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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吭声了,她也不再说话了。他慢慢转过身来,那样子好像我的什么响动惊动了他,好像我在他身后站了起来。这使我想起了人在听到我的呼呼喘气声,突然感到孤立无援时的转身……还没来得及看清我的脸,听清我的喘息,流露出重重疑虑的时刻。他现在看着我,而我几乎看不清他嘴唇的翕动。但是我感觉到了,他害怕了。莱斯特害怕了。
“她依旧用平静的目光凝视着他,没有表现出任何情绪、思想。
“‘是你影响了她,她才会……’他小声说道。
“他嚓的一声划了根火柴,点燃了壁炉上的蜡烛,在房里转了一圈,取掉一盏盏灯上熏黑了的灯罩,使整个房间都亮了起来。他背靠着大理石壁炉台站着,看到克劳迪娅那小小的烛光熠熠生辉,便又看看这盏灯,看看那束光,似乎灯光恢复了一些平和。‘我要出去了,’他说。
“他刚刚上了街,她就马上站起来,然后突然在房子中间站住不动,小身子向后伸直,小手捏着拳头举起来,眼睛紧紧闭了一下,然后猛地睁大,好像刚从梦中醒来。她的举动有点令人讨厌;房间里似乎还闪烁着莱斯特的恐惧,回荡着他的最后一句回答,要求她注意。我一定是无意做出了某种背转过身的举动,因为我发现她这时站在我椅子的扶手边,手压在我的书上。这本书我几个小时都没看了。‘跟我出去。’
“‘你说得对,他一无所知,没什么可以告诉我们的,’我对她说道。
“‘那你原来还真以为他有所知啊?’她问了一句,声音还是那么小。‘我们会找到其他同类的,’她又说道。‘我们可以在欧洲中部找到他们,很多书里都有关于他们的故事,不论真的还是假的,都这么说。我相信所有的吸血鬼,如果有根可寻的话,他们的根都在那里。我们已经被他耽搁得太久了,出去吧,让肉体来指挥灵魂。’
“听到她说这句话,我感觉一阵喜悦,让肉体来指挥灵魂。‘把书放在一边,杀人去,’她轻轻对我说。我跟着她下了楼,穿过院子,经过一个狭窄的巷子,来到另一条街道。然后,她转过身,伸出手要我把她抱起来。她并不累,要我抱着她,只是想搂着我的脖子,靠着我的耳朵。‘我还没把咱们的计划告诉他,没跟他谈咱们的旅行,还有钱的事。’我这么对她说道,心里觉得她身上有某种无法理解的东西。她很轻,我抱着她稳稳地走着。
“‘他把那另一个吸血鬼杀了,’她说。
“‘不,你怎么这么说?’我问她。不过,并不是她的话使我不安,搅乱了我那颗如一池渴望宁静的水一般的心。我觉得她好像在引我走向某个目标,像引航员那样,指引着我们慢慢穿行于黑暗的街道。‘因为我现在明白了。’她说这话的口气很肯定。‘那个吸血鬼把他当做奴隶,而他就像我一样不愿做奴隶,于是就杀了他。他还没来得及了解他该了解的事情,就把那吸血鬼杀了,于是就在惊恐之中把你变成他的奴隶,而你就这么一直当他的奴隶。’
“‘从不真是……’我轻声说道。我能感到她的脸颊靠着我的太阳|穴。她身上冷冰冰的,急需要杀人。‘我不是奴隶,只是某种没头脑的帮凶。’我这么向她坦白着,同时也在向自己坦白。我感到自己体内杀人的欲望在增加,五脏六腑都交织着饥渴,太阳|穴突突直跳,好像血管在收缩,肉体内会变成一张地图,上面满是扭曲的脉络。
“‘不,是奴隶,’她用低沉的语调固执地说,好像在大声地思考,而这语言的揭示,组成了一个谜。‘我将使你我获得自由。’
“我站住了。她用手压了压我,让我继续往前走。我们这时走在教堂旁边那又长又宽的胡同里,前面就是杰克逊广场的灯光。胡同中间的水沟里流水潺潺,在月光下发着银光。她说道:‘我要杀了他。’
“我静静地站在胡同的尽头。我感到她在我怀里蹭着要下地,好像无需我笨拙的双手,她就能够挣脱我而自由。我把她放在石砌的人行道上,对她说不要,并且摇了摇头。这时我又有了以前说过的那种感觉,我周围的建筑——市政厅、大教堂、广场边的公寓——所有这一切都像丝一样,成了一种幻影,会突然被一阵可怕的风吹得飘起来,而地上会裂开一道口子,那是可感知的现实。‘克劳迪娅。’我气呼呼地喊了一句,便转过身去。
“‘那么为什么不杀他!’她开口说道,声音很清脆,而且越来越高,最后像是在尖叫,‘他对我毫无用处,我从他那儿什么也得不到!他给我带来痛苦,那是我无法容忍的。’
“‘要是他真的对我们没什么用!’我热切地对她说。但我的热切是假的,因为没有希望。她现在远远走在我前面,身子挺得直直的,一副决心已定的样子,步子迈得很快,就像一个小女孩星期天和父母出门,想走在前面,假装是一个人那样。‘克劳迪娅。’我在她后面喊着大步赶上去,伸手去抱她的细腰,只觉得她硬硬的好像变成了铁。‘克劳迪娅,你不能杀他!’我低声说道。她跳着向后退了退,步子踏得很响,然后走向车道。一辆带篷马车从我们身边经过,猛地传过一阵笑声和马蹄的嘚嘚声、木轮的吱嘎声,街上便突然又是一片寂静。我又想去抱她,走过一块很大的空地,看到她站在杰克逊广场的门口,手抓着铁栅栏。我靠近她。‘不管你怎么想,不管你怎么说,你不可能真的杀他,’我对她说道。
“‘为什么不行?你认为他太厉害!’她说道,眼睛看着广场上的雕像,两个巨大的发光体。
“‘他比你想象的还要厉害,你做梦都想不到的厉害。你想怎么杀他?你不了解,也无法衡量他的本事。’我一个劲地恳求她,可看得出来她根本就无动于衷,像孩子在着玩具店玻璃窗里的玩具一样。她的舌头突然在上下牙之间一动,又伸到嘴边那么奇特地一晃。我的身子不由得微微一震,尝到了血的味道,感到双手发痒。我要杀人。我能嗅到人的味道,听到人的声音。他们在广场上、市场上、大堤上。我正准备拉她,让她看着我,不行的话就摇摇她,让她听我说,这时她转过身来了,两只大眼睛水汪汪的。‘我爱你,路易,’她说道。
“‘那就听我的,克劳迪娅,求你了。’我轻声对她说着,把她抱了起来。我心里突然一震,听到不远处传来一串细语声,人的语言,一字一句,越来越高,打破了夜晚各种交织的声音。‘如果你要杀他,他会毁掉你的。你没有办法保证万无一失。你不知道应该怎样做。和他作对,你会失去一切的。克劳迪娅,这会让我受不了的。’
“她淡淡一笑。‘不会的,路易,’她轻声说道。‘我能杀了他,而且现在我要告诉你一些别的事,一个我和你之间的秘密。’
“我摇了摇头,可她向我又靠了靠。她垂下眼睑,绒绒的睫毛触着圆圆的小脸颊。‘路易,这个秘密就是,我想杀他,杀他我会很开心的。’
“我一言不发地跪在她身旁,她的目光就像以前那样审视着我;她又说道:‘我每晚杀人,引诱人们靠近我。我的欲望无法满足,永远无止境地搜寻着……我也不知道搜寻什么……’她把手指放在嘴唇上,使劲压着。她的嘴微微张开,露出了闪光的牙齿。‘我并不关心那些人们——从哪儿来,到哪儿去——只要我不在路上碰上他们。可我讨厌他!我想让他死,要他死,我会很高兴的。’
“‘可是,克劳迪娅,他不是凡人,是永生的。没有什么病能影响他,岁月也对他不起作用。你在向一个与世界共存的生命挑战!’
“‘啊,是的,是这样,绝对没错!’她说这话的时候,带着一种敬畏的神情。‘那将是持续几百年的一生,如此的生命,如此的活力。你认为我到时候能够既拥有自己的力量,又拥有他的力量吗?’
“这时我被惹怒了,猛地站起来,转过身去。我听到人的细语声,那是在谈论父亲和女儿的声音,说经常能看到父女情结什么的。我意识到他们是在说我们呢。
“‘那没必要,’我对她说。‘那超出一切需要,一切常理,一切……’
“‘什么!人道吗?他是杀人犯!’她不屑地说。‘孤独的食肉兽。’她带着讥讽的口气重复着莱斯特用过的词。‘不要干涉我,也别想知道我行动的时间,不要介入……’她举起手来堵着我的嘴,不让我再说什么,然后又紧紧一把抓住我的手,小小的手指像是要戳进我的皮肉。‘如果你干涉,那只会毁了我。别想说服我,我不会放弃的。’
“她说完就一阵风似的走了,只看见她小帽上的带子一晃而过,哒哒的脚步声由近而远,渐渐消失了。我挪了挪步子,茫然不知所往,只希望这个城市能够把我吞没。这时,那种饥渴感越来越强,要压倒理智。我不太想满足这种欲望,我需要让这种欲望、这种冲动模糊所有的意识,让脑子里反复回旋着‘杀人’二字。我慢吞吞地走完这条街,又来到另一条街,一直被这种欲望牵引着。我心里在说,那是一根线,带我在迷宫里穿行,不是我扯着线,而是线扯着我……然后我站在康帝街,听到一种沉闷的响声,一种熟悉的响声;那是上面大厅里击剑手发出的响声,在木地板上来回动作的响声,向前,退后,过来,过去,踩得地板咚咚直响,还伴着银剑挥舞的啸声。我靠墙站在那儿,从高大没有遮掩的窗户里能看到他们,两个年轻人你来我往地一直舞到深夜,左臂始终像舞蹈演员一样摆着优雅的姿势,优雅地冲向死亡,优雅地刺向心窝。我眼前的情景幻化作小弗雷尼尔,挥舞着银剑刺向对方,又跟着银剑走向地狱。这时,有人下了狭窄的木制楼梯。他出来了,是一个小伙子,年纪还小,圆鼓鼓的脸蛋像个孩子,粉白光滑。因为刚刚击完剑,他的两颊泛着红晕,一件漂亮的灰色外套和皱巴巴的衬衣下面,散发出科隆香水和汗水的芳香。当他从昏暗的楼梯井刚一出现,我就感到了他的体温。他脸上露着笑容,在自言自语地说着什么,走路时棕色的头发飘在前额,遮住了眼睛;他甩了甩头,说话的声音忽高忽低。突然,他站住不动了。他看见了我,盯着我看了一下,然后眼皮动了动,有些不安地笑着说:‘对不起。’他讲的是法语。‘你吓了我一跳!’他说完正要礼貌地点点头,走过去,却又定定地站住了,红扑扑的脸上露出很震惊的表情。我从他脸上就能看到他的心跳,闻到他年轻、结实的身体上的汗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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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灯光里看清了我,’我对他说道,‘我的脸像戴着一个死神的面具。’
“他咧着嘴,两眼很迷茫,很不情愿地点了点头。
“‘走吧!’我对他说,‘快!’”
吸血鬼停下了,挪了挪身子,好像要继续往下说的样子。可是他在桌子底下伸展开长长的腿,身体向后一靠,把双手按在了额上,像是在给太阳|穴施加巨大的压力。
早先缩作一团,两手紧抱着双臂的男孩将身体慢慢舒展了开来。他瞥了一眼磁带,旋即又把目光转回到吸血鬼身上。“但是你那晚还是杀了人,”他说道。
“每天晚上都杀,”吸血鬼说。
“那你又为什么让他走了呢?”男孩问道。
“我不知道。”吸血鬼说,语调中却不是真的不知道,倒是一种随它去的态度。“你看起来似乎挺累的,”吸血鬼说,“好像觉得冷。”
“没事,”男孩急忙说。“这房间是有点冷,但我无所谓。你不冷吧?”
“不冷。”吸血鬼笑了,他的肩膀也随着那无声的笑而轻微晃动。
有一阵子,吸血鬼似乎在出神思索,而男孩在端详着他的脸。过了一会儿,吸血鬼把目光移到了男孩的手表上。
“她没有成功,对吗?”男孩细声问道。
“说实话,你是怎么想的?”吸血鬼问,而后靠在椅子里,凝视着男孩。
“她……就像你说的,被毁灭了?”男孩说道。他好像感觉到自己话里的寒意,于是说完“毁灭”这两个字后不由得吸了一口气。“是不是?”他又问。
“你不认为她能成功吗?”吸血鬼反问道。
“但他是那么强大。你自己说过你从不知道他究竟拥有怎样的力量,知道怎样的秘密。她又怎么能够确定该如何干掉他呢?她试了什么法子?”
吸血鬼盯了男孩很久。男孩子弄不懂他的表情,最后只好把自己的目光从吸血鬼那如炬的眼神中撤开。“你为什么不把口袋里的酒拿出来喝一口?”吸血鬼问道,“那样你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