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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儿受了昨晚那顿罪,只是撇撇嘴道:“我又什么不服气的?反正……”及时把下面的话咽了下去。乾隆也不追究她下面想说什么,摇摇头道:“端上身份,总有许多无可奈何。今天晚膳过后,还有稍许空闲,再微服出去走走吧。”
这倒是冰儿高兴的,眉飞色舞答应下来。好容易盼到下午,乾隆却嫌日头还烈,硬是拖到傍晚夕阳西斜的时分,见冰儿还是一身裙装,皱皱眉道:“女装总不大方便,叫人找套男孩子的衣服给你。现在年岁小,还掩得过。”这一顿翻找又是小半晌辰光,冰儿再出来时,乾隆都不由忍俊:依然是娇嫩的葱黄色长衫,外面罩着雪灰暗纹的马褂,长衫嫌大,在腰里折起了一截,腰下也垂垂累累挂了荷包、解手刀等什物,衣摆里仍然太长,几乎要扫地。头上是镶玉的小帽,不仔细看倒也看不出鬓角的玄机。乾隆道:“走两步朕瞧瞧。”冰儿努力学着男人的样子,昂首阔步走了几步,乾隆忍笑道:“勉强也还罢了。你轻易不要开口,开口就露馅儿了。”帮她正正了帽子,好在冰儿生一对浓而长的剑眉,眼睛又泼辣,本就生得十分大气,女儿相也能被年少掩过——十足是一位倜傥英俊的小少爷。。
冰儿看到行宫后面临水的地方已经停了一条小舟,并不是雕画精致的画舫,只是很普通的芦船,然而陈设简单而洁净,四面挂着虾须竹帘,散发着淡淡的木香和荇藻清芬。几员侍卫搭好跳板,扶着两人上船,船不大,里面亭亭一间小轩,座椅都是藤编的,入目就清爽,毫无烟火气。藤桌上早已沏好了茶,温凉正适口的样子,一只八宝红漆盒里盛着八味小茶点,一例精致细巧。
冰儿欢呼一声,眼巴巴看着乾隆,乾隆抬抬下巴道:“你吃吧。朕不饿。”坐在椅子上似乎在呆呆地想些什么。冰儿大快朵颐之后,咕嘟嘟又灌了不少茶水,乾隆才道:“好好的茶,给你这般牛饮,全是糟蹋了。你直接拿壶盛点凉白开喝喝也就罢了。”冰儿皮了脸一笑,心满意足,突然想起什么来,问道:“下午时,我碰到赵谙达了。当时就想问一问,庄小倩如今怎么样了?”
乾隆道:“自然放出来了。唉,可怜得很,一张脸全毁了,身子也落下了残疾。赵明海说她望阙磕了九个头,托赵明海回奏,自愿青灯古佛了却残生。”冰儿呆了呆,道:“那是何苦呢!皇阿玛也不着人劝劝?”乾隆落寞地摇摇头:“这样也好的。只恨范崇锡,不能多杀两回。”
冰儿道:“范崇锡是不能杀两回,但总可以杀那舜阿相抵。”
乾隆横了她一眼道:“小小年纪的女儿家,说起打打杀杀毫无避讳,你心也太狠了些。”冰儿抗声道:“我哪有这两个狗官心狠!”
“放肆!昨日板子没挨上身是么?”
冰儿撅起嘴,不由有点闷闷不乐。乾隆本来兴致倒不错,说到这个话题本就有点伤神,又见女儿拉着脸,自己也觉得扫兴,船行得久了,摇橹声“嘎吱嘎吱”便觉得有点沉闷,他掀开帘子,出舱到外面吹着风,见没几句话时间,太阳已经落到西山擦边的地方了,天边净是绚丽的红霞,映得水中也一片锦彩。这河边正好有一道道苇塘,放养的鸭子“嘎嘎”地回巢,青嫩的苇叶随着河风摇摇摆摆,乾隆凝神看了一会儿,居然觉得甚是有趣,招手叫冰儿也过来,孩子气地笑道:“真美!赶明儿回京,朕也造这么个池塘,也种上芦苇放上鸭,岂不是件快意事?”
冰儿见多不怪,背倚着船舷抱着双臂,口里说:“要说美,还是费渐卿姑娘长得好看!紫兰姐姐也不错,就是平凡了些。可是渐卿姑娘的眼睛真冷,似乎看人一眼就能把人冻住似的。这样比来还是紫兰姐姐温柔小意儿可爱得多……”
乾隆愣了愣,竟没有想到女儿也敢揶揄他,不由脸微微发热,咬着牙拧着冰儿的腮帮子道:“你也没王法的!这是你该说的话?——回去后,一个字都不许乱讲!不然,朕拿大板子敲你!”冰儿毫无表情的脸上突然绽开一个笑,乾隆白了她一眼,自己也觉得好笑,不由又加嘱咐道:“这些都是朕微服出行,要了解民情,并没有别的什么。事关国体,不许胡说八道的!”
“晓得。”冰儿揉揉脸颊,吐吐舌头,心情似乎松快开来,不眨眼地盯着河边望了一会儿,请求道:“皇阿玛,可不可以让船靠边停一停?”乾隆一边问着“为什么”,一边叫摇橹的把船靠到芦苇边上,冰儿探过身子,在河里挑了一根芦苇,用力拔了出来,上面是嫩嫩的苇叶,下面是白白的芦根,冰儿细心地剥去外面的叶子,只留下中心一小段嫩芽,摆弄几下,做成了一只苇哨,“乌里乌噜”吹将起来,在傍晚静静的河道中,伴着摇橹的些微流水声,竟显得格外清丽。
乾隆凝神听着,瞧着残阳透过苇叶洒在河面上,点点摇动如橘色的星星,长叹一口道:“人生就如夕阳似的,美则美矣,可惜苦短。费渐卿是个苦人儿,可又是个奇女子,实在是造化弄人。……杜牧诗里讲的,‘赢得青楼薄幸名’,道学先生一直以为无耻,朕今天才明白,杜牧诗里的百般滋味……可又讲不出来。人生留了这个印记,也未尝不是件好事。”他回头一看,冰儿叼着芦苇哨,一脸木糊相。乾隆突然有些不快,几个侍卫是大老粗,这个秀丽慧黠的女儿竟是个“小老粗”!他凡事最为苛求完美,当下决定回京要改造冰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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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行许久,天暗了下来。陪侍在船中的是侍卫鄂岱,小心翼翼问道:“天不早了,皇上是不是回行宫?”
乾隆抬头看看天色,东边一片深邃而透彻的暗蓝,一勾银箔般的月淡得几乎透明,西边尚余落晖的余烬,只在西山边上抹上清浅的红紫,因笑道:“怕什么,后面几条船不是随侍朕的?难得好月光,找个画舫,或找间雅致的阁子喝点南酒,岂不是美事?”
一路船行过去,果然出了行宫戒严的地方后,逐渐开始热闹起来,此时正是江南落花的时节,沿岸碧桃花大多由白转红,河水中纷纷扬扬俱是红红白白的落英,摇橹荡起的涟漪一圈圈冲开落花,在越发明亮的月色下看得分明。沿河停驻的画舫中,切切嘈嘈传来乐声与觥筹交错的欢歌声,隐隐见画舫的帘影中一个个曼妙的身姿。此时身份分明,虽然是微服,乾隆还是不愿留什么话柄下来,只是挥手叫船夫“过”,直到有几家临河的小楼,不大热闹,但也闻人声,乾隆才叫船家搭跳板,带着冰儿和鄂岱上了岸。
选了一会儿,进了一家题为“楚州楼”的酒馆,只见楹联是狂草泥金的好书法:“举杯邀明月,放眼看青山。”分集太白、乐天诗句。乾隆生性好此道,不由击掌叫好:“好对子!好大气!”
店老板迎上前拱手道:“客官谬奖了!您几位请这边坐。——上茶!——用点什么?”
乾隆好奇地问道:“此处为何称‘楚州’?”
店老板笑道:“小老儿是淮阴人,敝店做淮菜。”
虽然称是称“淮扬菜”,其实淮菜和扬州菜系还是小有区别。乾隆颇有兴致道:“我第一次来,也没有忌口的,不拘什么,上几道招牌菜吧!”
店老板笑道:“我不自吹,我们这里地道的就是鳝鱼宴,客官只有三位,全鳝宴未免奢侈不实,不过上好的‘马鞍桥(1)’还留着,讲究的是‘茶油爆、猪油炒、麻油浇’,浓油赤酱,绝不腻口。俗话说‘冬日人参夏日鳝’,这长鱼(2)补中益气,滋味好又养人,价格也适中。”
乾隆不由大感兴趣:“既然如此,自然得品尝,其他菜色也请掌柜配齐,不必靡费,也不用太省俭。”
店老板觑乾隆似是富家子弟样貌,自然少不得巴结,应了一声亲自去厨房知会。乾隆看茶器,竟是不俗的宜兴紫砂,仿供春壶的式样;品了一口茶,是泡得酽酽的岕茶,岕茶虽老些,茶香很醇厚,水也用得不错。乾隆不由大起好感,静待菜品上桌。
不一会儿,上来四菜一汤上桌,主菜是“马鞍桥”做的鳝糊,另有白卧鳝条、一品白菜和蟹粉豆腐,汤是笋片和莼菜做的“翡翠玉带羹”。乾隆举箸都尝了尝,不由颔首称赞道:“果然滋味绝妙!”因招呼冰儿和鄂岱:“这里不拘礼,你们也坐下尝尝!”
鳝糊做得精致,黄黑色的粗壮鳝段,上面浇头是用好火腿和芫荽、蒜泥做的,淋着香喷喷、热腾腾的麻油,佐料的香味全被逼了出来,上口又不油腻,滑爽耐嚼,确是民间的至味。就是看似平凡的一品白菜,因选用的都是北来的黄芽菜嫩芯,又用的是火腿和肥鸡熬制的高汤炖煮,看似清汤寡水,上口鲜美甘甜,菜肉入口俱化,而菜根菜心丝毫不散。冰儿早就饿了,又是不拘礼的人,用汤匙扒了一勺鳝糊塞进口中,叽叽呱呱道:“我小时侯最爱吃鳝鱼,和师父一起时,还常常自己下河去摸,我们烧得简单,红烧白熘也都不错,吃的就是这个‘鲜’。可惜进了京后,就很少吃到这么一味美食了。说起来不登大雅之堂,其实说着‘大雅’的燕窝、鱼翅又有几个真好吃的?”
乾隆笑笑不语,惹得冰儿越发打开了话匣子:“……要说捉鳝鱼,其实跟捉泥鳅差不多——泥鳅更不入席了,其实鲜得很——找到洞眼,一头捅小棍,一头手就去堵截,就要在鳝鱼逃出来的那一刹那,眼疾手快这么一捏!捏住了还不算,那玩意儿滑腻腻的,握在手里就和鼻涕似的……”
乾隆放下筷子皱眉道:“我吃得好好的,你来恶心人!还让不让我们吃了?”
店老板笑嘻嘻道:“君子远庖厨嘛。其实就是宰猪杀鸡,也一样的让人恶心。但吃时就忘光了;不仅忘光了,还要讲究个‘割不正,不食;不得其酱,不食’呢。鳝糊滋味可还好?若是能入爷们的法眼,多进些也不妨的,不会积食。”
“说得好!”乾隆举筷一挥,赞道,“‘远庖厨’不忍闻哀声;‘割不正’又挑剔吃不下。孔孟仁义,也有说不通的地方。掌柜的不光菜色做得好,也是有学问的人嘛!”
这时,邻桌有人高叫道:“你诽谤孔孟,罪莫过焉!”
乾隆不由回头望去,邻桌隔了一扇透雕的乌木屏风,坐着几个年轻男子,桌上已是杯盘狼藉,乾隆笑道:“诽谤不敢,不过语涉不恭,确实有罪过了。隔壁的仁兄,何妨露面一见?”
那厢传来几声笑,其中最爽朗嘹亮的声音发自一个黑胖子,从屏风的镂空中可以看到他对着乾隆这桌拱了拱手:“我们这里有人黄汤噇得过了,失礼了,失礼了!”一会儿,亲自捧了一盏酒来赔罪。
乾隆见状,也起身致意,冰儿赶紧从温酒的爨筒里把酒酾到他的酒盅里,温热的酒水香气四溢,乾隆见那黑胖子眉棱一挑,朗声道:“店家欺我,还说没有好绍酒了,不想专供了你这里。看来是瞧我们穷酸,怕腌臜了酒水。”
乾隆因也哂道:“我们人少也不热闹,何不拼了一桌,好好饮个痛快?”
黑胖子喜上眉梢:“那倒是我们叨扰了!”落落大方做了一揖,自我介绍道:“在下纪昀,贱字晓岚,河间献县人氏。”乾隆道:“既是河间人,怎么也骑鹤下扬州不成?”
纪昀笑道:“可不是羡慕此间风流,又馋酒得厉害,趁着秋闱未开,来找朋友打秋风来了。”
乾隆越过屏风望向那桌,恰好那边也在顾盼这里,便笑着邀请:“何不同来一坐?”
那边几个人也似是豪爽的,过来拱手为礼,又叫小二把椅子搬了过来,纪昀指着其中一个清瘠雅致的青年男子微笑道:“这就是东道主了。”那青年男子笑道:“晓岚肚子里酒虫又在叫了,得了好酒,脸面也顾不上了。在下也不是扬州人,敝处是嘉定,只隔一江,离得也算很近了,这几年不过是就近在盐运使幕府里写写文书而已,也算得半个扬州人。敝姓钱,钱大昕。”
纪昀笑谓:“皇上南巡,万世未有的盛世呵,只可惜我们来得晚了,未曾见御舟过境的盛举,真是一桩憾事。那几日晓征——就是东道主的台甫——恰恰被巡抚衙门借去写奉和的诗赋了,倒是面圣了,还蒙赐了一个举人。真真是羡煞我等!”乾隆目光不觉一跳,仔细打量了钱大昕一眼,似觉眼熟,到底南巡之间看的人太多,并没有太深的印象,好在烛火摇曳,众人也未曾发觉他的异样。
钱大昕看似文静,其实也是会说的,淡淡笑道:“你又取笑我来!凭我的诗赋也不过中平,入不了上头的法眼,秀才举人们面圣,隔着这么远,又是低头跪伏的,我算是有幸占了前列的,也只远远瞧见团龙朝褂的影子罢!倒是你,今年秋闱再拔个头筹,明年春闱点到状元,这连中三元的大名,不怕当今不多瞧你几眼。”
纪昀也不谦虚几句,只是指着钱大昕呵呵地笑,乾隆不由看向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