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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生死劫-第4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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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向毛泽东的画像鞠了躬后,又从那撕去序言的语录本里读了一段语录,随后就坐在犯人座上,等待着她来讪笑我,出乎我意料之外,她竟用一种平常的,近乎是和气的语调说:〃关于你的冬衣,你有什么要求?你还没准备好冬衣吗?它们都已破旧了。〃我说着,为了证实我的话,我拉开自己的蓝布上衣,把里面有破洞和挂着絮絮棉花球的棉袄揭给她们看,还举手将磨破的袖口给她们看。
〃行了行了,把上衣穿好。〃她说。
〃我的财产由国家保管着,我要求准许我支取部分我自己的钱,去购买一些必需的衣服。〃我说着,特别强调〃我自己的钱〃。
〃国家哪个部门保管着你的钱?〃她问:〃你有收据吗?红卫兵抄家时把我的钱带走了,他们没有开给我收据。当你提到红卫兵进行革命运动时,不能用'抄家'这个字眼。他们是按照伟大领袖的教导在社会主义中国'破四旧',并改造剥削阶级。〃她说。
〃我不是剥削阶级分子,根据马克恩的理论,只有那些靠工厂的股票红利或向农民出租土地所得为生的才是'剥削阶级分子'。我的钱来自我自己合法的工资所得及从家庭继承的财产,这些是由宪法保障的。〃找热诚地说。假如一年前我这样说,她会暴跳如雷,而现在只是不同意我的说法而已。
〃到你家来执行革命行动的红卫兵的老师,有无告诉你国家的哪一个部门经管着你的钱?没有。他们只说这钱将等毛主席来决定。就是嘛。红卫兵拿去的一切私人财产,在毛主席未作出决定以前,都冻结着不准动用。〃她说。
〃我在中国银行还有一个外汇存款户名。〃我说。
〃外汇存款也冻结了。也好。借我一架英文打字机,我可以写一封信去香港我存款的银行,请他们给我汇点钱回来行吗?那是不行的,你不能与任何外国人联系。〃她说,〃我们怎么知道你在信上写了些什么?这信在发出以前,自然会给你过目的。你可能会用密码,这样不行。我们只能把你的请求向上级汇报,是否到了天气确实寒冷时,考虑给你一点暖和的冬衣。现在你回去继续努力学习毛主席的著作。〃我回囚室去了。整个过程中,那女军人用普通的口吻说话,而且可以说还充满了同情。这种迅速的变化令人不解,我想,她倒真是个〃紧跟党的政策〃的典型党员。这种类型的党员从不分析任何政策,而只是一味紧跟政策,立即执行。他们是没有脑袋瓜的机器人,没有独立思考的能力。在各级党组织里,只要有位书记在位一日,那么这些人就会无条件地全心全意地为他效劳。而一旦这位书记出毛病犯事了,那么,这些人也就第一个起来批判揭发他的。因为他们就是借着党的政策有所变化的空隙来谋取名利地位,其后果则导致对中国社会的基本评价起了根本的变化。
一个星期后,一个男看守把一大包东西放在我囚室的地上,经我签收以后,他就锁上门走了。我把那个大包裹往床上一放,解开来一看,令我大吃一惊:我发现里面是棉袄、羊毛里子的大衣、两件毛线衣及一条羊毛裤。这些是一九六六年红卫兵抄家后,准许我女儿留下的。还有她冬天的被褥。另外有几条毛巾和一只她喝茶的杯子,给包在衣服里。其中一条玫瑰色的炮台牌(英国货)洗脸巾,还是我打香港买回来的。在我被带往第一看守所时,她正在使用它。看来,它们保持了一九六六年时的面目。我察看了下那件深藏青呢料红褐色丝绸嵌镶边的棉袄,在一九六六年它很新的,而现在仍旧是崭新的。我用颤抖的手拎起那只白色搪瓷茶缸,发现里面尚留有淡黄色的斑迹。它没有洗涤过,里面的茶是风干的。
在我翻弄这些衣物时,心越跳越快,这一切是一种恶运的预兆,令我不能不设想一下,在我被捕之后,我女儿会遇到了什么可怕的遭际。或许她已经不在人世了。所以这些衣服似乎根本没有穿过,那块毛巾看上去也仍很新,说明它也没动用过。可能她猝然死了,毫无准备,因此喝了茶都来不及洗杯子,我站不住了,卜通一下坐到床上。
第一看守所是准许犯人家属于每月五日送些衣服及生活必需品,如肥皂、毛巾等来的。这一天总是我最感寂寞孤独的一天。因为我听到看守们,把东西逐个分给其他犯人时,唯独没叫到过我。开始我不明白,为什么女儿从不给我送东西来。
后来我想,她是个共青团员,可能出于某种压力,不得不与我断绝关系。我没有就每月送衣物这个借口,与女儿发生任何联系,这令我十分心安,因为如是,她不必在监狱门口花上几小时排着长队来替我送衣物。现在我方才恍然大悟,为什么从不见她来送衣物,因为她已经死了。
〃报告!〃我一头冲到门口,希望能从看守那里了解到一点真情。
〃什么事?〃那看守推开小窗看着我。
〃你刚才才给我的那包东西是我女儿的。〃我说。
〃是呀。〃看守答道。
〃我女儿怎么了?她没什么。〃我俯下身子透过小窗死死地盯着对方的脸部表情,那看守显得很平静正常。
〃这些衣物和一九六六年时一样完好崭新,这几年里她好像根本没有动用过。我怎么知道?或许她又买了新衣服。她有工作的嘛,是吗?她自己有工资,能买新衣服,这难道不可能吗?你的意思是,我女儿还活着,并且很健康,是吗?〃我满怀希望地问,并期待着我的问询能得到证实。
〃我叉没见到她。那话是你自己说的。但你是知道的。她为什么要发生意外呢?〃那看守说着关上窗就走开了。
我是否有点神经质了?是否监狱生活令我过度猜忌或多疑敏感了?我再把一切前前后后地思量了一番。在我接触她的每一样衣物时,我越发肯定地相信她确实已经死了,不在人世了。但我仍希望这仅是我的臆断。因为我是一贯相信事实,对那些不可理解或不能解释的感觉总是持怀疑态度的。另外我不能接受这一可悲的事实还有一个原因,因为,这样会令我在监狱里为了生存而苦苦奋斗,完完全全失却其意义了。死神只能降临至老年人身上,而不应把她这么年轻健康的人带走。但不管我眼前看到了什么,我仍坚持相信,她一切都很好。
但我也无法解释,眼前摊在我面前的这一堆东西所意味着的种种不祥之迹。这一大堆衣物本身看起来,像是自我入狱后不久,时间就忽然停滞不前了。那件深藏青棉袄还那么新。但待我仔细察看它的丝质滚条时,我发现在胳肢窝里有点折痕,一边口袋里还有一条手帕。这说明她曾穿过这件棉袄,但最多只穿过一个冬天。我迅速地转着念头,假定了又推翻,想象着种种可能。听那看守说,好像她还健康地活着,但又没有什么具体的说明。我忽地有了一个新的念头,复又走到小窗口。
〃报告!〃我叫着。
没人答理我。我又叫了几声,还是没有人来。但我听见看守们在走廊那端他们的休息室里谈天。待那值班看守来关照睡觉时,我想试着与她交谈,但她没挨近我的牢门,只是远远地站着命令大家睡觉了。
我整夜翻来覆去睡不着,只感到越来越不安和担心。次日第一件事,就是再呼叫看守。
〃报告!〃没人答理。我决定等白天的看守来换班时再说。等到她来了,我又叫:〃报告!〃她很快过来了:〃什么事?昨天那看守给我送来的衣物是我女儿的,这令我十分不安。我很不理解,为什么看上去,好像我女儿根本没动用过它们。红卫兵只留给我们每人一件棉袄。为什么在过去几个冬天里,她好像从未穿过这件棉袄?为了证实我女儿还健康地活着,我请求让她亲笔写几个字给我看。犯人是不准和家属通信的。〃她说。
〃那她就只写'毛主席万岁'或抄录一段语录,或者就写个她自己的名字。〃我恳求着。
〃不行。我已跟你说过了,犯人是不准与家属通信的。〃她毫不通融地说。
〃但我已呆了好长时间了。〃我说。
〃那也是一样。〃在以后的几天中,我反复向每个看守提出这个要求。我越来越肯定,女儿真的不在人世了。因为那些看守不是支支吾吾地推诿,就是默不作声。有个别人在拒绝我的请求时,看来还脸露愧色,她们把目光躲开或者盯着地上,反正不敢正视我的目光。
我心绪纷乱,凄恻痛苦。既害怕,又是极其希望了解到真情。一会儿我确信她已死了,一会儿又相信这是自己长期囚禁的一种过度敏感和悲观。
连续几星期,过度的忧虑加上吃得少,又几乎是通宵失眠,我又病倒了,我发着高烧.昏迷不醒。这样又被送往监狱医院。虽然我的身体很容易恢复健康,但我已缺乏再活下去的欲望了。但我还是活下来了,并在圣诞节前回到第一看守所。
在监囚的几年中,我经常祈祷,令我感到上帝就在我身边,在那一片寂寥黯然之中,我曾感受过不少超现实的妙不可言的见证,而这些在我以往舒适优闲的日常生活中,都是未曾感受体验过的。我对真与善的信仰重新燃烧起来,这令我生出新的勇气再抗争下去。在我人生最黑暗的时刻,我的信心与希望,支持着我,带着我安然度过缺乏生活必需品的困难、疾病的侵蚀和肉体的折磨。与此同时,苦难增强了我的信心与希望,让我切切实实感到,上帝永远存在,只是我要主动去贴近主。白天因为有看守监视,我不能公开祈祷。我唯一的祈祷方法就是把头俯在毛泽东著作上,从痛苦不堪的心灵深处发出呼声,向上帝倾诉。当我提及女儿时,仿佛生活又回到一九四二年,她在澳大利亚堪培拉出生之时,直到一九六六年九月二十七日我斗争会后被捕,母女被迫分离之间这段美好的日子里。我反复回忆着,她在成长中每个时期给予我的欢乐,令我深切感谢上帝,恩赐我这么一个女儿而令我幸福万分。日以继夜,我接连祷告着,这样令我可以更多地回忆她活着时的种种生活细节,而可以更少地思及她的死亡这个悲剧了。如此一天一天地,我终于平静了下来,这是我唯一能采取的方法。我想,正因为我现在无法肯定,出狱后能否再见到我的女儿好好地活着,因此我还有许多事要做,我的抗争还未结束。我必须要去调查我女儿的遭际,尽我之力,为她的不幸申冤报仇,追究责任。失去曼萍的生活,对我来说是悲惨不幸的,但我并不因此停止抗争。
一九七二年二月,尼克松抵达北京。报上满是有关他来访的报道,并登载着他抵达时在欢迎宴会上的照片,及拜会毛泽东的大幅照片。我看着毛泽东与美国总统握手时笑容可掬的表情,心想这真是他最为得意的时刻。在这一瞬间,他十几年来的种种屈辱(即政治上的被拒承认),顿时均烟消云散了。肯定他自己也意识到,与美国总统的谈判不仅对他个人及共产党来说,有其深远的不可估量的意义,而且就对他的死对头台湾国民党的影响,也非同小可。
从报上所有的新闻图片和报道中看来,周恩来的表现最为杰出。新闻报道说,周总理陪伴尼克松总统来上海,然后总统再由上海返回美国。并说美国总统将在沪稍事逗留,这就暗示对中美公报的草案,最后尚存有一些分歧。但不管怎么说,最后还是签署了。公布的公报译文中,表明美国承认台湾为中国领土的一个部分,这种应诺令美国不可能再承认台湾是另一个中国,这是过去长久来共产党政府最顾忌的。另外公报上还指出,中国否认将放弃以后用武力来统一中国的途径。这是中国共产党的决定性的胜利。尼克松的来访令中国得到不可估量的收获,而中国所付出的代价,不过只是一场尽心周到的款待。看来,中国与美国和解这一政策,不仅仅是合法了,而且前景还无量呢。而周恩来总理的个人地位,由于他卓越优秀的外交手腕及其成功,也大大提高了。
现在这一阶段,似乎阶级斗争稍有松弛,不再喋喋不休地强调了,空气略有缓和。连报上文章的语气,也不那么火药味十足了。即便看守们,也像点人样了。三月我又被提去审问,那个我刚进来时提审我的审问员,又回来了。他一切从头开始,好像其中相隔的那几年根本不存在过。他要我再写一篇自传,然后又问及了我的家庭及社会关系,以及个人的生活经历,等等。反正把一九六九年工宣队审问员所问及的情况又再重复问了一次。我觉得很不耐烦,就告诉他有关这些问题我早就解答过了。他只是说:〃你得再回答一次。〃我想这倒不一定是在施诡计而诱我说些与过去所供的不同之语,从而就可詈责我说谎不老实。这不过是因为第一看守所的审问员和工宣队审问员,是有两个不同的主管而已。这一系列的审问又花了几个月,我也记不清到底被提去审问过几次,也不知读了多少段语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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