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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合要求吧?我从前从未写过自传。〃我存心装傻。
〃从未写过自传!但你读过许多冉传。在你书架里,有不少中外名作家的自传。〃那提审员说。
〃那倒也是,我读过许多名人自传,他们都各自做出了十分伟大的成就。而我,并未做过什么值得树碑立传之事。除了在我丈夫逝世后九年来,我一直不过是个家庭妇女。家庭妇女?〃那提审员哼了一声,讥讽地说,〃你的时间是花在缝纫上还是煮饭上面?没有,你研究马列主义,阅读各种报刊杂志,把我们党及政府领导人的讲话摘录下来,还把党中央通过的决议归档保存起来。红卫兵到你家采取革命行动时,在你书橱里发现许多政治书籍,你书桌抽斗里还搁着许多你亲笔摘录的笔记。在你卧房里,还有一架灵敏度极高的收音机,你佣人说你经常按时收听外文广播。一个家庭妇女会这样做吗?家庭妇女只关心家务和家庭,你却对政治如此关心,从任何一方面来说,你都不是个家庭妇女。我并不因为我的个人爱好超越照顾家庭和料理家务的范围而觉得羞愧。我想,党和政府都鼓励妇女学习马列主义,还要参加政治活动。我认为我做的都没错,因为共产党也主张将我们中国妇女解放出来。〃我跟他说。
〃我们鼓励妇女正确学习马列主义。假若你真如此热衷于学习马列主义以提高政治觉悟,你为什么不参加学习班?据我们了解,你从来不参加你们地区居委会的学习班。假如你关心政治的目的是为着做个好公民,那你为什么在普选上海人民代表投票时故意迟到两个小时?难道一个自觉要求解放的妇女是这样表现的?不要再给自己脸上贴金了。你为什么不承认,你关心政治是有着不可告人的目的?我不参加居委会学习,是因为我觉得独自学习效果更好一点。另外他们是下午学习,自从我在亚细亚工作后,就无法参加那边的学习。至于我没能及时参加普选,是因为我把日期给忘记了,后来经人通知我就赶去了。我没想到我个人的选举投票这样重要,也不了解亚细亚公司职员要集中进行选举,因此我那次的迟到,致使整个公司的选举都给延迟了。不过反正候选人是已经指定的了,我这一票选不选,其实也作用不大。〃'我解释着。
〃你胆敢污蔑人民政府的选举制度!你还以为自己在选举时所犯的错误是微不足道的,对你来说,为帝国主义做些肮脏的交易就有那么重要了?〃那提审员怒气冲冲地说。
〃你对我所立的罪名,是站不住脚的。〃面对他的暴跳如雷,我摇摇头说。
他又拿起那五张纸:〃我让你写自传,你却交上来这么一点,为什么?因为你想隐瞒!请告诉我你这是什么意思?我不想隐瞒什么。假若你想了解有关我生活的情况,不管什么,我都很乐意告诉你。那太好了,这是你受审以来第一次表现得这样老实。希望你能认识到,你已经没有退路了,彻底交代吧。你又在自以为是地瞎猜了。我说我愿把生活情况全面向你汇报,是因为我相信事实胜于雄辩。相信你在全面了解和掌握辜实之后,会承认我是无罪的。我从未做过有害于人民政府及共产党的事。我要你全面坦白地回答我的提问。假若你要争取宽大处理,就不准隐瞒任何情况。〃他又警告我。
〃我说过没有什么可以隐瞒的。我全面了解政府的威力及提审员实事求是的作风。而且我相信你会澄清强加在我头上的种种不实之辞,恢复我的名誉。〃我对他说。
〃只要你老实交代,我们始终是对你敞开大门的。现在你可以回去了。下午,你要交代与斯谷特(scott)与奥斯汀(austin)的关系,你们公司的真正性质,以及谁介绍双重间谍白俄在你公司任总经理的秘书。〃我简直不能相信我耳朵所听到的。我想解释一下,但那位提审员却挥挥手,不让我开口,然后他起身说;〃现在,什么也别说。下午有充分的时间让你说的。〃一个看守已在门口等着带我回囚室。
那提审员所提的问题让我大吃一惊,我神思恍惚地回到女牢。
那值班女看守这次并没坐在进口处的小房间里,而是站在冷风凛冽的外边等我,一边两手插在兜里,耸着双肩,一边不耐烦地两脚交替着上下在地上跺着。待她看见我回来,两只眼睛就鼓鼓地直盯着我,直至我回到自己牢房里,她像是在察看我的神情。将我锁进牢房后,她继续从那窥孔里打量着我。我看出她是受命监察我在提审后的反应的。怪不得那提审员要猝然终止审问,将我押送回牢。听得提审员称我那两个朋友为〃英国间谍〃,称亚细亚上海办事处总经理的秘书是双重间谍,我感到十分震惊。但我不能将此流露出来,任何不安失常的表现,都会被认为是犯罪的迹象。
我往脸盆里倒了些水,洗了把脸,清醒一下脑子;随后拿起毛泽东著作,临窗坐下,低头不住地把书一页页地掀着,表示我正在专心学习。那看守在窥孔边站了半天才离去。不一会,另一个看守接替了她。吃午饭时,我很快把饭菜都吞下肚了,说真话,我确也饿了。当厨房里来收饭盒时,我听得她与那看守说:〃全吃完了。〃按常例,当犯人结束每天十分钟的室内活动后,看守就逐个挨户地命令各囚室的犯人原地坐下。最后,她又转回到我的囚室门口,又贴在那窥孔上。虽然她是蹑手蹑足的,但我在这里时间也不短了,已能区分各类不同的声响,所以她刚站定,我就已感觉到她站那儿了。我佯装浑然不觉,倚枕着卷起的被褥,闭上眼睛假做睡觉。白天睡觉在这里是绝对违纪的,看守常会为此勃然大怒,我常听见看守为此而痛骂犯人,但此刻,她为了不让我知道有人在监视我,所以地也只能装作不知。
约个把钟头后,我又被提去审讯了。我还得再读一遍早上的那段语录。
〃让我们先从mis斯谷特(scott)间谍开始,你是怎样认识他的?你在他来中国之前就认得他了?你给他传递些什么情报?〃那提审员问我。
〃在我讲述我与斯谷特认识过程前,我想我必需向你说明,我只知道他是一位英国外交官。你喜欢怎么说就怎么说,至于我们信不信,就是另一回事了。再往下说。我在一九六一年九月,在一个宴会上第一次与他相识。但我已记不清那次宴会的主人了。〃我说。
〃主人是位印度总领事。我们有他的请帖,不过,那不是重要的。你在这以前就认识斯谷特了?没有。那宴会不久,你就去香港了。你在港期间,又与另一个问谍联络上了。他是二次大战时的英国空军军官,在香港披着商人的外衣,实质上,是香港出名的英国间谍。是斯谷特派去接受任务的吗?我在香港社交很广,我也没有注意究竟谁是不是间谍。在认识斯谷特前,我就计划去香港了。我每两年去一次香港。你知道,每个人去香港,必需先向公安局申请,我早在遇见斯谷特前,就提出申请了。〃我说。
〃你要我相信你只是偶然遇见斯谷特的,但事实并非如此。斯谷特来上海,刚巧在你去港之前,你一离开上海,他就去北京。而在你回上海之前,他又再回到上海,一连住了几个月。那次你乘的那艘船因刮台风,而在黄浦江上停了数天,他就上船来看过你几次。这种交往,不像是两个只刚刚在宴会上认识的朋友。而且他在上海期间,你们俩常双双外出。在他和你一起出去时,总自己驾车,而与其他人外出时,则有司机驾车。
〃上海的外国人私底下议论你们俩有恋爱关系。不过没有入注意你们,也没人对此追究。你故意制造一种恋爱关系来迷惑周围的人。英国人的民族性是很傲慢的。他们的组织纪律,是不允许一个间谍与当地的女人有恋爱关系的。事实上据我所知,他在上海时,曾与一个银行经理的妻子,有不正常的关系。现在你算领教了,我们对邓种丑事所掌握的材料了吧?你还妄想蒙混过关吗?交代斯谷特分配给你的任务,并从实招供你为他做了些什么!〃那提审员将他对我的指控作了个总结,然后坐那儿虎视眈眈地瞪着我。
〃你把一件最普通不过的情况搅得似疑团重重。〃我说,〃我是经常与斯谷特见面的。主要因为他社交能力很强,经常宴请,并常在宴后放英国电影,这是很吸引人的,因为我们这里没有机会看到这些外国电影。我记得,他也多次邀请外交部官员看这些电影。我国习惯,来而不往,非礼也。我藏有许多古董瓷器,因此我也设宴招待一些朋友来欣赏我新觅得的一些古董,其中也包括斯谷特。他也来录了我许多唱片。那些红卫兵肯定已告诉你,我藏有很多唱片。我知道,他确和上海其他欧洲人不一样。他常常自己驾车。因为他能说中国话,因此这对他没什么不方便。至于他在我去香港前抵达上海,而在我回上海前再到上海,那完全是巧合。至于我乘的那艘船因台风而停泊时,他到船上来,并不是来看我,而是去看船长的,还有另一位乘客,好像是个丹麦商人。他们一起喝酒聊天,但我没有加入。那艘外轮停泊时,船上还有许多解放军和海关人员。你们为何不去向他们了解一下他到底是来看望我,还是看望那位船长的?〃我说。
〃你与斯谷特的关系,并非仅仅是偶然的相识。〃提审员说。
〃反正你的结论是毫无根据的,是错误的。〃提审员狠狠地盯了我一眼:〃我劝你不要以与斯谷特是恋爱关系来掩盖你的政治问题,不要耍花招了。一个中国女人堕落到与一个来自西方的野蛮入搞腐化,那是要判刑的,要进去劳动改造的。〃长久以来,中国人为了失却民族自尊而痛苦。那些从没有离开过故土、或与其他国家没有任何关系的人,常常把其他地区国家的人称为〃鬼子〃,认为他们是不开化的,有着迥然不同生活习惯的一种动物,称他们为〃洋人〃或〃洋鬼子〃。中国长期所形成的闭关自守,极大地加深了中国入夜郎自大之感。当邓小平向世界各国实行开放政策之后,立即博得一片颂扬之声。显然,洋人带来了大量资金到中国投资;还互相进行意识上的交流。中国人民在这种外来冲击下苏醒了。为此,他们觉得痛苦、羞愧、自责。他们为了争取真正的〃文明〃,开始对西方文化采取一种比较开明的态度。
我与那提审员,真的已没什么可说了。看他那声势,好像仅仅送我去劳改还不能使他满足,非得让我套上〃特务〃的罪名不可。我不明白这究竟是为什么?在通常情况下,假如他们提出要惩办某人,是不大在意定罪的罪名的,有时候,这些罪名都是模糊不清,甚至根本没有罪名,他们的目的仅仅在于惩罚。但这次,从那提审员的态度来看,好像必需以〃特务〃的罪名来定我的罪,而不能是其他罪名。这究竟是为什么呢?我一直等了好久以后才明白真相。
〃我看你别再狡辩了,现在就交代你和斯谷特一起时都讲过些什么。〃那提审员问。
〃你不能要求我几年前与某人的交谈都能记得。反正都是无关紧要的谈话。我们谈些有关书籍,音乐,中国的瓷器,及我们俩都去过的地方的风土人情,还有我们各自的家庭。就这些。难道你们从不涉及到政治?可能有时也谈谈时事,大部分是国际时事。斯谷特是位外交家,他不会与一个中国人讨论中国的时事。〃我所认识的欧洲人,不论是外交家还是商人,都认定大陆犹如一个充满着惊心动魄内涵的大问号。主要因为闭关自守的政策,令这个国家显得异常神秘。有些外国人到中国来,是因为他们对中国文化持有兴趣。当他们有机会能与中国人交谈时,他们当然会有种种问题要问,但这些绝对与政治无关。身为中国人,我以为,帮助外国人了解中国,包括她的文化历史,她的奋斗目标,这并不是一件坏事;但党内的激进分子,却看不到这些有利条件。他们想象任何中国人,只要不是作为共产党歌功颂德的宣传品,便是与国家作对。而每个到中国来的外国人,都是企图来挑刎共产党制度的过失与缺点的。因此他们总怀疑那些为外资公司工作、或与欧洲人有接触的中国人。
文革前,我有十分踏实的安全感,因为我与任何政界任重要职务的中国人,都不相识。因此没有这种可以获得国家机密的可能。而且我向来也十分谨慎小心,从不与我的中国朋友或亲戚提及任何敏感的问题。特别是共产党员。最后我的问题总算弄清了,因为文革期间,我的朋友和亲戚也都经过审查,他们都老实说我从未对国家机密表示过兴趣。
〃斯谷特是个特务,他的任务就是收集情报。他要你为他做些什么?他没让你为他收集情报吧?我为亚细亚工作,它是个外资公司,我所知道的有关中国的情况,不会比外国人更多。对一个特务来说,他不可能不收集情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