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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两个同时叫了起来:“是的,是叫郑小敏。”
我说:“她念小学四年级。”
“是的,”他们急切地问,“你怎么知道的?”
我对男的说:“我们通过电话,我是来做家教的那个。”
“你是杨老师?”
“对,我是杨飞。”
男的对女的说:“他就是杨老师,我说我们收入不多,他马上答应每小时只收三十元。”
女的说:“谢谢你。”
在这里听到感谢之声,我苦笑了。
男的问我:“你怎么也过来了?”
我说:“我坐在一家餐馆里,厨房起火后爆炸了。我和你们同一天过来的,比你们晚几个小时。我在餐馆里给你手机打过电话,你没有接听。”
“我没有听到手机响。”
“你那时候在废墟下面。”
“是的,”男的看着女的说,“手机可能被压坏了。”
女的急切地问:“小敏怎么样了?”
“我们约好下午四点到你们家,我到的时候那三幢楼房没有了……”
我犹豫之后,没有说他们两个在盛和路强拆事件中的死亡被掩盖了。我想,一个他们夫妻两人同时因公殉职的故事已经被编造出来,他们的女儿会得到两个装着别人骨灰的骨灰盒,然后在一个美丽的谎言里成长起来。
“小敏怎么样了?”女的再次问。
“她很好,”我说,“她是我见过的最懂事的孩子,你们可以放心,她会照顾好自己的。”
“她只有十一岁。”女的心酸地说,“她每次出门上学,走过去后都会站住脚,喊叫爸爸和妈妈,等我们答应了,她说一声‘我走了’,再等我们答应了,她才会去学校。”
“她和你说了什么?”男的问。
我想起了在寒风里问她冷不冷,她说很冷,我让她去不远处的肯德基做作业,我说那里暖和,她摇摇头,说爸爸妈妈回来会找不到她的。她不知道父母就在下面的废墟里。
我再次犹豫后,还是把这些告诉了他们,最后说:“她就坐在你们上面。”
我看见泪水在他们两个的脸上无声地流淌,我知道这是不会枯竭的泪水。我的眼睛也湿润了,赶紧转身离去,走出一段路程后,身后的哭声像潮水那样追赶过来,他们两个人哭出了人群的哭声。我仿佛看见潮水把身穿红色羽绒服的小女孩冲上沙滩,潮水退去之后,她独自搁浅在那边的人世间。
我看到了这里的盛宴。在一片芳草地上,有硕果累累的果树,有欣欣向荣的蔬菜,还有潺潺流动的河水。死者分别围坐在草地上,仿佛围坐在一桌一桌的酒席旁,他们的动作千姿百态,有埋头快吃的,有慢慢品尝的,有说话聊天的,有抽烟喝酒的,有举手干杯的,有吃饱后摸起了肚子的……我看见几个肉体的人和几个骨骼的人穿梭其间,他们做出来的是端盘子的动作和斟酒的动作,我知道这几个是服务员。
我走了过去,一个骨骼的人迎上来说:“欢迎光临谭家菜。”
这个少女般的声音说出来的谭家菜让我一怔,然后我听到一个陌生的声音喊叫我的名字。
“杨飞。”
我沿着声音望去,看到谭家鑫一瘸一拐地快步走了过来,他的右手是托着一个盘子的动作。我看见了他脸上的喜悦表情,这是在那个离去的世界里没有见过的表情,在那里他面对我的时候只有苦笑。他走到我跟前,欣喜地说:
“杨飞,你是哪天到这里的?”
“昨天。”我说。
“我们过来四天了。”
谭家鑫说话时,右手一直是托着盘子的动作。他回头喊叫他的妻子和女儿,还有女婿。他大声喊叫他们的名字,把自己的喜悦传递给他们:
“杨飞来啦。”
我见到谭家鑫的妻子、女儿和女婿走来了,他们的手都是端着盘子和提着酒瓶的动作。谭家鑫对着走来的他们说:
“谭家菜今天开张,杨飞今天就来了。”
他们走到我跟前,笑呵呵地上下打量我。谭家鑫的妻子说:“你看上去瘦了一些。”
“我们也瘦了。”谭家鑫快乐地说,“来到这里的人都会越来越瘦,这里的人个个都是好身材。”
谭家鑫的女儿问我:“你怎么也到这里来了?”
“我没有墓地。”我说,“你们呢?”
谭家鑫的脸上掠过一丝哀愁,他说:“我们的亲戚都在广东,他们可能还不知道我们的事。”
谭家鑫的妻子说:“我们一家人在一起。”
快乐的表情回到了谭家鑫的脸上,他说:“对,我们一家人在一起。”
我问谭家鑫:“你的腿断了?”
谭家鑫笑声朗朗地说:“腿断了我走路更快。”
这时那边响起了叫声:“我们的菜呢,我们的酒呢……”
谭家鑫转身对那边喊叫一声:“来啦。”
谭家鑫右手是托着盘子的动作,一瘸一拐地快步走去。他的妻子、女儿和女婿是端着盘子提着酒瓶的动作,他们向着那边急匆匆地走去。
谭家鑫走去时回头问我:“吃什么?”
“还是那碗面条。”
“好咧。”
我寻找到一个座位,坐在草地上,感觉像是坐在椅子上。我的对面坐着一个骨骼,他做出来的只有饮酒的动作,没有用筷子夹菜吃饭的动作,他空洞的眼睛望着我手臂上的黑纱。
我觉得他的穿着奇怪,黑色的衣服看上去很宽大,可是没有袖管,暴露出了骨骼的手臂和肩膀,黝黑的颜色仿佛经历长年累月的风吹日晒。黑衣在两侧肩膀处留下了毛边,两只袖管好像是被撕下的。
我们互相看着,他先说话了:“哪天过来的?”
“第五天了,”我说,“到这里是昨天。”
他举起酒杯一饮而尽,放下酒杯后是斟酒的动作。
他感叹道:“孤零零一个人。”
我低头看看自己手臂上的黑纱。
“你还知道给自己戴上黑纱过来,”他说,“有些孤零零的冒失鬼来到这里,没戴黑纱,看见别人戴着黑纱,就羡慕上了,就来缠着我,要我撕给他们一截袖管当作黑纱。”
我看着他暴露在外的骨骼的手臂和肩膀,微微笑了起来。他做出了举杯一饮而尽和放下酒杯的动作。
他用手比划着说:“原来的袖管很长,都超过手指,现在你看看,两个肩膀都露出来了。”
“你呢,”我问他,“你不需要黑纱?”
“我在那边还有家人,”他说,“他们可能忘掉我了。”
他做出拿起酒瓶的动作和给酒杯斟酒的动作,动作显示是最后一杯了,他再次做出一饮而尽的动作。
“好酒。”他说。
“你喝的是什么酒?”我问他。
“黄酒。”他说。
“什么牌子的黄酒?”
“不知道。”
我笑了,问他:“你过来多久了?”
“忘了。”
“忘了的话,应该很久了。”
“太久了。”
“你在这里应该见多识广,我请教一个问题。”我说出了思绪里突然出现的念头,“我怎么觉得死后反而是永生。”
他空洞的眼睛看着我没有说话。
我说:“为什么死后要去安息之地?”
他似乎笑了,他说:“不知道。”
我说:“我不明白为什么要把自己烧成一小盒灰?”
他说:“这个是规矩。”
我问他:“有墓地的得到安息,没墓地的得到永生,你说哪个更好?”
他回答:“不知道。”
然后他扭头喊叫:“服务员,埋单。”
一个骨骼的女服务员走过来说:“五十元。”
他做出了将五十元放在桌子上的动作,对我点点头后起身,离去时对我说:
“小子,别想那么多。”
我看着他身上宽大的黑色衣服和两条纤细的骨骼手臂,不由想到甲壳虫。他的背影逐渐远去,消失在其他骨骼之中。
谭家鑫的女婿走过来,双手是端着一碗面条的动作,随后是递给我的动作,我的双手是接过来的动作。
我做出把那碗面条放在草地上的动作,感觉像是放在桌子上。然后我的左手是端着碗的动作,右手是拿着筷子的动作,我完成了吃一口面条的动作,我的嘴里开始了品尝的动作。我觉得和那个已经离去世界里的味道一样。
我意识到四周充满欢声笑语,他们都在快乐地吃着喝着,同时快乐地数落起了那个离去世界里的毒大米、毒奶粉、毒馒头、假鸡蛋、皮革奶、石膏面条、化学火锅、大便臭豆腐、苏丹红、地沟油。
在朗朗笑声里,他们赞美起了这里的饮食,我听到新鲜美味健康这样的词汇接踵而来。
一个声音说:“全中国只有两个地方的食品是安全的。”
“哪两个地方?”
“这里是一个。”
“还有一个呢?”
“还有一个就是那边的国宴。”
“说得好,”有人说,“我们在这里享受的是国宴的吃喝待遇。”
我微笑时发现自己吃面条的动作没有了,我意识到已经吃完,这时听到旁边有人喊叫:
“埋单。”
一个骨骼的服务员走过来,对他说:“八十七元。”
他对服务员说:“给你一百。”
服务员说:“找你十三元。”
他说:“谢啦。”
整个结账过程只是对话,动作也没有。这时谭家鑫一瘸一拐向我走过来,他手里是端着一个盘子的动作,我知道是送给我一个果盘,我做出接过来的动作。他在我对面坐下来,对我说:
“这是刚刚摘下来的新鲜水果。”
我开始了吃水果的动作,我感觉到了甘美香甜,我说:“谭家菜这么快又开张了。”
“这里没有公安、消防、卫生、工商、税务这些部门。”他说,“在那边开一家餐馆,消防会拖上你一两年,说你的餐馆有火灾隐患;卫生会拖上你一两年,说你卫生条件不合格。你只有给他们送钱送礼了,他们才允许你开业。”
随即他有些不安地问我:“你没有恨我们吧?”
“为什么要恨你们?”
“我们把你堵在屋子里。”
我想起在那个世界里的最后情景,谭家鑫的眼睛在烟雾里瞪着我,对我大声喊叫。
我说:“你好像在对我喊叫。”
“我叫你快跑。”他叹了一口气说,“我们谁也没有堵住,就堵住了你。”
我摇摇头说:“不是你们堵住我,是我自己没有走。”
我没有告诉他那张报纸和报纸上关于李青自杀的报道,这个说起来过于漫长。
也许以后的某一个时刻,我会向他娓娓道来。
谭家鑫仍然在内疚里不能自拔,他向我解释为何在厨房起火后,他们要堵住大门让顾客付钱后再走,他说他的饭馆经营上入不敷出三年多了。
“我昏了头。”他说,“害了自己,害了家人,也害了你。”
“来到这里也不错,”我说,“我父亲也在这里。”
“你父亲在这里?”谭家鑫叫了起来,“他怎么没有一起来?”
“我还没有找到他。”我说,“我觉得他就在这里。”
“你找到后,一定要带他过来。”谭家鑫说。
“我会带他过来的。”我说。
谭家鑫在我对面坐了一会儿,他不再是愁眉不展,而是笑容满面。他起身离开时再次说,找到父亲后一定要带他到这里来尝一尝。
然后我结账了,一个骨骼的女声走过来,我想她是谭家鑫刚刚招收来的服务员。她对我说:
“面条十一元,果盘是赠送的。”
我说:“给你二十元。”
她说:“找你九元。”
我们之间也是只有对话,没有动作。当我起身走去时,这个骨骼的女声在后面热情地说:
“谢谢光临!欢迎下次再来!”
在一片青翠欲滴的竹林前,一个袖管上戴着黑纱的骨骼走到我面前。我注意到他前额上的小小圆洞,我见过他,向他打听过父亲的行踪。我向他微笑,他也在微笑,他的微笑不是波动的表情,而像轻风一样从他空洞的眼睛和空洞的嘴里吹拂出来。
“那里有篝火。”他说,“就在那里。”
我顺着他的手指望向天边似的望向远处。远处的草地正在宽广地铺展过去,草地结束的地方有闪闪发亮的迹象,像是一根丝带,我感到那是河流。那里还有绿色的火,看上去像是打火机打出来的微小之火。我看见一些骨骼的人从山坡走下去,从树林走出来,陆续走向那里。
“过去坐一会儿吧。”他说。
“那是什么地方?”我问他。
“河边,”他说,“有一堆篝火。”
“你们经常去那里?”
“不是经常,每隔一段时间去一次。”
“这里的人都去?”
“不是,”他看看我袖管上的黑纱,又指指自己袖管上的黑纱说,“是我们这样的人。”
我明白了,那里是自我悼念者的聚集之地。我点点头,跟随他走向丝带般的河流和微小的篝火。我们的脚步在草丛里延伸过去,青草发出了咝咝响声。
我看着他袖管上的黑纱,问他:“你是怎么过来的?”
“快九年了。”他说。
他的声音里出现了追忆的调子:“那时候我结婚两年多,我老婆有精神病,结婚前我不知道,只和她见过三次,觉得她笑起来有些奇怪,我心里不踏实,我父母觉得没什么,女方的家境很好,嫁妆很多,嫁妆里还有一张两万元的存折。我们那边的农村很穷,找对象结婚都是父母做主,两万元可以盖一幢两层的楼房,我父母就定下这门亲事,结婚后知道她有精神病。
“她还好,不打不闹,就是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