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箴儿呆呆看了片刻,便听身侧阿七轻笑道:“你可知这‘雁关’二字的来历?”
“不知——”
阿七便低声道:“古书有云,年年春来,南雁北归,口衔芦叶,到了此处,便在空中盘旋不止,开口鸣叫,叶落方才继续北飞,故而此地便被称作‘雁鸣’——”
“那雁却是因何鸣叫?”
阿七想了想道:“许是难舍故土——”
“既是难舍,为何又要北去?”
阿七将箴儿一望,“自古便是如此,年年北去,年年南归,自有因由。”
箴儿便拧眉道:“一说南雁北归,又说北雁南归,如此往复迁徙——那这雁,究竟归我们大衍,还是北祁?”
阿七一愣,半晌方道:“我却也不知——”
箴儿见阿七被问住,不禁得意笑道:“依我说,这雁最是麻烦,不若寻一处水草丰美之地,定居下来,岂不好过日日奔波?”
阿七轻轻一笑:“你不也是如此?不在京中好生呆着,非要跑去祁地——”
“我是为了逃婚!”箴儿带了几分羞恼。
阿七唇角仍是带了淡笑,“哦?你爹爹要将你许配给何人?”
“我的表兄——”箴儿垂下眼,“我只见过一面,爹爹便要将我许配给他!他家远在沐阳,与那西炎相接,山高水远,我才不去!”
阿七只静静听着,似是心不在焉。
箴儿忍不住又道:“况且,我与他并无情意,怎能说嫁便嫁?”一面说着,将手中软鞭向阿七身上一挥,“哎,本姑娘与你说话呢——”
阿七闪身躲过,“既是父母之命,你逃过一时,还能躲过一世?”
箴儿一愣,口中恨道:“若不能嫁给心仪之人,我便一直跟着你算了!”
阿七失笑:“跟着我?”
“对!这段时日随你远行,日日游荡,居无定所,像那大雁,倒也有趣!”
“谁说我是日日游荡?”
箴儿便撇嘴道:“总之便是了,如你这般,也好过囚在笼中。”一面说着,一面望向阿七,“等你寻到亲人,再去何处?”
阿七淡淡道:“我也不知——从未做过打算,随遇而安便是。”
箴儿见那阿七似是意兴阑珊,便有意挑起话头:“你这马,与你却配!”
阿七不解,看她一眼。
箴儿便笑道:“只一个‘白’字!除却族中一位堂兄,我再没见过如你这般白净的男子——”见那阿七爱答不理,箴儿便问:“这马叫什么名字?”
“二狗。”阿七随口说道。
“哈——”箴儿闻言大笑,接着又道,“我这马唤作乌骊,却是那位堂兄的。若是被他知晓这马丢了,只怕要气得跳脚——”似是看到堂兄气急败坏的形况,箴儿不禁扬起唇角,“此番堂兄去祁地,都未舍得骑呢!”
阿七便将箴儿所骑的黑马望了望,心知此马比那踏雪亦是不差。
十一 雁关初识(2)
二人在关内小镇住了两日有余。阿七便有些沉不住气——自己与箴儿一路走走停停,如今又等了两日,如何那赵暄一行仍是未到?而思及雁鸣却是出关前最后一座城镇,往来旅人皆是在此地休整,更换马匹,筹备水粮,阿七便告诫自己不可心急。
这日晨间,阿七叫了箴儿,只说去集市逛逛,实则却是准备出去打探消息。
那箴儿最闲不住,自是喜不自禁,匆匆下楼,准备随阿七出去。
二人在楼梯上一个照面,只见阿七身着暗色布袍,高高束了头发,而箴儿却梳着彼时京中女子风行的朝云近香髻,一身藕荷色衫子。阿七当下便冷了脸,“昨日新买的衣服,如何不穿?街上女子都作何装扮?将头发另梳了!”
箴儿狠狠将阿七剜了一眼,转身回房。一时却只换了身蓝布衣裙出来。阿七也懒怠再说,二人便出了客栈。
街市上闲逛一圈,行人寥寥,倒有不少兵士列队而过;只得寻了间酒肆进去坐了,人还多些。席间果然零星听闻京中皇族前往北祁迎亲,队伍不日便到雁关。
既在酒肆之中坐着,少不得叫了一坛酒充样。阿七低头将那酒浅浅一啜,立觉唇齿间辛辣无比,入喉更是如火烧般一路窜至心口,呛得咳个不住。抬眼见箴儿端了那粗瓷酒碗便向唇边凑,赶紧摆手道:“喝不得,这酒烈得很——”
不想那箴儿只轻轻一笑,抬手便饮了一口,面不改色道:“有何喝不得?”
此时便听不远处一名酒客笑道:“姑娘好爽利,倒比这位公子强些!”
箴儿瞧也不瞧那人,只将阿七望着,口中笑道:“与哥哥们骑马围猎时,喝过的酒还要烈三分呢!”
阿七并不接话,眼角瞥过方才那酒客,果见那人频频向这边顾盼。心中稍有不安,想想却又觉得无妨——若当真有不妥,此人必不会如此明目张胆。
此时却见那人手执酒樽,摇摇走至二人桌前,口中笑道:“朝云风拂散,近香雨沾残——二位却是京中来的吧?”
阿七先将箴儿一瞪,复而斜睨那男子一眼,待要开口,便见那男子已在自己身侧坐下。阿七只觉身下长凳晃了一晃。
来人身形高大健硕,口中虽是出言调笑箴儿,一双鹰眼却只将阿七锁着。
阿七无端被他盯着,却也不惧,一手按下正待拍案而起的箴儿,扫一眼身旁男子拇指上的鹿骨扳指,开口轻笑道:“不想祁人也好这些江南的轻词散调。”
那男子见阿七识出自己是祁人,便笑道:“衍国人都说近水者秀,果然不假,男子都要比我们的女子生得秀气!”
阿七恍若未闻,微微一笑,向箴儿温言道:“歇也歇够了,不如去别处转转吧?”
箴儿犹自愤愤,当下却也作罢。二人正待起身,只听那男子懒懒说道:“雁鸣不比京中,此间便是镇上最热闹的一处所在。稍后还有我们祁国的舞乐,二位倒不访稍等片刻——”
阿七闻言,心下先叹了一叹——抬头果见那箴儿已是挪不动步子,一心只等看那祁国舞乐——方才还故作洒脱,如今也只得闷闷坐了,陪着箴儿。那男子坐在阿七身旁,自斟自饮,看来倒闲适得很。
阿七坐得无趣,无意间抬手执起酒碗,方想起自己喝不来这种烈酒,放下又觉不妥,微怔之间,只听那男子笑道,“在下呼延乌末,不知二位如何称呼?”
箴儿只冷哼一声。
男子不以为意,将眼望向阿七。
阿七便淡笑道:“云七。”
倒是箴儿先回过神来:“你却姓云?怎么不与我说?”
阿七瞥她一眼,亦不多言。
十二 雁关初识(3)
乌末见阿七复又将酒放下,不禁笑道:“此酒是用芦粟所酿,入口辛冽,过饮伤身;怎及我们祁国的奶酒,口感温醇,多饮亦是无妨。”
阿七并不接话,那箴儿却开口道:“既是你们的酒好,如何还要来我们这里,饮这伤身的芦粟酒!”
乌末便摇头笑道:“连年征战,骒马都征为战马,那还有马奶酿酒?”
箴儿便道:“如今便好了,两国握手言和,你便有酒喝了。”
乌末大笑不语。
此时却有一名老汉,并一位年轻姑娘慢慢走进酒肆。乌末将手一扬,那老汉便领了姑娘走上前来。
近前一看,只见那姑娘容色清婉,却是双目紧闭。阿七在陵溪酒楼茶肆之中,见多了一老一少卖唱的父女,而在这边城,却是罕见。
乌末也不开口。那老汉与姑娘向三人施过礼,便向旁边坐了,取过胡琴,“依依呀呀”拉将起来。
阿七素不喜胡琴,听来却像男子凄楚之音,令人心下恻然。
此时姑娘便和着琴音,开口低低唱道:“。。。。。。银甲红缨征边关,旌旗碧血染。。。。。。回望故土路三千,月月复年年。。。。。。谁家女儿哭雁山?春闺梦里寒。。。。。。”
一曲终了,无人出声。
乌末便先开口对阿七低声说道:“这位老伯来雁鸣倒有一段时日了。只因姑娘曾许下一户人家,未过门夫婿便出关远征。如今战事已停,却无音讯,便随老父离乡,一路向北寻人——”
不等阿七开口,箴儿便问那姑娘:“姑娘的夫婿,却叫什么名字?”
姑娘只是垂头不语。
箴儿只当姑娘羞赧,转而问那老汉,不料那老汉亦是摇头。
此时阿七突然向老汉身侧一指,开口说道:“老伯,用那琴吧。”手中所指,却是一把祁国的弦琴,桑木制成,其上亦是二弦。
老汉取过那琴略试了试弓弦,阿七便轻声道:“姑娘不必唱了。”独令那老汉将方才的曲子复又拉了一遍——这次的琴音却是低回柔婉,更添一份苍茫音色。全然不似胡琴那般仿若有人在近前幽幽泣诉,反倒好似置身于荒原之中,孤立四望,杳杳无际,令闻者悲怆莫名,唯觉胸臆难平。
阿七先时从未见过此种弦乐,却不知为何,心中倒似早就听过这等悲凉之音。一曲未了,只将一块银锭放在桌边,起身便走,不料将将转过身去,便立时洒下泪来。
那厢老汉兀自惶惶称谢,箴儿赶紧追了出去。旁边乌末只觉腕上忽有些微凉,低头看时,却是细细一颗水滴,转眼即逝。心中微微一怔,那丝凉意竟好似许久未消。回身再望,只见那暗色身影,已然远去。
却说箴儿好容易追上阿七,伸手将她衣袖猛然一扯,口中惊讶道:“好端端的,如何起身便走?那祁国的舞乐还未出场呢!”
此时阿七眼中水光已逝,面色平静,只淡淡道:“倦了,回去歇息。”一边说着,脚下并不停顿。
十三 雁关初识(4)
夜半。阿七等那箴儿睡去,便自自己房中出来,悄悄出了客栈。此时四面城门已是紧闭。阿七便轻轻攀上一处女墙,一径上了城楼。
此时夜色渐深,一弯上弦月,遥遥挂在西边天幕之上。阿七躲过城楼上几名当值的士兵,伏在两个墙垛之间,静静发呆。耳边寂静无声,四野之间愈发显得空旷荒凉,月色似乎也比中原的月色更为冰冷。
不知过了多久,南方极远处似是传来隐隐的火光。稍后那火光便渐渐清晰,星星点点,终是连成一线长龙,蜿蜒数里,自天际缓缓而至。
阿七心下了然,必是那迎亲的队伍。现下虽是遥遥望见火光,阿七心知行至城下仍需一段时间,便在城墙上寻了一个避风处,坐下静静等着。
寒风渐起,阿七几乎缩成一团,藏身在背光处,十分隐蔽。正等得有些不耐,却见眼前一个人影一晃而过,生生吓了一跳。轻轻探身看时,只见不远处一名身形高大的男子,眼中只顾着城下,竟未曾发现自己。
阿七悄悄向阴影中缩了缩,不动声色盯着那男子。
却见那男子悄无声息,自背上取下一只双矢连弩。淡淡月色下,弩臂闪着微薄寒光。
阿七心中疑惑,此人却要行刺何人?赵暄?赵暄不过一个闲散宗室,终日碌碌,即便宁王存了异心,祁人坐收渔利岂不更好?隋远?隋远带兵沉稳,亦有决断,只怕行刺隋远倒还说得过去,然即便杀了隋远,对大衍亦无太大损失。如今既要联姻,何苦再处心积虑,如此行事?思来想去,只觉此人必不是祁王冒鞊所派——只怕是有人暗中做鬼,蓄意挑起两国纷争。心中刚刚有了认定,忽而却又想起白日在酒肆闲坐,周围酒客只议论京中派皇族迎亲,无人提及宁王世子,莫不是,朝中有人倚仗山高水远,信息阻隔,从而刻意隐瞒,造成太子亲去迎亲的假象?若是北祁派人行刺太子,造成衍国朝中动荡,如此一来,只怕又是另一说。
思忖片刻,自己反倒进退两难,离京时师傅并未交代清楚,这世子与隋远,倒是救与不救?若当真要救,自己却如何脱身?
正自纠结,便听空旷寂静的荒原之中,渐渐传来数百匹骏马的马蹄踢踏、十数架车舆碾压碎石之声,由远而近,终是缓缓靠近城门。
一颗心突然滞了一滞——苏岑!
那男子就在十数步开外,阿七无法起身向城下看,不禁更是焦急——苏岑定是已然追上了赵暄,不知如今却在何处?扮成侍卫混在队伍之中?或是如自己这般,藏身暗处?若再凶险些,便是乔装成赵暄,行于队列之前?
心中无端焦躁难安,却像那晚继沧久去未归一般。
此时便听似是一匹先行赶至的头马在城下驻了,打着响鼻,接着便有人扬声向城楼呼喊:“速开城门——”
须臾,城楼之上一阵纷乱,古旧城门随之缓缓开启,那门枢哑然之声,似是碾在阿七心口。一双手无意间向四处摸索,终是寻着两块碎石,牢牢攥在掌心。
微微抬头,便见城下列队中的火把,将半边天际映得隐隐发红。城墙上的男子,面上忽明忽暗,看不清面容。阿七只将那男子紧紧盯着,掌心冷汗涔涔,脑中却是一片空寂。
许是过了一瞬,又许是时间已然静止——西北雁关之外,似是隐隐一声兽嗥,又像是鹰啸,啸然凄厉的风声便自荒漠深处传来,烈风冲天而起,月夜里扬起漫天狂砂,轰隆之声好似滚雷,刹那间将这雁鸣小镇席卷其中。
城下一匹马一声嘶鸣,其余马匹便开始跟着嘶叫。阿七只觉风声、马声、人声,此起彼伏,和着铺天盖地的沙尘,充斥在自己周遭。此间唯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