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枉生录-第5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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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昀也不谦虚几句,只是指着钱大昕呵呵地笑,乾隆不由看向这个貌不惊人的黑胖子,果然眼睛亮如晨星,衬着疏阔的眉宇,细看下确实有几分灵慧之气,乾隆因自我介绍道:“在下长春,表字永君。年岁痴长,还是一介白身,见笑了。”
纪昀笑道:“‘三山虽好在,惜取自由身’,我们才是俗人!永君兄气度非凡,白身也好,公侯也好,如今不妨放浪形骸,只饮此一杯酒,同销万古愁罢了。来来来,我借花献佛,借永君兄的好酒,疏狂一把,干!”(3)
乾隆含笑见纪昀一口豪饮,四两一碗的绍酒,一干为敬,脸上也不见醺色,只是不停口地赞:“果然是好酒,香气浓郁,还略带花果味,臻品!”乾隆道:“只要店家有,你只管放开量喝,今儿酒我请!‘酒边多见自由身’,我虽不走宦途,不过亦难得你们这番自由。”说罢,只是小口慢品,果然如纪昀所说,酒中犹带花果香味,乾隆不大好酒,先也没有品出来,此时方觉得味。
“罗隐说‘世间难得自由身’,我倒说‘忙闲皆是自由身’,此心在腔子里,不由人管束,岂不是自由身么?”纪昀高谈阔论。钱大昕含笑夺过他手里的酒碗,道:“好了好了!你再撒酒疯,就该自取其辱了。‘无荣无辱自由身’,等下弄得自己灰头土脸的,还谈什么‘自由身’!只给这里的歌娘们编了笑话罢了!”
乾隆素来自负才学,如今见两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谈起“自由身”的掌故竟似信口拈来,全不是平日引见时那些进士们囿于四书、言语无味、面目可憎的模样,倒生出几分惜才的意思,问道:“‘自由身’虽好,但青年人不以才华为国效力,才华何用?两位今秋都要入闱么?”
纪昀点点头道:“我要去的,晓征这里还有些事要处置,得等下一场了,好在人家已经是举人,我们快马加鞭也赶不及。”钱大昕道:“你不过就是希图着怄了我,可以自饮罚酒罢了,我偏不理你!”纪昀叹道:“场中莫论文!我只有羡慕死的份儿,哪还敢怄你!我们北人写八股,毕竟比你们江浙差得远,就算秋闱能得侥幸,会试还是危哉!”
乾隆笑道:“八股虽是块敲门砖,今上还是更看重策论。”纪昀笑道:“真正经世治学的,哪是几篇策论可以考量的?蒙恬马谡哪个不会纸上谈兵!我猜,今年的策论,左不过金川用兵,再不然就是西北屯田。你当万岁爷心中没谱,要靠我们叨叨?张广泗,多爱叨叨的一个人,以为自己才靠谱,不把自己给弄死了?”
乾隆脸上一滞,嘴角不易觉察地抽动一下,低头捧起酒碗,喝了一口酒掩饰。
作者有话要说:(1)“马鞍桥”是鳝鱼最好吃的部分,中段鳝鱼肉,又肥又厚又不腻,入油锅后反向弯曲,形似马鞍,故得此名。
(2)长鱼亦即鳝鱼。
(3)“自由身”的典故化用金圣叹。之前没注意还写了个大错别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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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真是个吃货,天天嚷着减肥,从没减下一斤来。
写文时一谈到吃就收不住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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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策论的评述,主要来源于毕浣。

、惜娇儿万千宠爱

文人闹起来也能折腾,四菜一汤吃完,店老板又送来一坛好花雕,拿爨筒温着,又奉送了茴香豆、花生米、醉鱼、胭脂饼等小食,供他们下酒。乾隆先微有不快,好在两碗酒下肚,也忘得差不多了,见纪昀他们诙谐有趣,谈吐又不俗,倒也不觉得困乏,鄂岱努力睁着眼睛听着,冰儿吃饱喝足,他们说话又不大听得懂,已经感觉到极为厌倦,蔫耷耷靠在椅背上打瞌睡。
然而乾隆没有倦意,聊了不知多久,再抬头时天已是明月中天,清风徐来,几抹淡云慢慢飘过,在万籁俱寂的大地上似乎流泻下阵阵仙乐。山水相映,碧波随风粼起,一轮水月轻轻晃荡,时而摇碎,时而又整合。整座楚州楼只剩下纪昀、乾隆等人,店老板也不惮麻烦在一旁伺候,一脸的笑,没有一丝不耐烦。
乾隆好诗,因为心情好又喝了酒,更想吟诗,提议道:“此时正是良辰美景,无诗不成。我提议,我们柏梁体联诗,可好?”
纪昀也有了八分酒意,愈加狂放,道:“诗无大趣,还是免了吧。”
“何出此言?”乾隆乜眼望他。
纪昀笑道:“诗多病语,传抄多了也不过尔尔。文章千古事。”
“你何时这么迂腐?”乾隆笑道,“诗中有道。”
“盗亦有道呢!”纪昀道,“我这人狂傲,最爱医古人诗。”
乾隆挑眉笑道:“诗也可以医么?愿闻其详。嗯,就这首:‘久旱逢甘雨,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提名时’。你倒医医看。”
“补药一剂,方有起色。”纪昀一本正经说。
“哦呵,还真医上了!为何?”
纪昀不慌不忙说:“前句补‘十年’,次句补‘千里’,三句补‘和尚’,四句补‘老童’。”
乾隆一听,嘿,这补药还下得真有些道理,一时竟没法驳斥,笑道:“补得好!我还有一诗求医:‘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
“泻药一剂,脚轻手健。”
“如何泻法?”
“‘清明’就是时节,还要‘时节’何用?泻去。‘行人’自然在路上,‘路上’二字泻去。‘何处有’就是问路,不必再用‘借问’,泻去。清明祭祖,只有倒骑牛背的牧童自由自在了无牵挂,问路只有找他,所以‘牧童’也泻去。”
乾隆见纪昀反应竟如此敏捷,爱才之意愈浓,又故意考问道:“好,还有一首,医得好才让人服气:‘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不入格,要开刀。”纪昀舔舔唇,又喝了一杯酒,抖抖二郎腿道,“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这是长短句了嘛!”
纪昀笑答:“可不是?题目就叫《凉州词》,既是‘词’,不该用长短句?”
乾隆举手笑道:“好好,我敢不膺服?!再问下来,古人诗都要被你骂尽,我却不当这个罪人。”
纪昀瞥眼见他表情,明白乾隆哪里是服气,倒是有点负气了,便有心卖弄:“真正诗词之道,要论起格调雅逸雄奇劲健,纪昀还没有狂到鲁班门前弄大斧的地步。我写诗嘛,只是博人一笑,二十四诗品里一个都算不上。”
乾隆果然被吊起了兴趣,打趣道:“晓岚兄这么敏捷,诗想来不差。既然柏梁体厌俗无趣,倒要请假晓岚兄的捷才。”
“你出题吧,我虽做得的不过打油诗,不过图个玩得有趣,让永君兄见笑了。”纪昀毫无矜持,立刻摆开架势。一旁钱大昕忙点燃一支粗短易燃的甜梦香,乾隆见冰儿有气无力一副要睡的样子,瞥了她一眼,吩咐她铺纸濡墨记录,见冰儿果然有了点精神,妥妥当当把一切准备好了,方哂道:“我虽不是曹丕,也要试试你这陈王的捷才。香只需小半刻便燃尽了,你仔细了——”他沉吟了一下,道:“庙门口都有四大金刚把持,就以《金刚》为题,不许落俗套。”
纪昀凝神望着香火头,只极短工夫,慢慢吟道:“金刚本是一团泥,张牙舞爪把人欺。人说你是硬汉子,敢同我去洗澡去?”
这诗毫无诗味,果然是博人一笑的,大家一发大笑。乾隆含笑赞叹:“果然是曹子建七步捷才!还颇耐咀嚼。——别忙,我还有——”他脑中蓦地闪过费渐卿,心里微微有些酸痛,把费渐卿的身世简略说了,又道:“这是我平生所见第一奇女子,实堪叹息。拜晓岚兄咏她一绝——但不许直接咏人,更不许骂人。”
“我不骂奇女子。”纪昀也叹道,“我想得了。‘一片微寒骨,初成面面心。只因遭点污,抛掷到如今。”
咏的是骰子,可句句扣着青楼女子的悲惨命运,乾隆想着与费渐卿的一番奇遇情缘,再听纪昀咏骰子诗,突然一阵悲从中来,别脸掩饰,正好看见冰儿最后一笔收住,强笑道:“写那么快干什么,不知是如何不堪呢!”冰儿踌躇自得地拎起字来,钱大昕首先惊叹:“小少爷一笔好字!”
乾隆却不肯夸,冷笑道:“结蚓绾蛇罢了。别夸得他找不着北!”
纪昀歪过头看看冰儿的字,笑道:“小少爷没临过帖吧?不过字里气脉连贯,说句不当的话,倒似张旭瞧着公孙大娘舞剑,写出来的字有侠气。”冰儿笑道:“你眼神真好!我就会剑!教我写字的师父也会舞剑!”
乾隆轻轻咳嗽一声,冰儿错愕地闭上嘴,闪闪眼睛望着乾隆,不知怎么了。纪昀笑道:“怎么,永君兄家的小少爷,准备走武举?”乾隆道:“哪里!小子不好好读书,成日价只知道舞刀弄杖的,没出息透了。也就是给惯得!”盯了冰儿一眼,示意她不要再出丑了。冰儿脸一垮,觉得好没意思起来。
纪昀道:“溺子如杀子!小少爷面目清秀,额如满月,眉眼得神,是一副聪明相,应是读书的好种子。不过,令郎再不读书就晚了,就是苏老泉二十七始发奋,肚子里也是有存货的。”
乾隆剜了冰儿一眼,回头对纪昀拱手道:“得教了!以后小子再顽劣,我就要请家法了。不信打不出他的锦绣才华来。”冰儿听乾隆语气半真半假,暗道“惨了”,立刻觉得纪昀实在是个坏人,恨恨地偷偷瞪了他一眼。
钱大昕忙道:“永君兄别理他!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刚刚我们来时,老板家在铺地,铺得好好的,晓岚突然一本正经来了一句:‘此地一平如洗!’我们南方人不分鼻音的,把店家弄得哭笑不得。你要把他说的话当真,给他骂了都没地方去。”纪昀也忙笑着打招呼:“今日酒酣,成‘罪人’(醉人)矣!”
乾隆却道:“我倒觉得晓岚兄极有识人之明!我家在京都,若是晓岚兄来会试,倒不妨给犬子做个开蒙的业师。”纪昀只当他说笑,也笑着应道:“好!纪昀小时候,家父预备着一把檀木戒尺,日日放在桌边,既当镇纸,又当刑具,果然多年下来,心有所畏,能发奋读书。若是小少爷需要,不妨转赠。”冰儿脸更苦,可怜巴巴道:“父亲,时候不早了,就是要作诗,也得看看时候,明儿再作吧!”
乾隆看看外面果然已经是月落西山的时辰了,纪昀、钱大昕也道:“太晚了!今日叨扰永君兄,还拖得那么晚,实在忘神了!”互相谦虚几句,各自拜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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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了船,直到不见这些才子的身影了,乾隆才道:“我大清有如此一班年轻聪慧的才子文人,再兴盛五十年有望!”冰儿见他满面遏不住的笑意,也凑趣道:“那纪昀干吗笑话我?他读过的书我没读过,我读过的书他也不一定就读过了呀!”
乾隆似笑不笑地看看她:“噢?朕看他经史子集不说,三坟五典八索九丘已尽在心中了。你那点皮毛学识也敢夸这个海口?举个例来!”
“《鹅幻汇编》。”冰儿立即接口。这部书是江湖骗术的集子。乾隆斜眼瞪了她一下:“幸好你刚才没喊出来,不然朕的脸就被你丢尽了!什么脏的混的都往心里去,怪不得回宫一年多了,还是一身江湖痞气流气。这次回宫后朕给你找个师傅,从头开始学习圣人经典。”
“我不想学。”冰儿嘟了嘴,“我觉得那玩意儿才没用呢!再说,女子无才便是德!”
乾隆“呵”地一笑:“女子无才便是德?无才是德不假,但你这样倒算有德了?!朕现在宁可你有才无德,也省得人家笑话还笑双份——连朕的脸也扫了进去!今日若不是你丢人,倒可以玩得更尽兴些。”
冰儿“哼”了声说道:“我丢什么人!宫里的哥哥姐姐们,也未见得一个个才高八斗的。姐姐不是也只读了女四书么?我也日日听嬷嬷讲呢!”乾隆喝问道:“记住了多少?背来听听!”
冰儿傻眼,半天一个字都没答上来,乾隆屈了手指,在她光如满月的额头上重重叩了两记,冰儿捂着头道:“疼!”乾隆道:“你就活宝现世吧!这还敢叫疼,赶明儿回宫不好好读书,有更疼的在后面呢!宫里有的是好檀木,做十把八把戒尺给你!敢再这副痞子腔调和朕说话,不信打不下你的下半截来!”
乾隆目视船舱外,鄂岱此时似乎突然来了精神一般,双目炯炯,四下扫视着,远远又见几盏渔火迤逦跟随,对冰儿道:“回到行宫还要一会儿,你打个盹儿,也休息一下吧。”冰儿其实早困得不行,也不觉得不妥,靠在椅背上闭着眼睛,一会儿就睡着了。乾隆听着静静的水声,却不知是不是那点薄酒起了作用,头里略感昏沉,却没有睡意,回头看冰儿,好长的一弯乌黑辫子从脖颈里蜿蜒拖到身前,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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