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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此,你就不欠清水村什么了。”鉴遥在晨晖面前蹲下来,面色是难得的肃静,“从此,你就只是木兰宗的少主。”
“是的,我明白。”晨晖用手撑着台阶站起来,“我从此和清水村再无瓜葛。”
“还有,今天的这一切,你不要去问老家伙。”鉴遥又叮嘱了一句。
晨晖不语,半晌垂下眼睑,沉重地点了点头。
陆 眼看鸡犬上天梯
舒沫没有像两个少年折了一个大弯,她径直往九嶷郡东北角的帝王谷而去。帝王谷乃是九嶷山脉一个东北至西南走向的分支,因为背山临海风水绝佳,乃是云荒历代帝王的埋骨之处,因此称为帝王谷。
到达帝王谷的那天,正是六月初三——离千秋祭还有十九天。千秋祭乃是梦华朝开国帝王风梧的忌辰,淳熹帝由太子而登帝位后,为示孝道,特将六月二十二日定为千秋祭,届时全国家家户户都要在门楣上插上白花以示哀悼,至于何种白花,则依据各地物候而定,如博雅郡选择天铃花,苍梧郡选择桐花,桃源郡选择郁李花等等。至于帝都,四边临湖,芦苇繁茂,便定了苇花。
舒沫还记得自己第一次到伽蓝帝都碰上千秋祭时的情景,那个时候帝都处处都飘扬着散落的苇花,纷纷扬扬好似六月飞雪,一不小心钻进人的鼻孔里,顿时便会红了眼眶,甚至声泪俱下。淳熹帝当年颁布这个律令,就颇有些举国同悲的意思,只是太过刻意,倒显得小气了。
除了举国志哀之外,每年的千秋祭时,风梧帝在帝王谷的陵寝处还要举行盛大的祭祀仪式,由最高等的神官大司命主持。不过前任大司命淳煦担任此职不过短短三年,就被淳熹帝当众处死,其后大司命一职一直空缺,只能由少司命傅川代为主持。淳熹帝原先也会亲临,后来因为路途遥远靡费甚大,就改为在伽蓝帝都面向东北遥祭而已。
皇帝虽然不再亲临,但是千秋祭该有的排场却一样不少,可以说九嶷郡里有一两万人就是靠这个千秋祭维持生计。而这些人,此刻就聚集在风梧帝陵寝附近的小镇——淳熹帝御赐了镇名叫做“铭恩”的,因此当舒沫走进铭恩镇的时候,这里已是一派忙碌景象了。
舒沫原本想一到此处,就径直上到无字碑处,安心勘察朔庭的转世。谁知道不光前往帝王谷主享殿的道路被帝都来的特使封死,就算舒沫可以施展法术潜入到无字碑前,也会被那些日以继夜操习祭礼布置祭台的神官扰得无法专心,根本不能施行极耗心力的洄溯之术。
这样一来,舒沫只得按捺下性子,在铭恩镇上暂时住下来。她闲着无事,有时候就走到镇外靠近陵寝配殿的地方,看那些神官们穿着色彩各异的袍子,手持箫、笙、埙、觱篥、龙笛、箜篌、羯鼓等等,排演祭礼上的各色曲目。另外还有一些十二三岁的少年男女,约摸三四百人,身穿绿紫青的杂色衣衫,手持花枝,分列队形,翩翩作舞。舒沫虽然心头焦急,倒也可以借着这些从未见过的仪式打发漫长的等待时光。
千秋祭既然是风梧帝的忌辰,各种音乐舞蹈无非都是对那个起于草莽的帝王一生传奇的再现和称颂。有时候舒沫会想,不管风梧帝再怎样伟大英明,他决然料想不到他性格中的狠绝和仁慈分别遗传给了两个儿子,而当他仅仅死去三年后,一个儿子便杀死了另一个,打破了风梧帝生前苦心想要维持的平衡。
根据祭礼,在正式的千秋祭开始前五日,分别有一些小型的祈福仪式,称为“备安日”。就在那天,舒沫看到一些做粗活的神官抬来一块块木板,将它们搭建在陵寝外高高的云杉木树枝上。这些木板均光滑平整,上面用彩漆绘画出朵朵云纹,配以金粉,装饰极为精美。
随后,几个神官爬上悬在半空的木板,从陵寝外的牌坊一直走向最后面的明楼,将手中紫色绸缎所结的挥帛沿途挂在云杉木上。山风拂过,神官飘逸的袍角和绶带掩映在随风舞动的紫色挥帛间,再配上雅致悦耳的乐声,倒真有一派仙乐飘飘的神圣氛围了。
舒沫微微冷笑,这些排场,想必是为了主祭傅川所设。昔日淳煦大司命法力高强,自然可以虚空漫步,哪里需要这些劳什子。傅川虽然费尽心机爬上了高位,灵力上终究成就有限,只好闹出这些花头来,衬托自己鹤立鸡群的崇高地位。想到这里,舒沫轻轻抬起指尖,向着正中一块木板屈指一弹,想要不知不觉中将那块木板虚虚切断,那么祭典之时傅川走到此处,木板便会断裂,可以让他大大地出一个丑。
可是正当舒沫准备施法之时,一只手忽然轻轻地扯了扯她的衣袖,“沫儿。”
舒沫一惊,连忙缩了指头转过脸,却看见一个蓝发碧眼的鲛人女子正笑语盈盈地看着她,居然是傅川的鲛奴璃水!
“这些木板称为天梯,主祭固然要登临,前后却也簇拥着另外手捧祭器的神官,很是浩荡的。”璃水低头指着云杉枝叶间投下的影子,微笑道,“你看,木板上的云纹都是镂空的,影子落在地上就像波浪一样,雕刻这样一块天梯需要很多工夫呢。”
舒沫明白璃水看穿了自己的心思,微微有些懊恼,“说起来,璃水姐姐是早已知道我在这里了。”
“我也是昨天刚到,现下主人睡下了中觉,我便出来看看。”璃水仿佛感觉不到舒沫的恼意,兀自和气地笑着。
璃水口中的“主人”自然便是傅川了。舒沫对这个称呼大是不满,当下冷笑道:“璃水姐姐对傅川,倒真是忠心得很哪。”
鲛人女子明丽的眼眸扫过舒沫的脸,毕竟是比舒沫多活了两百多年的生灵,轻易就觉察了舒沫的心思。她低着头轻轻笑道:“看这日头多毒,我们到那边的树林子里面去说话吧。”说着携起舒沫的手,向着前方走去。
鲛人一族被空桑人视为奴隶,地位低下,按习俗他们主动触碰到空桑人都是失礼之举,更何况舒沫出身云浮世家,更是眼高于顶自命不凡。然而舒沫却自然地跟着璃水往前走,因为璃水对于她,并不是普通的鲛人。
那个时候舒沫刚从南方的南迦密林被舒轸带到隐翼山,对于隐翼山巨大的冰川、神奇的夜光莲、绚烂的极光甚是好奇。她原本不是安分的性子,一日趁舒轸外出,偷偷跑到后山极为险峻的冰洞里去,想要采摘那里的水晶石簇,却不防跌进一个冰窟窿里,顺着那漏斗形的冰槽滑进了深海之中。
她那时年纪幼小,灵力微薄,很快就被汹涌的巨浪打得失却了方向,双手更是被刀锋般的冰刃划得血迹斑斑。这血味很快引来了无数嗜血的海兕,它们尖锐的长牙仿佛一排排整齐的长矛,从四面八方将水中苦苦支撑的舒沫围住,眼看就要冲锋而上,将她撕成碎片。
舒沫一辈子都不曾那么惊恐绝望过,那些海兕血红的眼睛,呆滞却又凶恶,带着无法说服无法抵御的蛮横,至今仍然会出现在她的噩梦里。她努力将最后一点灵力凝聚,炸破了冲在最前面的一头海兕的头,便闭上眼睛,等待着最后的时刻。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一股力量猛地将她的身体托出了水面,带着她飞一般跃过了那群饥饿海兽的包围,重新落在海水中。舒沫惊讶地低下头,发现用肩膀托住她的是一个美丽的女子,皮肤白皙如同象牙,眼眸碧绿如同宝石,蓝色的长发湿漉漉地垂在脑后,泛着柔和的光芒。
舒沫本来想说一声“谢谢姐姐”,话到嘴边却在惊恐的回望中变成了“它们追来了!”语声凄切,恰正是一个被骇坏了的小女孩。那个女子却温柔地向她笑道:“别怕。”说着屈起一条修长的腿,舞蹈一般在水面上轻轻一划,霎时激起一排白亮亮的水花,击打在海兕们血红的眼中,登时打得那群庞然大物哀吼连连,阵形大乱。
“可惜没有鱼尾了,否则水花更强些。”女子不无遗憾地屈了屈腿,扛着舒沫往隐翼山遥远的影子游过去。
海兕们仍然在后面追赶,可是舒沫已经不害怕了。她看得出来,救她的这个女子是个鲛人,而且还是少有的身负灵力的鲛人。她在冰冷的大海里来去自由,甚至可以抵御隐翼山散布在四周海域内的禁制结界,这种结界最终让那群凶猛的海兕尝到了苦头后悻悻而返。
当女子最终把舒沫放回隐翼山的岸边时,舒沫搂着她不让她走,“好姐姐,我叫舒沫,你叫什么名字?”
“璃水。”鲛人女子坐在岸边,纤长的手指轻轻抚过一朵盛放的夜光莲。
“璃水姐姐。”舒沫毫不客气地把那朵夜光莲摘下来,递到璃水面前,“姐姐喜欢这花么?以后常常来跟我玩吧。”
璃水温和的眼睛注视着小女孩,看得出她在这座神圣却又冰冷的山上体会到的一切寂寞,“我要去找我的主人了,以后有机会我会来看你的。”
舒沫的眼圈红了,却拼命压制着不让自己流露出脆弱的情绪,“姐姐能打败那些海兕,灵力高超,那姐姐的主人,想必也是了不起的人吧。”
“是啊,他是一个了不起的人。”璃水提到那个人时,白皙的脸颊上便晕上了菲薄的胭脂色,那缱绻的神情让年幼的舒沫也一时呆在那里,只觉得女人最美的时刻无过于此。
璃水没有骗她。几乎每一年,这个鲛人女子就会横穿星宿海,出现在隐翼山的一方冰原上,给舒沫带来这样那样的一点礼物。礼物往往非常微薄,在云荒一两个铜子就可以买到,但是舒沫仍然欢欣不已。她明白隐翼山作为无根的冰山,随着洋流漂流,璃水想要找到她是多么的不容易。
“每年也只有这个时候,我可以尽情体会畅游大海的快乐。”鲛人女子指着大海的尽头说,“我们的家,原本就是在大海中啊。”
“那你为什么不回家,一定要生活在干旱的大陆上呢?”年幼的舒沫问。
“可是那里有我最亲爱的人。有亲爱的人的地方,无论哪里,也都是家啊。”
“所以说隐翼山也是我的家,因为舒轸星主是我最亲爱的人。”女孩子高兴地说。
璃水听到这里,只是笑笑,很多事情,要长大后才会明白。
时光流逝,当舒沫的灵力不断提升后,她会带着璃水攀登到镜子一般高高壁立的悬崖顶端,惊讶地发现璃水总是能轻松地跟上她飘飞的身影。她们就在那远离尘嚣的冰峰上,并排坐着,诉说女子之间才会交换的隐秘话题。
从某一年开始,璃水开始跟舒沫说起她的主人傅川,每一个细节都洋溢着对那个人的崇拜与恋慕。一年又一年,再不间断。
“那你为什么不让他娶你,却要做他的奴隶?”有一次,舒沫这样问。
“那是云荒的传统,不是他的错。”鲛人女子温柔地解释。
“可是凭你们的能力,完全可以不管那些世俗的传统。”女孩子锲而不舍地道,“他可以抛却空桑的神职,和你一起浪迹天涯。”
“他除了爱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璃水微笑道,“如果爱一个人,就不要让他为难。何况,我觉得现在很好。”
鲛人女子清脆悦耳的声音在冰峰上回响,映着莹白色的月光,伴随着远处海上冰凌相击发出的轻灵声响,以至于舒沫从那个时候认定,爱情就是像隐翼山冰峰上的景色一般,干净、纯粹、毫无保留、罔顾其他。
是傅川和璃水教会了舒沫什么是爱情,因此当朔庭出现的时候,舒沫毫不犹豫地认定了他,至死不悔。可是当舒沫真正见到那个璃水口中完美无瑕的傅川大主殿时,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样阴冷的人,能够提供给人温暖纯粹的爱吗?
更何况,就是那个人出卖了他的上司,朔庭的师父和父亲——淳煦大司命,甚至,他第一个把火把抛进了淳煦大司命脚下的柴堆,然后踩踏着火刑架登上他新的高位。
璃水是被她愚蠢的爱情蒙蔽了双眼。走进树林的时候舒沫想,可怜而又可恨的女人,不管什么时候都维护着可恶的傅川,那么这一次,她又要给自己说什么呢?
然而这一次,璃水什么也没有说。她只是坐在树林的草地上,低头凝望着星星点点的白色野花,神情温婉怡然,如同一幅秀美的画作。
舒沫向来没有璃水那般沉静,沉默一会已是觉得心头憋闷,终于忍不住道:“傅川什么时候走?”
“主持了千秋祭,他还要在帝王谷堪详地址,主持为当今皇上建造陵墓的事,估计会待上几个月吧。”璃水回答。
几个月。舒沫心头一跳,她现在度日如年,巴不得这群人走得越早越好,哪里还等得下几个月去?她心下不豫,唇边便自然而然露出了刻薄的冷笑,“淳熹帝看上去离死不远了,现在才开始修陵墓,怕是有点晚了吧。那傅川呢,他自己的墓修了没?”
“沫儿。”璃水抬起头来,有些嗔怪地看着舒沫。
“我才想起来,你今天终于肯叫回我‘沫儿’了。”舒沫心头涌上一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