接着赠送抄写的佛经,还要施多少不等的香资,接着在后殿上阁里听一段经,然后才能够在各内殿厢房内接见母娘亲嫂。
今日讲的是小乘佛法《阿含经》①。早于前几日,周守忠本想按着两宫太后的意思讲解《心经》②,谁知湖心寺的住持师傅百净竟求了钧天监的微子启来论述成佛之道。
“有海无边际,世间多忧苦,流转起还没,何处是依诂?”
钧天监阴阳司的微子启大人受托,前往湖心寺讲解佛法。
他既然少有的亲自开讲,官宦子弟纷涌不必说,连一些个儒士文人都前往旁围。本朝自是信奉道教,然三教之中,道教虽博大精微,却在理论逻辑上不及佛法。所以除去一些学识偏颇者的固执己见,上乘者多三者兼通。所幸也不像宋儒学了佛法,又做诋毁佛教此等低劣之事。
如此,这种大事,东西厂和锦衣卫是要保驾监察的。

谢长留戴着他惯用的斗笠在人流中穿梭。这样大的场面本来轮不到他出面。但今次的事分前后场,后殿妃嫔之事自有内侍监的人去处理,但这外场的监察便着实逃不掉了。
待到响午时分,谢长留牵马爬到半山腰,心里已十分后悔。山道上车轿马匹川流不绝,而此时在人流里,人挤人,人挨着人,只看得见人头蜂拥。
在这百无聊赖中艰难前行,却恍惚好像看见连城在马车里一闪而过。谢长留心里一动,连忙盯着人流追了过去。
他在人海里四处张望,来回奔走,簇拥中头上的斗笠被挤落在地,踏坏踩烂。那一刻暴露的日光如此刺眼,足以让他抬不起头来。
比起周围其他纷涌向前的人,谢长留走走停停、一路磨蹭,最后竟然也到了山上寺门口。原本拥挤的人群马车开始分散,各自奔向定好的地点。
瞿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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