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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生死劫-第3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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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来,在我们出发之前,还真该先教训你一顿。〃他说着一边捏紧拳头在我眼前晃了一下。
〃你们应该明白,皮肉之苦是封不住我的嘴巴。你们越是要触怒我,我越要反驳。那好吧,就让群众来教训你。等着吧,假如你不服气,就让他们把你活活整死。照你的意思,就是要我死不开口,即便有人问我也不开口?〃我想摸清一下情况。
〃对,只要你低头认罪。我宁死也不承认根本不存在的罪名。那就一声也不要出,不管他们怎么说都不开口。〃那老工人说,看来两个人中,还是他比较善良一点。
〃好吧,我会闷声不响的,不管他们怎么说。但那不等于我已经认罪了。群众并不能评定你有没有罪。〃那老工人继续稳住我。
那青年令我上车,我和老工人,还有另外一人坐在后座,那青年坐在司机边上。当汽车拐出马路时,另一辆车,里面坐着最近一次参加提审我的那些人,紧跟着也驰了出来。
上海的四月,是个十分美丽的季节。街道两侧绿荫葱葱,老是氤氲在一团浑沌呛人的污染之气中的这个工业都市,顷刻显得清新沁人,处处呈现着一派严冬过后的万象更新。车窗敞开着,黄绸的窗帘,随着微风摇曳着,透过窗帘,我看见我们的车正穿过市区往北驶去。好几次,车被路上庆祝〃九大〃闭慕的游行队伍给阻住。马路上那些到处林立的红旗和五颜六色的标语旗,喧杂的锣鼓声及毛泽东的画像,都与文化革命初时那派景象一模一样。但我又觉得,那些参加游行者,已与三年前完全不同了。他们缺乏过去那股热烈、主动的劲头,表现出一股倦意和厌烦。只见他们懒懒地拖着步子慢慢走着,口号也呼得有气无力,敷衍了事,还有人竟然不跟着一起呼。他们似乎已为持续三年的阶级斗争的疲劳轰炸,给拖累了。更有可能他们对文化革命前景,已不抱任何幻想了。他们中多数人的子女都当过红卫兵,现在这批红卫兵都被驱去农村插队落户了。他们必得将食物和衣着邮寄去资助他们。另外一些人可能感到文化革命造成社会的日趋混乱和物资供应的缺乏,已令他们觉得负担日益沉重。
在过去正常日子里,上海街头总有许多逛街散步的行人。但现在这风和日丽的春日,除了一列一列的游行队伍之外,再不见那种悠闲自得的看热闹者了。我对此很想不通,因为我不曾料到红卫兵和造反派的暴戾蛮横,已把芸芸众生逐出了大街小巷;各派之间的殴斗常会出如伤人的流弹,红卫兵造反派为了维护自己的威严,可以随便动手打人。
当汽车驶入有各大学集中及军用飞机所在之处的那个郊区时,一支空军的游行队伍向我们这边走来。走在队尾的,是一支由全身戎装的漂亮又苗条的姑娘组成的队列。她们看上去,就像是电影里扮出来的女空军战士,而不像是真的解放军。后来在我出去以后,林彪被公开批判了,我才对这些女青年有所了解。他们说,林彪要让他的二十五岁的儿子林立果任中国空军副司令,那时,林立果还刚刚从专为高级干部的子女创办的军事学院毕业。林彪的爪牙就在全国各地挑选美女送给林立果,欲建立〃美女三千〃的后官,就像古时皇帝选妃子进宫一样。他们对这些女孩子,以在空军服役为诱饵,因为部队的人员都能保证有很高的荣誉和优厚的待遇,且家属还能得到照顾,因此这些女青年都迫切要求参军入伍,却并不知晓她们其实是选去供林立果玩弄的。她们被带到上海,在那里,林立果有一所精心设计的秘密住所,这些女青年通过所谓的〃体格检查〃,以分门别类,那些林立果不感兴趣的女青年,便被留在空军部队分配工作,这些就是我在游行队列里见到的那些女孩子。
汽车拐入由几座红砖大楼环绕的院落。大门口并没有什么标志说明这是什么机关,也没有站岗放哨的解放军,只一个人等在那里。汽车开进大门后,他就把门关上,然后跟着汽车一起进去。里面的气氛很神秘,我细细往四周观察一下,觉得他们似乎不愿让我知道,自己被押往什么地方。
驶过一片修剪得很整齐的草坪和一排绽着嫩叶的杨柳树,汽车在其中一幢大楼前煞住,两个身穿军装,手臂上箍着造反派袖章的健妇已在那儿等着。其中一人打开车门,老师傅先跳出来,我正准备下,那两个健妇便十分粗暴地一把将我拉下,然后两手挟持着我的双臂把我拖入大楼,就像我随时都要逃脱似的。我们走进一间小房间,她们猛力把我往屋角一推。
〃面壁站着,不许动!〃一个女人大声吆喝着。
然后我听到那两个女人一屁股往椅子上一坐,也没人吭声。这样好像过了很久,门被打开,然后是一个男人的讲话声,好像提及什么吃饭的事,只听得他们轻声商量了一阵后,其中一个女人便走离房间,待她回来时,又一个人出去了。我则自始至终一直面壁站着。
在静默中挨了好久,我两脚轮流交替着支撑着自己身子的重量,大约这样轮换了总有百来次了,忽地大门又打开了,一个男人,用一种敬畏又神秘的声气,就像中国高级官员家中的佣人在跟他那有地位的主人说话一样:〃来啦!〃意思似乎谁到达了,听他那语气,仿佛来者是个非同一般的人物。
只听得那两个女人闪电似地从椅子上弹起来,又挟持着我的双臂,半拖半拽地把我带出大楼。我们穿过一个已废弃的篮球场,沿着一条两面夹着绿树的小道,拐进另一所大楼。我几乎给她们凌空挟持着;胳肢窝下,已被那两个女人铁钳似的手指擦破了皮。
我越来越觉得纳闷:这究竟是什么地方?外表看,有点像大学的校舍,但看那整洁的楼面和修整过的草坪,又说明这里并不是普通高教系统的院校。那些押我一起来的人,就在离我前边几步远的地方走着,表情有点拘谨小心。虽则门上并没岗哨,但我敢肯定这里不是政府的机要部门,就是解放军的机关。中国百姓偶尔走过这种充满权威和火药味的地方时,往往要倍加小心的。
我们走进一个会议室,大约已有一百来人聚集在那里了,他们面对面分两组坐着,中间留出一块空间,对墙是一个讲台,一些穿着便服的人在讲台后围成个半圆圈坐着。那些第一看守所来的人,就坐在他们当中。墙上是文化革命中常见的标语,用白漆写在红布上,内容离不了那种对极左分子的歌功颂德和咒骂党内〃走资派〃的彻底破产之语,并声明富有〃历史意义〃的〃九大〃是马列主义和毛泽东思想发展的伟大胜利。我看到毛泽东的接班人林彪的画像,与毛泽东的画像并排挂着。
室内每一件陈设都是讲究整洁的,这说明这幢大楼是属于一个经济宽裕、纪律严密的组织,这只能是解放军部队。我冷眼打量一下在座那些人的衣着,似都比大街上的普通群众要高级一些。许多人穿着呢料或纯涤纶的上装及裤子,不像上海普通那种会上,看上去尽是一片蓝海洋。
那两个女人把我押至面对讲台的扩音器前,其中一人把我的头往下一揿,因此我只能见到一片地板,唯一能看到的,只是扩音机里拉出来的条条凌乱不堪的电线。我想其中一根电线肯定就是通向喇叭,但其他那些众多电线又是通往何处呢?是否别的房间里还有人在参加这场斗争会呢?他们又是谁呢?又为什么显得如此神出鬼没?是不是他们不愿在我面前露脸呢?解放后除了里弄里的户籍警及负责上海工商局和外国公司联系的一个青年外,我只与几个国家干部有过几面之交。有几次我曾应邀出席过上海驻外使节的招待会,在那里我曾见过一位上海市副市长和一些外事处干部。现在上海市政府已被砸烂,他们肯定也成为迫害对象了。因此唯一可理解的是,林彪一派的人已接管了我的专案,那些听广播斗争会的是在职解放军,他们不愿让我看到的或许并不是他们的脸,而是他们的军装罢了。
全场都在振臂高呼口号,并挥动着小红书,一次一次地欢呼〃我们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岁〃随后是〃林副主席身体健康!永远健康!〃这一切依我看,不仅反映出〃九大〃以后,林彪的身价陡增,也足以证明这次会议的组织者确实无疑为林彪的亲信,目的在于急速制造对林彪的个人突出。
我只能看到他们的两条腿。一个男人站在我前面发言,他报了我的家庭出身,个人生活经历。我早就领教过了,但凡每次造反派在报道我的情况时,总要添油加酱一番,把我描摹得更富有,生活方式更腐朽更奢侈。现在这场闹剧已演到异想天开,捕风捉影的高潮了。因为我曾答应他们不回击,所以就一味站那儿装哑巴。这与一九六六年的斗争会相比,倒觉得更轻松自在了。然而当那发言者告诉他们,我是帝国主义的特务时,那些与会者都从他们座位上跳起来,围着我施尽凌辱,以示他们对我的仇恨和愤怒。
如此的恶毒诽谤和羞辱,实在令我难以忍受。出于一种本能,我下意识地抬起头来。那女人却蓦地猛烈扭了下我反扣着的双手,顿时肩胛处关节一阵剧疼,就像已被撕裂似的。我只得俯下头往前弯着身子以减轻一些痛苦。当其他人上前指控我时,我一直只得保持着这个姿势。只有在他们高呼口号时,才准许我把两臂放下。后来我才知道,他们这是在对我施行〃喷气式〃。这是造反派发明的用以摧残他们认为是顽固不化的受害者的一种方式,这样可以强制他们低头。
另一个人接下去发言,他指责我〃对抗代表共产党的造反派的命令〃,抗拒交代。这时我才明白,我拒不认罪,就是反党的表现。此时,那些与会者更表现得忍无可忍了。看来,是否反党的罪行比特务更为严重?我未来得及自己作出回答,已被推倒在地,那几个强壮得巨人般的悍妇,又把我拖了起来,拉回到原来的地方。
第三个人又接着发言,揭发我为刘少奇翻案。自从中央委员会发布了打倒刘少奇的决议之后,一直在大肆宣传决议的英明正确,因此〃刘少奇〃这个名字显得十分敏感,那些不愿在政治上遭麻烦的人,一旦要表现他那并非出自内心的感情时,必然会更加夸大其辞,而那些在场的听众当然也不例外。那两个女人此时倒显得十分灵敏,随时准备着把我两手往背后架起来。有几次,她们竟动手殴打我。
与会者的情绪变得歇斯底里了,他们的叫嚣已压倒发言者的讲话声,还有人在我身后猛力推搡。我一个踉跄,把扩音话筒都撞倒了。有个女人想把它拣起来,却被电线绊倒了,连同我也一起被拖倒在地。因我双臂被手铐反锁在身后,因此跌在地上的姿势十分不雅,脸部贴在地上。许多人在这场突发的骚乱中,都接二连三地绊倒在我们身上,顿时全场一片喧杂凌乱。凡分钟后,我又被拉起来。
我己精疲力尽了,直盼着大会快点结束。但发言者还是一个接一个,川流不息的,似乎台上那些围着讲台的人,都想表现一下自己。对我的揭发批判好歹总算停止了,随后,他们开始争相唱着歌颂林彪的歌曲,以这些满是溢美之词的歌曲,来对林彪竭尽吹捧之能事。我想,唯有在林彪的亲信此刻正在某隐蔽处视察着,他们才会显得如此狂热及忠心耿耿,否则这过分的狂热似是无法解释的。
忽地我身后门一开,一个男人关照着:〃走啦!〃意思是有人离开会场了。这简单两个字像是闪电一过,那正在发言的即刻中止了讲话。因为在另一处观察这一切的重要人物己走了,因此这场戏也不必再演下去了。有些人已站起来了,也有些在开始收拾他们的上衣和提包。那发言者就匆匆忙忙地领着他们呼口号,但现在他已被大大地冷落了,只有少数人,一边离开会场一边敷衍地跟着他叫了几句。看起来,似乎他们对我的怒气也已平息了,虽然他们没有对我微笑,但飘来的目光已是完全不一样了。我不过是他们所参加的多次批判会中的一个受害者而已。他们已完成了上级布置的任务.现在,这一切都已告一段落了。当有人从我身边擦过不慎碰了我一下时,后面的人竟会伸手扶挡我一下。
只一会儿功夫,会场里的人几乎都走空了。那些人边走着,互相还在聊着天:〃这天还有点冷,你说呢?晚上在哪吃饭?天下雨了吗?〃等等,就好像他们刚刚看完戏,或是电影散场一样。
有如气球〃啪〃地一下漏了气,反正一下子四处都弥散着这种松垮的气氛。那两个悍妇把我押往那等候着的车里,这次,她们都不再捉住我双肩,让我一个人拖着疲惫的步子走着。对她们来说,她们的戏也结束了。
对〃九大〃的庆祝,持续了有好几个星期。每隔几天,我就要被带去参加各个斗争大会。有几次大会,都不如那第一次的组织工作这般好。有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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