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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体千万种受难的形态,都在这一刻凝固,等待着我逐字逐句的翻译……
我无法想象死亡临近时,这具躯体所遭受的苦难,所有的语言在这悲惨的岩石上都撞碎而微不足道。面对生命的废墟,会觉得死亡早点降临,是多么的仁慈!
最后,我开始解剖他的大脑,脓浆喷涌……
看到这里,罗纬芝再也忍受不了,手指像被电击一样噼里啪啦地抖动,唯一能做的事,就是砰地把卷宗合上,一个箭步跳出207房间,狠狠摔门,隔绝阴冷,扑进院子。
阳光让她打了好几个喷嚏,如同金色的蜜蜂飞到了鼻子里。她在春天渐渐灼热的光芒下,直挺挺地站立着,直到太阳把血脉晒得一滴滴融化,一寸寸爬向僵硬的手指尖。不知过了多久,她听到有人在近旁说:“罗博士,您好像受了惊吓?”
她一回头,见到一位路过中年男子,是袁再春的秘书朱伦。
“朱秘书,我想见见他。”罗纬芝抚着胸口,鼓足勇气说。
“谁?”朱秘书摸不着头脑。
“于增风教授。就是您给我资料的作者。他文笔很好,是一个对花冠病毒了解得非常透彻的科学家。”罗纬芝无法想象这一科学怪人究竟长的是什么样子,他似乎对病毒有奇怪的嗜好,但愿见面的时候,不会太恐怖吧?
朱秘书沉吟了一下,为难地说:“哦,他呀。于教授可不是什么人都能见到的。”
罗纬芝说:“这我理解。他在A我在C,直接见面很困难。我可以给他打个电话吗?花冠病毒总不会顺着电话线爬过来吧?”
朱秘书并不觉得这个幽默有什么好笑的,板着脸说:“这个要请示袁总。”
“好。我等你的消息。”罗纬芝说,她总算暖和过来了。
第二天,罗纬芝的要求得到了回复。不过答复不是来自朱秘书,而是防疫总指挥袁再春亲自作答,地点在他的办公室,雪白的沙发,雪白的窗帘,配上袁再春永不离身的白色工作服,简直像在医院的隔离病房。
“听说你非常想见于增风?”袁再春用茶杯盖推着盖碗中尚未沏开的茶叶,缓缓地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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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罗纬芝郑重地点头。
“不害怕吗?我指的不仅仅是花冠病毒的传染,还有于增风那种风格。他是医生中的另类。”袁再春声调不带任何起伏。你无法判断他是喜欢于增风的风格,还是相反。
“害怕。不过很有吸引力。我觉得我会尊重他的脾气。”罗纬芝据实回答。
“于增风的确是很有魅力的医生。人们常常以为医生都是一样的,其实不然,于增风光芒四射,他为我们击退花冠病毒,交上了第一份情报。”袁再春的话中有了些微感情。
罗纬芝一看有门儿,就在她满怀信心的时候,袁再春断然说:“可是,你见不到他。”
“为什么?我知道他是战斗在第一线的医务人员,如果我要采访他,防疫等级就会从C级直接降到了A级,危险系数提高。但是我不怕。我既然来了,就会奋勇向前。实在不行,我可以打电话。当然这不如亲见本人取得第一手资料好。”
罗纬芝平时看不起表决心喊口号的人,觉得矫情虚假,现在才发觉,有时候,你必须要用俗套的方法,来传递不俗的愿望。
“没那么危险,你不必从C降到A,你还是可以待在C区里。你跟我来。我们一起去见他吧。”袁再春站起身,头也不回地出了办公室。白色工作服的下摆被风吹得裹住了他的双腿,让他走得不很畅快。
罗纬芝很高兴,没想到这么简单,原来于增风就在王府之内。要知道,病理报告是所有医生的终身教授,它是一切谜语的谜底。有条件天天和谜底打交道的人,给花冠病毒命名的人,就要出现在眼前,怎能不叫人激动!
袁再春不说话,越走越快,罗纬芝紧紧跟随。王府不愧是住宅的最高形式,犹如帝国主义是资本主义的最腐朽状态。小桥流水曲径通幽,绿竹掩映花团锦簇。
抗疫指挥部的工作人员住得很分散,仿佛星辰点缀在银河之中。他们来到一处有着茂密芭蕉的住所,还有一丛丛刚刚开放的蝴蝶花扮着鬼脸。罗纬芝不由得想起了“怡红快绿”,想不到手起刀落的于增风教授,居然安居于这样优雅的所在。
看来这抗疫第一线,也并不像人们想象的那样都是血雨腥风,忙里偷闲的也有安适光景。
罗纬芝说:“于老师德高望重,住处也挺别致。”
袁再春闻之回头道:“这是指挥部安排给我的宿舍。只是我很少有机会住,每天不是在医院,就是在科研院所,再不就是向领导汇报疫情。三天里能有一天回来住就算不错的。”
罗纬芝说:“于老师和您住在一起?”
袁再春停下脚步,回过头来一字一句地说:“于增风是我的学生。你再也不会见到他,他已以身殉职。”
罗纬芝扶了一把身边的竹子,竹叶如同遭遇暴风簌簌响个不停。过了半晌,她才有气力颤声问道:“为……为……什么?”
袁再春说:“他在解剖病理标本的时候,感染了花冠病毒,非常凶险地发病了。我们尽了最大的努力,他本人也极为顽强地和病魔作斗争,可惜无力回天……”他扭过头去,不愿让罗纬芝看到自己的眼眶。
罗纬芝不知自己是该走上前去还是停在原地,睖睁许久。最后还是袁再春自己一步步走向前,打开了房门。过了一会儿,老人走出来,拿了一个立方形的纸盒子对罗纬芝说:“这是于增风垂危时托人带给我的,是他在病床上对这个疾病的最后思索。”
罗纬芝伸出双手,像是接过滚烫的骨灰盒。袁再春说:“你不用害怕,已经消过毒了,没有传染性。不过,你一定要保密。”
罗纬芝宣誓般地说:“您放心,这些资料我一定保密。”
袁再春抚胸长叹一口气道:“不仅仅是资料。在我们的花名册上,于增风还在,他在前线。”
罗纬芝明白了,就连于增风医生的死亡,也还没有被统计在死亡数字之内。
理论上,于增风依然生机勃勃地活着。
Chapter3
24层厚的消毒口罩,都到哪里去了?
保障供应,就是和人民的一场对赌
回到207室。打开盒子,她本来以为于增风的遗言,也像已经看到过的文件袋一样是白色的,没想到它呈牛皮纸色,显出不合时宜的古朴,像一件文物。
打开袋子,里面又是装满了大小不一的纸片,只是更为零碎,看来随手记下一些东西,不拘一格地用纸,是这位杰出医生的癖好。这是罗纬芝第三次看到于增风留下的资料了。第一份是他关于花冠病毒命名的叙述。第二份是解剖报告。
这第三份会是什么呢?她用力抖了抖,希望掉下来一块U盘,那样储存的信息会更大些。但是,没有。罗纬芝转念一想,是自己想差了。写下这些绝笔的时候,于增风已病卧在严密消毒的隔离病室里,朝不保夕,哪来的电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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色彩不一的纸片上,留下潦草的字迹,所用的签字笔粗细和颜色也不尽相同。
刚开始的时候,字体还比较工整,后来就越来越零乱了。到了最后阶段,简直就像是画符。有一些资料,不知道他是带进病房的,还是请人复印的。还有一些写在病历纸上,还有的留在化验单或是处方笺上。可以想见,这是于增风卧床时,向所能接触到的各色人等讨要来的。医院早已实行无纸化办公,残存的公用纸张都是多年前的存货,质量很差。送出时消毒似乎很到位,纸张变黄发脆,一碰即碎,一如古墓中出土的煎饼。说起来,那些字迹留在纸上的时间并没有多久,却像多少世纪前的残骸。
有了先前的经验,罗纬芝决定还是选一个春光明媚的上午,让太阳肆无忌惮地照在自己身上,再来以最大的耐心和勇气,阅读这些文字。如果太阳光移走了,就赶忙把屁股转到长椅的另一侧,总之始终让阳光罩着自己,用光焰无际的灼热,抵御这些黄褐纸张上散发出来的刺骨冰冷。但她实在忍不住好奇,把最后的一张纸片翻出来,上面写着:唔……还是不要打开……你会后悔的……“
什么意思?不知道。罗纬芝赶紧把它们收起来了。
又一轮新的会议开始了。这次是讨论如何应对市民的大抢购。
一间新会议室,看到的情形却令人摸不着头脑。袁再春一个人坐在主席的位置上,周围散坐着特采团人员,其他就再没有人了,并不见一个真正的与会者。
似乎是袁再春要给他们这几个旁听人员开会似的。罗纬芝直觉到这不可能,依袁再春本意,恨不能一脚把采访团踹出去,根本就不会单独搭理他们。
身披雪白战袍的袁再春,果然看也不看众人,直奔主题:“开会。非常时期,繁文缛节全免。先汇报情况。”
罗纬芝这才反应过来,这是电话会议。想想也就明白,各医院的院长每天从污染区赶来,王府是C区警戒。而主管物资供应的人都属于0区人士,当然不宜亲临会场。
在审慎控制下,逐天报出的死亡数字,都在市民可以接受的范围之内。即使这样,死亡人数积少成多,加起来也不是一个小数字了。而且人们几乎见不到一个出院的人,虽说抗疫指挥部不断解释——因为对于一种新型传染病的康复标准,宜从严不从宽,就算所有的临床症状痊愈,也还要继续留院观察,以最大限度地预防继发感染,而且截至目前,瞒报也没有丝毫风声走漏,但人们对于战胜花冠病毒的信心,还是一天天消解。
险情终于出现。老百姓不再足不出户,开始拥上街头,疯狂抢购食品、水、棉衣棉被、手纸食盐……波及所有的日用品。燕市的超市,在不到半天的时间内被扫荡一空,连积压多少年的陈货,都全部出清。
屏幕上出现商业局长浮肿的脸,不知道他天生就是个胖子还是让这事急的:“我先给大家汇报一下。抢购是从昨天下午三点爆发的,最早从郊区开始。”
有人打断了他的话,插问:“前一段不是成功地抑制住了恐慌,让市民的消费保持在正常理性范围之内吗?到底是由于什么突发事件,才让这股风如此剧烈地席卷全市?”
按说与会者都是相当一级的领导,平常不会这么沉不住气,但非常时期,人们的思维都被迫提速了。
袁再春双手往低处按着说:“先冷静一下。听老王说完。”
王局长说:“更准确地说,是燕市的城乡结合部最先出现抢购风潮。那里管理相对薄弱。城区,多是有单位有工作的人,有恒产有恒心,知识分子多,对战胜花冠病毒也比较乐观。真正的燕市农村,这些年经济发展不错,各家各户都有余粮,住房也宽敞,人心安定。大家都知道,这回流行的花冠病毒,主要经过呼吸道和消化道传染,这两条对于农村优良的生存环境来说,都不构成大的威胁。
城乡结合部则不然,大部分是外来人口,居住拥挤,收入不稳定,卫生环境差。
瘟疫爆发后,外省市很多地方封锁了燕市的出口,基本上是只能入,不能出。各省市都怕花冠病毒侵入,民间开始严防死守。城乡结合部的状况最为不稳定,人心浮动。所以,昨日有一对吴姓老年夫妇开始抢购,消息立即像野火一样传布开来。现在网络和通信这样发达,没有办法控制。就像动了多米诺骨牌,兵败如山倒。“
袁再春插问:“这对老年夫妇是什么情况?”
商业局长眼袋下垂,答:“他们的儿子在M国读医学博士,在那边半夜里打电话回来说,中国燕市谎报死亡数字,花冠病毒的感染没有特效药,疫情在不断扩大之中,几近失控。估计要死几十万甚至上百万人,他说老爸老妈唯一能采取自救的方法,就是尽可能多地储存物资。”
众人听王局长说到这里,面色陡变。最担心的事儿终于引爆,外媒疯传。人们把目光聚集到袁再春脸上,看他作何表情。
袁再春神情淡定,缓缓问:“然后呢?”
王局长说:“然后这对吴姓老夫妇,立刻打车到了郊区一家大型超市。一上车,就嘱咐司机快跑。司机问何事如此着急,他们就如此这般地把儿子的话学说了一遍。司机把老夫妇送到超市之后,就采用群发短信的方式,把这个消息通知自己的亲朋好友。后面一传十,十传百,谣言立马散布出去了。司机也不载客了,自己进超市抢购去了。”
“哦,倒也不能说都是谣言。接着讲。”袁再春依然平静如初。
王局长说:“吴姓夫妇到了超市,先找到一排购物车,然后老头在后面推,老太太在前面拉,一下子把几十辆购物车一块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