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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几份,〃他把头一摇,〃而是大批的。〃他的眉结皱得兜紧了,然后他又说:〃你为什么如此频繁地投寄?你信任人民政府吗?怎么一点耐心也没有?〃那位干部有点厌烦地与我说着话,老李则只将两眼盯着地板。阿姨送上的茶,两人一口都不沾。
〃我被非法拘捕已有十一年了,我女儿被谋害致死也有十年了。我想我的耐心已蛮不错了。不瞒你说,我虽然信赖党和政府,但文革中一些遭遇,使我对个别自称政府的化身的干部,已完完全全失却信心了。〃我毫不含糊地说。
〃今天我就是要告诉你,以后别再写申诉书了。你的案子慢慢会复查的。因为党的政策,是要对文革中的全部冤案进行复查。我得等多久?〃我问他。
〃你知道我们上海有多少案子要进行复查吗?全市有一万名无辜而死的。他们的死亡,直接或间接,都与〃四人帮〃及其追随者有关。至于无辜被关押的,更要多好几倍。许多人至今还关押着。我们首先要审查的,就是这批案子,让无罪的人们得以释放。随后再处理像你这种已经出狱且还活着的人,其后再调查像你女儿这种已不在世了的案子。许多人正在为清查全部案子而辛劳地工作着。你要耐心等待,总会轮到你们的。〃他说的倒也有理。对政府在复查案例中所面临的种种困难,我确是了解不够。
〃今天你们来访问我太好了,请代我向你们领导致谢。你们的来访,增强了我的信心。你们与我在过去十年中所接触的干部,的确完全不一样。我当然与他们不一样,我自己也是最近才得以平反的。〃说着他的嘴巴牵动了一下,这许是一抹苦笑吧。
〃假如你自己也受过迫害,那你应该体会得到我的感受。我当然了解。但当你想到你自己的损失和苦难时,也要替其他那些受过磨难和损失的人想想。那些一生为革命赴汤滔火,出生入死的党的老干部,如刘少奇、彭德怀,贺龙……以及这场浩劫中的牺牲者。再想想像我这种干部,在抗战时期就投身革命了,辛辛苦苦地为党工作,毫不计较个人得失,只因为没有按照〃四人帮〃的指示办事,就被揭发批斗为反对共产党,将我投进监狱。你可知道,刘少奇的夫人,也是新近才给释放出来。你必须撇开你自己个人的恩怨来看整个形势,正确对待你自己的问题。〃他跟我说。
我打量着这位坐在我跟前的干部,忖度着目前他对共产党的真实态度究竟又如何呢?他那褪色的解放装棉袄的袖口都已磨破了,黑布鞋也穿得十分陈旧了。他的面色苍白消瘦,他的生活,肯定过得很是艰苦。这从他外形就可估摸到了。像他这种毕生为革命勤奋工作的中下级干都,是共产党的基层力量。假如他们都对共产党的信心发生动摇了,那么无产阶级的政权便无法巩固了。不论北京当局制定的政策如何及时正确,但它的成败,则完全要靠这些干部来贯彻执行的。
〃谢谢你们的来访,我不冉投寄申诉信了。我耐心等着你们来与我联系。〃我对他说。
那位干部显得很有点得意,因为他已完成任务了。他俩告辞了,我把他们送到大门口,目送着那个公安局干部踩着一辆锈迹斑斑的破自行车离去。
自从那两位干部来访后,我内心感觉很放心。这说明他们已收到了我的申诉信,不久会给我平反的。同时我心里也明白,他们之所以肯为我平反,只是因为党的政策有所改变而已。事实上从报刊中发布的有关全面复查文革案件的种种报道中,从未出现过〃公正〃这个字眼。即若揭发〃四人帮〃种种罪行,也并不提及他们是犯法,仅指责他们滥用党的政策来满足他们个人野心而已。
一九七八年夏天,我女儿被害已十一年了,上影厂的三位代表来造访我。
〃我们受新成立的厂党委委托,前来为你女儿,我们的同事郑曼萍的亡故,表示深切哀悼。〃其中一中年男子自我介绍,他是人事科的负责人。
我女儿在电影厂的一位教师,一个退休了的女演员,噙着两眶热泪,握着我的手说:〃我们都很难过,对你深表同情。〃这位一度名扬延安鲁迅艺术学院的毕业生,一对眼睛就像摄影师的镜头似的直盯着我。虽然我们过去并不相识,但我知道她是上影厂副厂长夫人。
第三位是个青年,他自我介绍道:〃我是在电影学校里与曼萍同班同学。我代表她过去的同学向你表示慰问。〃我招呼他们坐下,阿姨送上清茶。那位人事科长对我说:〃这位黄坤(译音)同志现在负责复查工作。我们制片厂,在文革中共有二十九个人死亡,其他还有许多人,包括第一流的演员被打成反革命而入狱。我们尚需做大量工作来处理这些案子。我女儿是怎么死的?你们知道谁该对她的死负直接责任?〃我问他们。
那位黄坤说,〃我们希望与公安局合作,共同来办理这些冤案。因为这里还涉及到一些制片厂以外的人。调查这个案子,大约需要多少时间?〃我问她。
〃我们正在抓紧办理。党的政策很清楚,我们必须认真清查每件案子,哪里有错误,哪里就必须纠正。〃黄坤说。
〃今天我们是代表制片厂向你表示哀悼和慰问,〃那位副厂长夫人对我说:〃假如你经济上有什么困难,可以向制片厂申请补助。〃他们在我出狱这么多年以后才想动给我补助,真是太迟了。但我知道,她也是受命于上级的。我只是礼貌地回答:〃非常谢谢,我没有任何困难。〃随后我旁敲侧击地提醒他们:〃我想不久,你们会找到谋杀翁女儿的凶手,绳之以法的。主要的罪犯就是'四人帮',我们必须把矛头指向他们。〃那人事科长打着官腔说。有的官员每每感觉羞愧时,就会用这样的口气讲话。
〃那是当然的。不过,那个直接动手杀害人的凶手,是必须法办的。〃我说。
〃根据我们的记录,你女儿是自杀的。除非另外有记录,否则,我们是不能作出她的死亡还有其他原因的假定。〃显然,那人事科长不愿听我说我女儿是被谋杀的。
可能黄坤发觉我有点恼怒了,因此她接着说:〃我不久会再来与你联系的,你看什么时间比较方便?随便哪个下午都可以。〃我说。
他们起身告辞了。那位副厂长夫人,再次向我表达她对我女儿的死亡感到十分难过。也弄不清这是她的真情实感,还是她本身就是个出色的演员,她竟然让我与她一起哭了起来。
这以后黄坤来造访过我多次,慢慢地我悟过来了,她是在促使我接受制片厂原有的结论。我对这个结论十分不满意,因为它没有阐明我女儿之死的真相。虽然他们已不再坚持〃自杀〃之说,但只是说成〃迫害致死〃。我可以肯定,某些部门某些人,还在包庇谋害曼萍的凶手。我曾通过黄坤为澄清这一疑点而向厂方办过交涉,但没有效果。他们只是说,政治是个很复杂的问题,现在尚未到可以把每个问题都彻底弄请的成熟时期。
在我仍与厂方办交涉时,公安局又于一九七九年十月派了三个人来找我,其中包括上次与老李同来,要我停止写申诉信的干部。
他手指一位五十来岁的矮个子对我说:〃这位是韩局长。〃转身又指着位女青年说:〃这是小李。
〃我们是代表政府为你在文革期间所遭的非法囚禁和逮捕,及由此所受的一系列苦难表示道歉。我们也为你女儿的被迫害致死而表示沉痛哀悼。〃韩局长打着官腔说。
我给他们让了座。小李即掏出笔记本,把我们的谈话一一都记录下来。因为任何官方的出访,都必须作记录。
〃欢迎你们的来访,没有必要向我道歉。我对政府毫无怨恨。显而易见,一切都是'四人帮'及其爪牙篡党夺国的罪过,致使许多无辜百姓,包括我在内,被扔进监狱里。我现在最关心的是那些对我女儿的死亡负有直接责任之辈,仍逍遥法外。〃我说。
〃你要相信政府和公安局。〃那位公安局干部说。
〃我们今天的目的,主要是讨论你个人的平反问题。〃韩局长说,〃我们查阅过你在第一看守所的审讯记录。你敢于为已故的人民共和国主席刘少奇辩护,这即便是有的共产党老干部也不敢的。现在,你会感到很高兴了,因为不久中央将作出决定,要全面恢复刘少奇的名誉。很高兴我们国家终于又回到毛主席的路线上了。〃我用外交辞令回答着。
那位公安干部从他挎包里拿出一张纸摊在桌上,说:〃这是你平反结论的草稿,我们在公布前,先要征得你的同意。〃那上面书写着我的姓名、年龄。然后说明我予一九六六年九月甘七日的被捕拘留是非法的。复查委员会经过调查,证实我无任何罪行。因此按照政府的政策,必须对我进行平反。我告诉他们,我对该文的措词是满意的。
这个结论将公布于众,并送往居委会,还必须在会上公开宣读。〃韩局长说。
〃不久负责落实存款的委员会会通知你,你的存款连同利息,将会全部发还给你。〃那位公安局干部又说。
〃我只要收回本金好了。国家经济困难,我想我就放弃利息了。〃我跟他们说。
〃你一定得收下,这是国家的政策。,l韩局长说着,笑着就把话题扯开了,〃我在牢里关了三年,你知道,那里的伙食待遇,不及你在第一看守所的。你那已是特殊待遇了。
〃我早就说过了,我对这一切并不总是耿耿于怀。在第一看守所的六年半时间里,我有充分的时间可以读书和思考。我学到了许多东西。但公安局没有全力以赴地追究杀死我女儿的凶手,这令我十分失望。〃我坦率地向韩局长直述己见,但他回避与我一起讨论我女儿的案子。他只是接着自己的话题往下说:〃你知道吗?你在看守所可以得到特别的待遇,特别的伙食及医疗……假如你在监外,说不准命也保不住呢。〃莫名其妙!我想韩局长大约还要我为被关进监狱而感恩戴德呢。所有的官僚们都希望听好话,哪怕是违心之言。假如我耍一下外交手腕,可以顺着他的心思敷衍几句。但我受到的文革创伤实在太深了,女儿的死亡,已深深地伤了我的心,我不能这样做。我只能对此保持缄默不语。
他似乎还在等着弱讲几句好话。我们尴尬地冷场了一阵,他们就告辞了。
我把他们送到门口,再次向他们道了谢,希望他们能早日公布我的平反,并将对我女儿之死负有直接责任的歹徒,给以应有的惩罚。
一九七八年十一月,离我帔捕已有十一年零二个月,我才正式得以平反。我被宣布属于非法逮捕。这个平反结论是在居委会的会上正式宣读的,然后,又将我的存款也发还了。不久,上影厂为廿九位被迫害致死的职工举行了一系列的追悼会。我的女儿也是其中之一,其他各位,多为三十年代与江青相识的老一辈艺术家。那时候,江青是混迹于上海滩的一个女明星。受害者之中,既有未让江青任女主角而遭了殃的电影导演,也有比江青才艺高超的女演员及与她有过恋爱关系的男演员。
曼萍的追悼会,在龙华火葬场举行。参加者中有她的朋友和同事,还有市文化局及电影局的代表,约总共两百来人。这两个单位都以组织及局长本人的名义送了花圈。孔及其他同学布置会场。虽然鲜花是最近才开始在郊区种植,但他们设法弄到许多鲜花,足够摆满大半个会场。正中是曼萍的遗像。会场其余空间摆满纸制的冬青和花圈。
仪式是简单而肃穆的。曼萍的老师、制片厂的副厂长夫人致的悼词。她回顾了曼萍短短廿四年生涯,列举了她在工作上的成绩以及所得到的表扬。这位副厂长夫人的发言声泪俱下,让大家都淌下了眼泪。整个追悼会上,哭声不绝,有时甚至连哀乐声都给淹没了。悼词完了后,由单位领导带头,向曼萍遗像鞠躬行礼,并一一与我握手,表示对曼萍之死感到遗憾。
追悼会结束了,孔坐着小汽车陪我回家。我们还未及离开,另一个单位,已在卡车上御花圈了,他们是下一场借这礼堂举行追悼会的。孔告诉我,所有火葬场的礼堂,已预订到一九八零年了。为了每天能接纳更多的人举行追悼会,每次借用礼堂的时间限制为两小时。为了让更多的冤案得以乎反,在第二年有些单位将几个人的追悼会合在一起举行。
孔把曼萍的照片送到房里就告辞了。阿姨给我送来一杯茶。我想一个人单独呆一会,就打发她回去了。
那晚,我辗转不能成眠。在夜的空寂之中,我静静地躺着,回忆着那已逝去了的岁月。我的女儿,在我眼皮下渐渐长大了,由澳大利亚堪培拉一个胖呼呼的圆脸婴儿,成为一位风姿绰约的上海姑娘。我终究未能为她彻底平反,我为自己无法冲破种种阻力而失望!我为在一九四九年把她从香港带到上海而自责。我责问自己,怎么看了那么多有关斯大林统治下的苏联的书,却还看不到个人崇拜之国的本质?
第二天,有关电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