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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发空缺-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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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沿街而下的最后几码,帕明德是小跑过来的。她哆哆嗦嗦地打开硬邦邦的锁,进了家门。在从别的人那儿再次听说之前——随便是谁——她是不会相信的,可是厨房里的电话已经在响了,带着不祥的预兆。
  “喂?”
  “是我,维克拉姆。”
  帕明德的丈夫是心外科医生。他在亚维尔的西南综合医院工作,平时从来不会在上班时候打电话回家。帕明德紧紧握住听筒,手指都握得发痛了。
  “我也是偶然听说的。听上去像动脉瘤。我叫休·杰弗里斯把尸检往前排一排。能让玛丽知道死因也是好的。他们可能现在就在做了。”
  “是的。”帕明德低低地说。
  “特莎·沃尔当时在场,”他告诉她,“给她打个电话吧。”
  “好,”帕明德说,“就打。”
  可是挂上电话,她却跌坐在一张餐椅上,视若无睹地往窗外黑漆漆的花园望去,她伸出手指压在嘴唇上。
  一切都碎了。墙还在,椅子还在,孩子们挂在墙上的照片还在,可是没有任何意义。一瞬间,所有的原子都被炸开、重新排列,所谓的永恒与坚固显得可笑之极。仿佛一伸手就会全部溶掉,因为一切都突然变得薄如纸巾,不堪一击。
  她无法控制自己的思绪。思绪四分五裂,记忆的碎片随机地浮起,又随机地淡去:与巴里在沃尔家的新年派对上共舞,上次教区议会散会后两人一同走回家,路上那些没心没肺的聊天。
  “你家的房子长着一张奶牛的脸。”她对他说。
  “奶牛的脸?什么意思?”
  “前面比后面收得窄,这很吉利。可惜对着一个丁字路口,这个又不太吉利。”
  “这么说,就是扯平了。”巴里说。
  他脑袋里的动脉说不定那时候已经开始鼓胀起来了,可是他们谁也不知道。
  帕明德漫无目的地从厨房走进昏暗的客厅。客厅里光线永远昏暗,都是拜前面花园里那棵高高的欧洲赤松所赐。她不喜欢那棵树,但是维克拉姆和她都知道一旦砍倒,邻居会怎样大惊小怪,所以它便一直立在那里。
  她没法安静下来。穿过客厅又钻进厨房,抓起电话拨给特莎·沃尔。没人接。她肯定在上班。帕明德浑身发抖,坐回餐椅上。
  悲伤袭来得如此汹涌,如此狂野,令她自己都吓得措手不及。就像一头邪恶的野兽从地底以千钧之力挣脱而出。巴里,小个子、络腮胡的巴里,她的朋友,她的盟军。
  她父亲也是这样死的。那时她十五岁,他们从城里回来,发现他脸朝下倒在草地上,身边是割草机,后脑勺被太阳晒得发烫。帕明德恨极了突如其来的死亡。许多人害怕慢慢老死,这却是令她感到安心的图景:有时间安排后事,有时间道别。
  她的手指还紧紧按在嘴唇上,凝神看着软木板上钉着的那诺上师严肃又甜蜜的面容。
  (维克拉姆不喜欢这张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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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放在那儿做什么呢?”
  “我喜欢。”她挑衅似的说。)
  巴里,死了。
  她以一种近乎残忍的力量压住了想哭的巨大冲动。这种残忍曾经令她母亲伤心,尤其是在父亲死后,在母亲的另外几个女儿和姑姑以及表弟表妹都捶胸顿足号啕大哭时。“你还是他最宠爱的一个!”但是帕明德把未曾流出的泪水死死地锁在心底,泪水在那里好像发生了某种炼金术似的反应,再度返回时,变成了火山熔岩一般的愤怒,每隔一段时间便对着她的孩子或者医院的前台接待员喷泻而出。
  霍华德和莫琳在柜台后的样子还历历在目,一个硕大无朋,一个骨瘦如柴。在她心里,他们宣布朋友的死讯时,似乎是站在高地朝下俯视着她。怒火掺杂着仇恨奔涌而来,她几乎要喜欢这种感觉了,心想:他们高兴了。他们以为自己这回赢定了。
  她一跃而起,大步走进客厅,从最顶上的架子取下一册《阿底格兰特》,她崭新的圣书。随手翻开一页,读到如下一句话。丝毫也不感到意外,而是如同从镜中看见自己满目疮痍的脸:
  噢,请记得,世界是暗黑的深渊。死亡从四壁撒下他的网。
  9
  温特登综合中学的教导处是一间单独的办公室,就在学校图书馆旁边。没有窗户,全靠一盏条形灯照明。
  特莎·沃尔是教导主任,也是副校长的妻子。十点半她走进办公室时,累得几乎麻木了,手上端着一杯浓浓的速溶咖啡,是从教工休息室带过来的。她是个矮胖结实的女人,脸宽宽的,谈不上有什么姿色。日渐斑白的头发是自己剪的,所以刘海总是显得生硬,而且左右不齐。衣服是手工织布、裁缝剪裁的那一种。戴首饰则偏爱珠子和木头材质的。今天身上这条长裙大概是粗麻布织的,上头配了件又厚又笨的开襟羊毛衫。特莎几乎从来不照全身镜,对进去了就避不开全身镜的商店,则是坚决抵制。
  为了让教导处看起来不那么像一间囚室,她在墙上挂了一幅尼泊尔壁挂,壁挂的历史可以追溯到她自己的学生时代,五彩缤纷的织物上缀着亮黄的太阳,还有一轮散发出波浪般光晕的月亮。墙上其余空白地方则贴满了各式各样的海报,有的是“增强自信心的有用小贴士”,有的是各色电话号码,不论身体还是精神出了毛病,都能对症下药似的拨通求助。校长上次到访时留下了一句稍带讥诮的评论:
  “万一这些都不顶用,他们就打儿童热线,我明白。”她指着最显眼的那张海报说。
  特莎坐进椅子里,低低地吁了口气,把勒得有点太紧的手表取下放在桌上,旁边是一堆工作表格和笔记。她有点怀疑今天安排的各项工作能不能正常进行,她甚至疑心克里斯塔尔·威登到底会不会来。克里斯塔尔一不高兴,一生气,或者一觉得无聊,就常常溜出学校。有时还没走到校门就被逮住,按着头押回来,一路叫骂不停,有时成功逃脱,就一连好几天不见人影。十点四十了,铃声响起,特莎接着等。
  十点五十一,克里斯塔尔一阵风似的冲进来,重重摔上门。她在特莎面前一屁股坐下,双臂抱前,环住丰满的胸脯,廉价耳环晃来晃去。
  “你告诉你丈夫,”她的声音在颤抖,“我他妈根本没笑,行不行?”
  “请别对我说脏话,克里斯塔尔。”特莎说。
  “我根本就没笑,明白吗?”她尖叫道。
  一群捧着文件夹的六年级学生来到了图书馆。他们透过门上的玻璃往里望,其中一个看见克里斯塔尔的后脑勺,咧嘴笑了。特莎起身拉好百叶窗,回到月亮和太阳跟前的椅子上坐下。
  “好啦,克里斯塔尔。跟我说说到底怎么回事儿吧!”
  “你丈夫说菲尔布拉泽先生什么什么的,没错吧,我没听清,没错吧,尼奇就跟我说了,我他妈简直不……”
  “克里斯塔尔!——”
  “不敢相信,没错吧,所以我就大叫了一声,但我没笑!我根本他妈的没——”
  “——克里斯塔尔——”
  “我根本没笑,听到了吧?”克里斯塔尔大吼一声,双臂紧紧抱在胸前,跷起二郎腿。
  “好,克里斯塔尔。”
  特莎见多了学生在教导处的怒气,也习惯了。他们大多连最普通的是非观也没有,撒谎、做坏事、作弊都是家常便饭,可是一旦被扣上莫须有的罪名,愤怒就会真心涌出,无边无际。特莎觉得克里斯塔尔这回是真的生气了,完全不同于她以往擅长的种种假意表演。再说,大会时特莎听到的那声大叫,也觉得是震惊和悲伤的喊叫,而非高兴取乐。科林当众判断那是一声大笑时,她心下觉得不妙。
  “我看见鸽笼子——”
  “克里斯塔尔!——”
  “我告诉过你那个死丈夫——”
  “克里斯塔尔,请不要说脏话,下不为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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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跟他说我没笑,跟他说了!他还他妈的放学把我留下来!”
  女孩描着浓重眼线的眼睛里,愤怒的泪光一闪一闪。血气上涌,脸红得如同一朵芍药。她瞪着特莎,好像随时准备夺门而出,破口大骂,或者对她也竖起中指。两年来费了大力气,好不容易在两人间织起了细如蛛丝的信任,这会儿似乎拉扯到了绷断的边缘。
  “我相信你,克里斯塔尔。我相信你没笑,但在我面前请还是别说脏话。”
  忽然之间,粗短的手指开始揉擦污迹斑斑的眼睛了。特莎从抽屉里抽出一叠纸巾,递给克里斯塔尔。她也不说一声谢谢便接了过去,先擦擦眼睛,再擤起鼻涕。克里斯塔尔身上最叫人心生怜悯的便是她的手:指甲又短又宽,指甲油涂得乱七八糟,手上所有动作都是莽撞又幼稚,完全像个小小孩。
  等克里斯塔尔喘着粗气的呼吸稍微平静了些,特莎说:“我看得出来,菲尔布拉泽先生去世,你很难过——”
  “是的,很难过,”克里斯塔尔还是气势汹汹,“那又怎样?”
  特莎脑海里突然浮现出巴里的影子,他在听眼前这场对话。她看见他悲伤的笑脸,清清楚楚地听见他说“保佑她的心灵”。特莎闭起刺痛的双眼,说不出话来。她听见克里斯塔尔不耐烦地扭来扭去,在心里默数到十,睁开眼睛。克里斯塔尔目不转睛地盯着她,脸红红的,眼神里还是挑衅。
  “我也为菲尔布拉泽先生感到很难过,”特莎说,“其实我们跟他是老朋友了。正因为此,沃尔先生才……”
  “我跟他说了我没有……”
  “克里斯塔尔,请听我说完。沃尔先生今天非常难受,大概就是因为这个他才……他才误会了你的举动。我会跟他说的。”
  “他才不会改变他那狗屁……”
  “克里斯塔尔!”
  “好吧,他才不会。”
  克里斯塔尔的脚尖踢起特莎的桌腿来,节奏飞快。特莎把手肘从桌上移开,免得被震到。她说:“我会跟沃尔先生谈谈的。”
  她摆出一副自认为公正不阿的表情,耐心等待克里斯塔尔扑向她。可克里斯塔尔坐着一声不吭,敌意满满,继续踢桌腿,时不时咽一口唾沫。
  “菲尔布拉泽先生是怎么死的?”她终于开口了。
  “他们认为是脑子里的一根动脉爆裂了。”
  “怎么会爆裂的?”
  “天生就有问题,只是他一直没发现。”特莎回答。
  特莎明白,对于突如其来的死亡,克里斯塔尔比她熟悉得多。克里斯塔尔妈妈那个圈子里常常有人年纪轻轻就暴毙,大概是他们当中进行着某种秘密的战争,只是世界上没有别的人知道。克里斯塔尔曾经跟特莎说过,她六岁时曾在妈妈的浴室里发现一具陌生青年男子的尸体。她后来多次被送给曾外祖母凯斯照顾,也都是由于这种事情。克里斯塔尔讲起自己童年的故事,里面隐隐约约总有凯斯的影子,似乎既是她的保护神,又是她苦难的源泉,两种角色奇怪地融合在一起。
  “我们队这下要操蛋了。”克里斯塔尔说。
  “不会的,”特莎说,“别说脏话,克里斯塔尔。”
  “就是会。”克里斯塔尔说。
  特莎还想反驳,但疲倦袭来,压住了反驳的本能。克里斯塔尔说得没错,特莎心里一处理性的角落想道。八人划艇队要完了。除了巴里,没有谁能让克里斯塔尔·威登加入哪个团体,并且留下不走。她会离开的,特莎清楚,克里斯塔尔自己大概也清楚。她们坐了好一会儿,谁也不说话,特莎已经累得没有力气说什么来改变这种气氛。她觉得浑身发抖,无法抵挡,冷入骨髓。她已经二十四小时没合眼了。
  (萨曼莎·莫里森十点钟从医院打来电话时,特莎刚刚从浴缸里湿漉漉地爬出来,准备看BBC的新闻节目。她匆匆忙忙穿好衣服,听见科林口齿不清地说了些什么,还跌跌撞撞地碰上了家具。他们往楼上喊了一声,告诉儿子他们要出去,便冲出门去开车。往亚维尔赶的路上,科林开得飞快,仿佛只要他能以开天辟地头一回的速度开到,就能超越现实,令它乖乖重来。)
  “你再不说话我就走了。”克里斯塔尔说。
  “请别这么粗鲁,克里斯塔尔,”特莎说,“今天早上我太累了。沃尔先生和我一整晚都在医院陪着菲尔布拉泽先生的妻子。他们夫妇俩是我们的好朋友。”
  (见到特莎时,玛丽已经彻底垮了。她伸开双臂抱住特莎,一声哭号,脸埋在特莎的脖颈间。特莎自己的眼泪也噼里啪啦落在玛丽瘦瘦的背上,可她清清楚楚地感受到玛丽发出的才真是悲恸的哀嚎。那具常让特莎艳羡的娇小身体此时在她的怀里颤抖,命运令它承受的悲伤,它几乎承受不起。
  特莎不太记得迈尔斯和萨曼莎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她跟他们不熟。她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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