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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荒云泥变-第2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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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这么一说,在座之人俱都频频点头,觉得此人的话倒把真相说了个八九不离十。唯独晨晖孤零零地坐在椅子上,感觉自己如同死去一般冰冷僵硬,只能用力将左手的拳头死死抵在唇上,压住即将喷涌而出的热流。

“少主神志迷糊之时,按照他们的意思招供也可以理解。”双萍的脸上仍然是那副悲悯惋惜的神情,“幸亏朝廷的人没有知晓少主的真实身份,木兰宗总算没有彻底损失了领袖。”

“有谁见过这般软骨头的少主?”凌迅哼了一声,“就算他不是存心出卖楼桑大主殿,怕是今后也服不了众吧……”

“也是。少主十多年来幽居密谷,少与宗人接触,只怕处理木兰宗的日常事务也力不从心……”

“我敢打赌,他怕是连我们在座的各位名字也叫不全吧……”

“为了解开一个小小禁咒就灵力全失,这平日的法术也不知是怎么练的……”

“木兰宗危急存亡之际,一个软弱的领袖可不济事啊……”

众人的议论纷纷在月阁内响起,却无一不含着对这位少主的失望和轻视。这种情绪以往碍于楼桑大主殿的威信还尽力压制,此番却再无顾忌,就仿佛决堤之水一般,带着每个人心中各种各样的念头喷涌而出。

所有的议论一字不差地落入晨晖耳中,他迟滞的眼睛一会看看这个主祭,一会看看那个主祭,却终于在接触了鉴遥冰冷而又兴奋的目光后缓缓闭上。以往也察觉到自己的才德难孚众望,因此便总是小心翼翼地保持着谦逊之心,力求做得更好,幻想将来有一天自己能够不辜负这个位子。此番却如同早已中箭倒地的猎物,本来就已虚弱得再无还手之力,却还要被当众剥了毛皮,血淋淋地陈列在大庭广众之下被人指戳嘲弄,甚至包括自己最亲近的长辈和最好的朋友!心中似乎有什么东西砰地绽裂了,晨晖痛得弯下腰,口中的鲜血便突破了左手的阻挡,沿着指缝和手肘一滴一滴地落在衣襟上。

“大家不要说了,说起来也并非都是晨晖的错。”恍惚中,双萍的声音再度在晨晖的耳边响起,“其实大家都看得出来,是楼桑大主殿为了独揽大权,故意以隐修为名将晨晖与宗人隔绝,就算法术,也只是象征性地传授一点皮毛,否则何至于那么容易就损失殆尽?晨晖虽然对不起楼桑大主殿,楼桑大主殿也确实一直把他视为傀儡,从未用过真心栽培。当务之急,不是指责晨晖担任少司命有多么不称职,而是选出一个新的木兰宗领袖来,渡过目前的难关……”

后面乱哄哄的吵嚷,晨晖已经听不清了,只觉得眼前的黑翳一片一片,如同蝴蝶的翅膀快要连在一起。此时此刻,他的双臂早已没了支撑身体的力气,他只想有一个人过来扶他一把,好让他不至于从椅子上摔下去。可是,没有人过来,甚至连双萍和鉴遥,都没有再看他一眼。

失去知觉的那一刻,晨晖倒在冰冷的地板上,感觉自己就像在悬崖边被步步紧逼的猎物,终于不可避免地跌入命运的深渊。然后他听见凌迅主祭大声地道:“我提议由双萍主祭升任主殿一职,总揽木兰宗大权。”

此时此刻,站在角落里的鉴遥悄悄抬起右手,看到手心里一个双翅的符号一闪而没,恰正和他今日偷偷印在凌迅主祭后背上的符号一模一样。所不同的是,随着符号的消失,凌迅主祭再不会像现在这样受到操纵,狂热地执行着淳熹帝将双萍推上木兰宗首领之位的命令,而他鉴遥手心上的符号,却早已植根在血脉之中,无论他怎样擦洗都无法祛除。

这是第一个指令,以后还会有第二个第三个。我这颗暗子,当真是称职得很哪。鉴遥不敢看倒在地上的晨晖,只是盯着自己的手心,痛苦而又恶狠狠地笑了。

拾肆 魂似柳绵吹欲碎

舒沫在第三天清晨回到了天音神殿。

虽然碍于朝廷的耳目不能大举为楼桑大主殿发丧,木兰宗人还是在天音神殿中举行了秘密而隆重的超度法事,为楼桑大主殿送行。

舒沫虽然对楼桑的死感到震惊,却没有心思追问下去。她只是径直走到坐在神殿主位上的双萍身前,急切地问:“晨晖呢?”

“晨晖已经被废黜了少司命之位,现在木兰宗的首领是我。”双萍似乎对舒沫如此关注晨晖感到不满,毕竟面前这个女子口口声声爱着的,是她的儿子。“朔庭怎么样?”双萍起身将舒沫拉进一个月阁里,明明看得见她身后原封不动的乾坤袋,却依然忍不住要问出一个确切的答案。

“地泉被人占据了,我只好回来。”舒沫落寞地回答。几缕披散的发丝垂落在她眼前,她却没有伸手拂开。从极冰渊的一去一回,重创舒轸的那一剑,还有内心里翻腾不休的彷徨悔恨,都无一不折磨着她的身心,让云浮世家向来高傲自持的沫小姐也露出了深深的疲惫和痛楚。

“就是说,你没有复活朔庭?”双萍后退了一步,仿佛觉得天地在一刹那间四分五裂,让她脚下一软几乎跌倒在地上,“今天是第三天,过了今天,朔庭的身体就会腐坏,就再也没有了复活的希望!那我还为了他争夺这个木兰宗首领的位子做什么呢?早知道……早知道我就不该同意将他带出来,我就不该相信其他人……”

“萍姨,别难过……”舒沫望着濒临崩溃的双萍,作为母亲深切的哀恸和失望让她无地自容,“我们还有……还有一条路……”她压抑下脑海上翻滚挣扎的念头,几乎用最大的力气道,“只要今天之内找到朔庭转世的灵魂,你还来得及施法……”

“今天之内,谈何容易?”双萍毕竟是经历过大场面的人,很快便控制了自己的情绪。她打量着舒沫的神情,渐渐有所领悟:“莫非,你已经知道那转世之人是谁?”

“是的,我知道。”舒沫刚点了点头,心里就泛起一阵熟悉的绞痛,那是海国公主的誓言在提醒着她。她一只手下意识地按在了心口,踉跄着靠在月阁菱形的窗格上,咬紧牙关熬过撕肝裂肺的痛楚,虚弱却清晰地对双萍道:“他就是晨晖。”

“晨晖?”双萍恍然大悟,目光暗淡下来,“原来他就是朔庭的转世,怪不得……怪不得我总觉得他是有哪里不一样……那孩子也是那般眷恋我……可惜……”

“你把晨晖怎样了?”舒沫忽然想起双萍先前所说的废黜一事,心下一紧,竟比违誓之时还要痛楚,“他……还活着吧?”

“应该还活着。”双萍蓦地想起那孩子昏迷之前哀恸欲绝的眼睛,不由浑身打了个寒战,“主祭们还没来得及讨论怎么处置他,他现在就安置在湖边的公主祠里。”

“那好。”舒沫将肩上所背的乾坤袋小心翼翼地放下来,交到双萍手中,“萍姨,麻烦你现在着手准备复活朔庭的事,入夜之前,我一定会把朔庭的灵魂带回来。”

“好。”双萍双手抱过朔庭,心中暗暗地发下誓言:神啊,我已经失去过一个孩子,绝不能再失去另外一个了!就算恶贯满盈,就算报应昭彰,我也绝不会放弃!

公主祠是前朝苍平的开国皇帝彦照为了纪念自己的女儿清越所建,据说就是修筑在彦照帝最后看见清越公主的地方,位于晔临湖的西岸,离天音神殿并不远。

苍平朝覆灭之后,公主祠也就衰落下来,到得如今不过只剩下几间歪歪斜斜的大殿,常常被无家可归的乞丐和流民当作栖身之处。不过更多的时间,这里无人问津,偶尔有野猫窜进来,就会惊起一树飞腾的乌鸦。

晨晖其实并没有昏迷多久,但他一直不曾睁开眼睛,任凭旁人将他一路从天音神殿抬到了这里。他实在没有勇气再面对那些或讥讽或同情的表情,他甚至不敢设想,自己以后该何去何从。

此刻他就躺在祠堂大殿的地砖上,身下铺着薄薄的稻草,身上还盖了一床棉被。微微侧过头,就可以看见两个人影在祠堂的大门处晃悠,想必是奉命来看守他的人。

口中还残留着血腥味,喉咙也干得要冒烟一般,但晨晖只是艰难地咽了咽唾沫,不愿发声向那两个人讨一点儿水喝。一个上位典礼还未完成就被废黜的少司命,一个一辈子洗刷不掉出卖师父罪名的叛徒,哪里还有脸面去向别人乞求什么?

身体抽搐了一下,晨晖缓缓闭上眼,眼角却已干涩得连泪水都没有了。

门外忽然传来了说话的声音,让晨晖死寂的心猛地重新跳动起来。他用手肘支起身体,瞪大眼睛看着走进来的人——

飘逸的长发,摇曳的裙幅,清冷的面容,沉郁的眼眸……那无数次占据了他梦境的女子,只能是舒沫。

“双萍主祭同意我来照顾他,你们回去吧。”舒沫打发掉门口看守的两个木兰宗人,走进了幽暗的公主祠。

“晨晖?”她叫了一声,似乎为两天之间这个少年巨大的落差感到吃惊。

“沫姐姐……”晨晖哽咽着吐出这三个字,忽然不知道自己接下去该说什么。询问她为何突然不辞而别?倾吐这两天来自己遭受的一切磨难屈辱?还是告诉她,在他被所有人抛弃的时候,在他十七年的生命中所依仗的一切全部颠覆的时候,他只能哀求她还能信任他拯救他?

不,他什么都说不出口。这是他内心里爱慕的人,他还想在她面前保留一点儿尊严。

看着努力从草铺上撑起身子的少年,觉察到他明显消瘦憔悴的面容,舒沫一路强撑的刚硬顷刻间被击得粉碎。她扶着他重新躺好,掏出手绢抹去他额头上的冷汗,和声道:“你好好躺着,我给你倒点儿水来。”

“沫姐姐……”晨晖忽然轻轻拉住了她的衣袖,嘶哑的声音依旧悦耳,轻易就可以拨动听者的心弦,“你受伤了?”

舒沫一愣,随即笑了笑:“已经好了。”说着她站起身,有些慌乱地四处寻找着可以打水的容器,却总是找寻不到——她明明是来取他的魂魄的,却为什么会为了一句关切的询问就扰乱了心神?

走出阴暗的祠堂,站在阳光明媚的树阴中,舒沫深深地吸了几口气平息下内心的灼痛,然后她终于在墙根下发现了一个缺口的瓷碗,拿到水井边洗干净了,方才打了水走回屋里去。

看着晨晖喝水时的贪婪模样,舒沫微微自哂:云浮世家的沫小姐,几曾做过这般服侍人的活计?只是看着晨晖此刻的表情,如同一个无家可归的小动物般可怜而委屈,倒引得她十几年来难得地动了恻隐之心。反正离天黑还早,就让他在最后的时间里过得好些吧。

等晨晖喝完了水,舒沫又打湿了手绢,帮晨晖擦去了嘴角边干涸的血迹,方才洗干净了晾在供桌上。避开少年痴痴凝视着她的目光,舒沫揭开被子,看着晨晖衣襟上触目惊心的血迹,皱眉道:“你受了什么内伤,竟吐出这么多血来?”

“没什么伤……吐出来,心里就没那么憋闷……”晨晖嗫嚅着回答。

舒沫没有应声,目光只盯着晨晖的胸口。忽然,她伸手解开晨晖的腰带,将他的衣领掀了开来。

“沫姐姐别看了……真的没什么……”晨晖无力阻止,躺在草铺上难堪地转过了头。

舒沫的手僵住了。少年白皙的胸膛上,不知什么时候长出了一棵翠绿色的叶芽,虽然不过顶着两枚椭圆形的叶片,却可以清楚地看见它庞大的根须如同一棵倒立生长的树木,深深地扎入心脏,散入经络,竞看不出尽头。这样诡异的情景,竟让舒沫一时手足无措。

“是上次,被藤妖种下的种子发芽了。”晨晖努力地笑了笑,“我原本以为,凭我一贯皮实的性子,怎么可能忘了寻欢作乐,却不料一不留神,被它……钻了空子。沫姐姐别担心,我保证以后每天只想着开心的事情,绝不会再让它长大了。就算不做少主,生活里还是有很多令人愉快的事情,淳煦大司命也说过生命本身就是值得感恩的奇迹,所以……所以痛苦只是暂时的,而生命的快乐才是永恒,对吗?”

舒沫任凭他絮絮叨叨地说着,并不答言。就在晨晖有些尴尬地闭嘴之时,舒沫忽然并起两指,在半空中划出一个银色的符咒。那符咒如同一支弯曲的线香从头开始燃烧,烧到尽头之时,恰好把末尾的银光抖落在藤妖的两片稚嫩子叶上,顿时将它们烧成了灰烬!

随着晨晖一声痛呼,银光烧至根部,散为几股,顺着庞大的根系越分越细,越蹿越深,烧灼的感觉顿时引得晨晖一阵猛烈地抽搐,几乎像条离岸的鱼儿一般挣扎弹跳起来。

“忍一忍,就好了。”舒沫俯下身,用自己的身体紧紧压住晨晖,半晌才感觉到少年的挣扎终于微弱下来,“不除了它,怕以后还是对你的身体有妨碍。”

“嗯。”晨晖应了一声,一动也不敢动,生怕稍微一用力,就会提醒舒沫他们此刻的姿势是多么亲密。他偷偷闭上眼睛,只觉满是阴冷霉味的空气中传来舒沫身上淡淡的馨香,就仿佛他阴霾密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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