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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群挤挤挨挨拥过来，夜幕深处，如同灰白色的水波起伏流动。有个人影随着羊群走过来，浅浅的轮廓，看起来十分单薄。
沙河星停下脚步，注视那个影子。
小康低头从沙河星身旁经过。羊群把沙河星挤到村路下面，“咩咩”叫着，随小康进了沙矮子家的院子。
沙河星站在那儿，直到小康的背影消失在院门里。
羊叫声隐约飘出来。接着，一个更大的声音破空传来——
“小康，狗日的，死到哪去了？”
沙河星静静听了一会儿，四周再没有声音了。他咧了咧嘴角，慢慢离开。
………………
最近沙矮子的态度有些变化，小康感觉出来了，说不上更坏或者更好，反正不一样。沙矮子的眼神，还有他大声嚷嚷的姿态，都有些不同。
快过年的时候，村里来了两个客人。小康以前没见过他们，村里人也没见过。两个人开着车，穿过莽村，直接把车停在沙矮子家的院子外面。
那天是腊月二十，风很大，不适宜放羊。小康吃过晌午饭，在后面给羊喂干草，听到了车声。
当时沙矮子正躺在炕上休息。撒尿变成了体力活，这让沙矮子很生气，那两个人直接走进屋子时，沙矮子的怨气恰好达到了巅峰状态。
“狗日的，谁啊？”沙矮子喝问。
两个人费了半天劲儿，才在昏暗的炕上发现沙矮子。沙矮子蜷在一团脏被子里，侧身望着他们。
“矮子叔，是你吗？”一个人客气地问。
“你来我家，还问我是谁！”沙矮子躺着没动。
那两人坐在炉子边，像在自己家一样，其中一人拿起火钳子，在炭堆里捅了捅，一股火苗窜起来。沙矮子气得眼前模糊，再加上小腹抽痛，不禁哼哼两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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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禁忌（2）
“矮子叔，你病了？”一个人问道。
“关你球事！”沙矮子脱口而出。
那人笑了笑。沙矮子看清了，这人长着一颗窝瓜似的脑袋，身材精瘦，穿一件黑色皮夹克，两只斜吊的眼睛有丝凶光。这是长年在道上磨练的人，自然而然生出的神态。
另一个人沉着脸，身上裹着大衣，很壮实，鼻孔宽大，嘴角朝两边撇着，三角眼不停地朝上翻。
“矮子叔，我叫铁皮。”窝瓜脑袋一边说，一边指了指旁边的人，“他是拐三。”
“我不认识你们，出去。”沙矮子哼哼一声。
每次他一动，下腹部的肌肉便牵扯得疼痛。刚才撒尿的时候，他又摔了一跤，感觉下面那个玩意儿似乎戳在炉子里，被炭火烤焦了。他感觉自己尿了很久，其实只有一分钟，被撕咬的感觉好不容易才缓和一些。
“矮子，你能不能起来？你要起不来，我们去炕上说话。”拐三冷冷地说。
沙矮子怒声说：“你个驴日的杂货，矮子是你叫的？滚你妈的！”
拐三想站起来，铁皮急忙拦住了。沙矮子看着好笑。这两人，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这是给他演戏呢。
铁皮笑着说：“矮子叔，我们想跟你商量个事儿。”
“我跟你们没商量的。”沙矮子闭起眼睛。
铁皮和拐三适应了屋里的光线，他们看到沙矮子脸色苍白，有一丝痛苦的表情。也许这种情况不适合谈判，不过已经来了，就要把该说的话说出来。
桐桐事先吩咐过，不能来硬的，这也是沙河星的意思。这里面牵扯的因素比较复杂，沙河星建议桐桐用“情感诉求”解决这件事。不过这对铁皮和拐三来说，实在是个挑战。
对道上的人来说，刀子一向比刀子嘴管用。
“矮子叔，我们是跟桐桐混的。”铁皮直接说道。他认为这句话能提高效率。
“我不知道桐桐是谁。”沙矮子顶了回去。
拐三作势又想站起来，铁皮拦住他，朝炕上笑了笑。“关路镇上都知道我大哥的名字。”
“对不起，关路镇上，我只认识几个鸡。”沙矮子说。
这次铁皮和拐三同时站了起来。铁皮有些抑制不住，阴沉地咳了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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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感诉求”真的很难搞，既然出来当土匪，就别学人家拽斯文，特别遇到这种油盐不进的家伙，只有一个办法。铁皮走到炕边，但他终于还是控制了自己。
“嘿嘿，矮子叔，你这人说话真有意思，我大哥特别想交你这样的朋友。”铁皮说。
沙矮子思忖了一下，他也不想把事情弄得不可收拾。毕竟他在明处，把这些混混惹急了，放几把阴火，他也消化不了。外面这些混混比不得沙河星，沙河星可以用宗族规矩压死，混混们可不吃那一套。
沙矮子暗暗咬牙。沙河星把混混引到自己家，这笔账要跟沙河星慢慢算。
“我病了，不能跟你们长谈，你们请自便吧。”沙矮子说。
铁皮摸了摸面颊，沙矮子的态度缓和下来，这是个好兆头。“矮子叔，我们大哥想认小康做干儿了，你看怎么样？”
“差辈了。”沙矮子忽然说道。
“啊？”铁皮一怔，望着沙矮子。
沙矮子淡漠地说：“你大哥想当小康的干爸，我也是小康他爸，你们却把我叫叔——你说，是不是辈份乱了？”
铁皮搔了搔额头，看了看拐三，拐三也是一脸茫然，脑子里没算过来。
沙矮子嗬哧嗬哧地笑了，笑声充满了得意和蔑视。
铁皮脸色发白，恨得牙根发痒。
拐三一拍炕沿，嘶声说：“矮子，你听好了，我们大哥看得起你，才跟你说这些话，别他妈敬酒不吃吃罚酒！”
沙矮子慢慢坐起身，把一件破棉袄披在肩膀上。他望着铁皮和拐三，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铁皮和拐三似乎被他的表情震住了。这种神态，只有长年在风雨中历练，才会变得不露声色。
“我年轻的时候做过很多事。”沙矮子缓缓地开口，“十八岁那年去镇上粜粮食，有个老皮横竖看我不顺眼，指着我的鼻子说我是矮子废物，我一脚踹到他裤裆里。我是废物，我让他也成废物，你们去打听打听，他到死才硬起来——全身都硬了，狗日的。”
沙矮子讲的故事情节很一般，但他的语气和眼神把铁皮和拐三唬住了。
在道上混的人，眼神很重要，练就一副肃杀的眼神，顶得上十几把刀子。铁皮竟打个了寒颤。
“后来我游走四方，给人家看过风水，给人家迁坟，扛尸首、拣骨头。”沙矮子继续讲故事，“有段日子，我家里堆着不少碎骨头，我告诉你们，那都是我偷偷藏回来的。厨子偷偷藏肉、打戒指的匠人偷偷藏金粉、修电视的人偷偷藏螺丝零件，我是偷偷藏死人骨头——妈的X，这就是行规，是我给自己订的规矩。”
这次连拐三都哆嗦一下。他没想到拣尸骨的人也有职业病，而且是这种阴森恐怖的毛病。
“我告诉你们，藏死人骨头最有意思，家属根本不去检查。你最亲的人，都数不清你身上有几根骨头，他们也不敢数。老子就敢！老子专偷重要零件，狗日的，老子就是喜欢。老子还要把它们压到枕头底下，让它们陪老子睡觉。”
铁皮的额头渗出一层冷汗。拐三的手指痉挛着。在道上混，有很多规矩，比如，死人不能冒犯，这是一种禁忌。
一个没有禁忌的人，是极度可怕的人。
一个没有禁忌的人，什么都能做出来。
这时，外面传来匆匆脚步声。沙矮子没有转脸，听出来外面是谁。
沙河星快步走进来。他的时机把握得很准，正好该他上场了。
第十六章 男人之战（1）
沙河星进门的同时，从口袋掏出了烟盒。
“哎呀，晌午就听到村里来了汽车，我当是谁啊，原来是镇上的兄弟，”沙河星装模作样地笑着，抽出两支香烟，递给铁皮和拐三。“你们找我叔有事？”
铁皮和拐三接过香烟，木木地看着沙河星。两人还沉浸在刚才的谈话中。沙矮子在他们眼前展开了一幅画卷，两人仿佛看到，在一座阴森昏暗的墓｜穴里，一个身影趴在棺材边。
棺材已经糟朽，里面放着一堆骸骨。沙矮子伸出手去，把死人身上的布絮扯掉，开始整理尸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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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矮子一边整理，一边偷偷往自己怀里藏进骨头，那可能是一只手骨，凌乱的骨节积满灰尘。
沙矮子回家以后，把手骨塞到枕头底下。睡到半夜，他可能会做梦，梦到一只手从坟里伸出来，孤零零的，伫立在天地之间。那只手先是轻轻摆了摆，然后伸出中指，高高对着天空，不动了。
铁皮猛地打个冷战，惊醒过来。
“哎，两位兄弟，你们这是怎么了？”沙河星发现他们表情怪异。
“啊，没事没事，我们来找矮子叔聊一聊。”铁皮点燃香烟，用力吸了一口。
他们已经失败了。镇上的混江龙，被乡村老土憋打败。
沙河星淡淡一笑，已经猜出了七八分。
“坐啊，站着干什么？”沙河星摆出主人的姿态，“我叔这几天身子不大利索，就让他在炕上歇着。来，咱们烤火。”沙河星把铁皮和拐三拉到炉子边。
三人坐下来，一时竟无话可谈。
沙河星将视线转到炕上，沙矮子正在穿棉袄，看来他准备下炕了。沙河星扯了几句闲淡，铁皮和拐三无心回应，都望着沙矮子。
沙矮子慢慢出了被窝，一点一点朝炕沿爬来，笨拙的身姿摇晃着。他始终梗着脖子，脑袋高高昂起，盯着炉边的三个人。
铁皮和拐三对视一眼，同时感到一阵毛骨悚然。
沙矮子脸色苍白，瞪着诡异的眼睛。他在笑，冰冷的微笑。
沙矮子爬到炕沿，扭过身子，屁股朝外，倒退着往下。他耸动肩背，先探出一条腿，脚在炕下勾来勾去，寻找他的鞋。他的脚趾终于探到了棉鞋，一双蓝色的鞋，黑黑的鞋窟窿。沙矮子一脚踩到鞋里，蹲下，在炕边穿起来。阴影中显露着他的灰色影子，只有飘渺的轮廓。
“叔，你起来了。”沙河星这才说道。
铁皮和拐三扭过脸，低头望着炉火。他们紧挨着炉子，却感觉不到多少温度，从炭块里窜起来的仿佛不是热气，而是一股一股寒意。
就连那火苗，也变成冷幽幽的蓝色。
沙矮子慢慢走过来。炉火映在他身上，把他的影子打在后面的墙上，雄伟壮阔，有种逼人的气势。
“你们别演戏了，”沙矮子尖声说。“河星，我知道你把他们带来干什么。”
“哎，叔，不是我把他们……”
“哼哼，”沙矮子打断沙河星的话。“河星啊，你个球贼脸长得人模狗样，良心也让狗吃了。狗日的沙河星，咱们的账以后再算，我先让你们看个东西。”
沙河星当面受到污辱，却发不出火，只能咬牙忍住。“看啥啊？”
沙矮子走到墙边，站定了。沙河星和铁皮、拐三跟过来。墙边空空如也，三人皱着眉头，不明白沙矮子耍什么把戏。
“你们往地上看——”沙矮子用目光示意，“看到了？”
沙河星仔细辨认了一下。地上有个浅灰色的圆圈。
“这……”沙河星疑惑地望着沙矮子，“叔，这是干啥？”
沙矮子笑了。他走到门口，朝外面喊道：“小康，过来！”
小康在羊圈听到沙矮子的呼唤，穿过院子，来到门外。
“进来！”沙矮子说着，指了指墙边，“过去！”
小康看着那个圆圈。沙河星和铁皮、拐三也都看着。死一般的沉寂之后，小康走到墙边，蹲在圆圈里，双手交叉，抱着膝盖，脑袋垂下来。
（）
沙河星目瞪口呆。那个七岁的小男孩蜷成一团，像块石头，一动不动。
“叔，你这是……”沙河星颤声说。
“这就是规矩。”沙矮子抬头看着沙河星。沙河星身高一米七八，沙矮子只能仰望沙河星，但他的眼神充满了蔑视。
“叔，我不懂。”沙河星用力吸着纸烟。
“你懂。”沙矮子颤巍巍走到椅子旁，坐下去。腹部的疼痛减弱了，但是膝盖发软，他需要休息。
沙河星看了看墙边的小康，又看了看铁皮和拐三。
他们都明白圆圈的含义。这种画地为牢的仪式，只有沙矮子做得出，他想永远禁锢小康。但那更像一种可悲可笑的心理安慰。
一无所有的男孩，成为沙矮子的奴隶，而沙矮子，竟连小康的灵魂都要剥夺。
第十六章 男人之战（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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