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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婚后的生活平静美好,只是她仍然要跟随公司总裁出去应酬,天黑之后我独自在家等候,她常常很晚回家,疲惫不堪地开门进屋,满身酒气地张开双臂要我抱住她,将头靠在我的胸前休息一会儿才躺到床上去。她厌倦这些应酬,可是又不能推掉应酬,那时她已是公关部的副经理。她看不上这个副经理的职位,用她的话说只是陪人喝酒的副经理。她曾经对我说过,美丽是女人的通行证,可是这张通行证一直在给公司使用,自己一次也没有用过。
我们在自己生活的轨道上稳步前行了两年多,开始计划买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同时决定要一个孩子,她觉得有了孩子也就有了推掉那些应酬的理由。她为此停止服用避孕药,可是这时候我们前行的轨道上出现了障碍物。一次出差的经历让她真正意识到自己是什么样的人,也意识到我是什么样的人。她是一个能够改变自己命运的人,而我只会在自己的命运里随波逐流。
她坐在飞机上,身旁是一个从美国留学归来的博士,这个男人刚刚自己创业,比她大十岁,有妻子有孩子,两个多小时的飞行期间,他满怀激情地向她描述了自己事业的远大前程。我想是她的美貌吸引了他,所以他滔滔不绝地说了那么多话。她跟随我们公司的总裁参加过很多商业谈判的晚宴,这样的经验让她可以提出不少有益的建议。他在迷恋她的美貌之后,开始惊叹她的细致和敏锐,在飞机上就向她发出邀请:
“和我一起干吧。”
下了飞机,他没有住到自己预订的宾馆,而是搬到她住的宾馆,表示要继续向她请教,他的理由冠冕堂皇,可是我觉得他更多的仍然是贪图她的美色。白天两个人分别工作,晚上坐在宾馆的酒吧里讨论他创业中遇到的困难,她继续给他提供建议。她不仅为他的事业提供新的设想,还告诉他在中国做事的很多规矩,比如如何和政府部门里的官员打交道,如何给他们一些好处。他在美国留学生活很多年,不太了解中国现实中的诸多潜规则。两个人分手时,他再次提出和她一起干的愿望。她笑而不答,给他留下家里的电话号码。
那个时候她心里出现了变化。我们公司的总裁只是认为她漂亮聪明,并不知道她的才干和野心,她觉得飞机上相遇的这个男人能够真正了解自己。
她回家后重新服用避孕药,她说暂时不想要孩子。然后每个晚上都有电话打进来,她拿着电话与他交谈,有时候一个多小时,有时候两三个小时。刚开始常常是我去接电话,后来电话铃声响起后我不再去接。她在电话里说的都是他公司业务上的事,他询问她,她思考后回答他。后来她拿着电话听他说话,自己却很少说话。她放下电话就会陷入沉思,片刻后才意识到我坐在一旁,努力让自己微笑一下。我预感到他们之间谈话的内容发生了变化,我什么都不说,但是心里涌上了阵阵悲哀。
半年后他来到我们这个城市,那时候他已经办好离婚手续。她吃过晚饭去了他所住的宾馆,她出门前告诉我,是去他那里。我在沙发上坐了一个晚上,脑子里一片空白,里面的思维似乎死去了。天亮的时候她才回家,以为我睡着了,小心翼翼地开门,看到我坐在沙发上,她不由怔了一下,随后有些胆怯地走过来,在我身旁坐下。
她从来都是那么地自信,我这是第一次见到她的胆怯。她不安地低着头,声音发颤地告诉我,那个人离婚了,是为她离婚的,她觉得自己应该和他在一起,因为她和他志同道合。我没有说话。她再次说他是为她离婚的,我听到了强调的语气,我心想任何一个男人都愿意为她离婚。我仍然没有说话,但是知道自己已经失去她了。我明白她和我在一起只能过安逸平庸的生活,和他在一起可以开创一番事业。其实半年前我就隐约预感她会离我而去,半年来这样的预感越来越强烈,那一刻预感成为了事实。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对我说:“我们离婚吧。”
“好吧。”我说。
我说完忍不住流下眼泪,虽然我不愿意和她分手,可是我没有能力留住她。她抬起头来看到我在哭泣,她也哭了,她用手抹着眼泪说:
“对不起,对不起……”
我擦着眼睛说:“不要说对不起。”
这天上午,我们两个像往常那样一起去了公司。我请了一天的事假,她递交了辞职报告,然后我们去街道办事处办理了离婚手续。她先回家整理行李,我去银行把我们两个人共同的存款全部取了出来,有六万多元,这是准备买房的钱。回家后我把钱交给她,她迟疑一下,只拿了两万元。我摇摇头,要她把钱都拿走。她说两万元足够了。我说这样我会担心的。她低着头说我不用担心,我应该知道她的能力,她会应付好一切的。她把两万元放进提包里,剩下的四万多元放在桌子上。然后她深情地注视起我们共同生活的屋子,她对屋子说:
“我要走了。”
我帮助她收拾衣物,装满了两个大行李箱。我提着两个箱子送她到楼下的街道上,我知道她会先去他所住的宾馆,然后他们两个一起去机场,我为她叫了一辆出租车,把两个箱子放进后备箱。分别的时刻来到了,我向她挥了挥手,她上来紧紧抱住我,对我说:
“我仍然爱你。”
我说:“我永远爱你。”
她哭了,她说:“我会给你写信打电话。”
“不要写信也不要打电话,”我说,“我会难受的。”
她坐进出租车,出租车驶去时她没有看我,而是擦着自己的眼泪。她就这样走了,走上她命中注定的人生道路。
我的突然离婚对我父亲是一个晴天霹雳,他一脸惊吓地看着我,我简单地告诉他我们离婚的原因。我说和她结婚本来就是一场误会,因为我配不上她。我父亲连连摇头,不能接受我的话。他伤心地说:
“我一直以为她是一个好姑娘,我看错人了。”
我父亲的同事郝强生和李月珍夫妇,一直以来把我当成他们自己的孩子,他们知道这个消息也是同样震惊。郝强生一口咬定那个男的是个骗子,以后会一脚把她蹬了,说她不知好歹,说她以后肯定会后悔的。李月珍曾经是那么地喜欢她,说她聪明、漂亮、善解人意,现在认定她是一个势利眼,然后感叹在这个笑贫不笑娼的社会里,势利的女人越来越多。李月珍安慰我,说这世上比她好的姑娘有的是,说她手里就有一把。李月珍给我介绍了不少姑娘,都没有成功。原因主要在我这里,我和她共同生活的日子里,她悄无声息地改造了我,她在我心里举世无双。在和那些姑娘约会的时候,我总是忍不住将她们和她比较,然后在失望里不能自拔。
后来的岁月里,我有时候会在电视上看到她接受采访,有时候会在报纸和杂志上看到有关她的报道。她让我既熟悉又陌生,熟悉的是她的笑容和举止,陌生的是她说话的内容和语调。我感到她似乎是那家公司的主角,她的丈夫只是配角。我为她高兴,电视和报纸杂志上的她仍然是那么美丽,这张通行证终于是她自己在使用了。然后我为自己哀伤,她和我一起生活的三年,是她人生中的一段歪路,她离开我以后才算走上了正路。
在消失般的幽静里,我再次听到那个陌生女人的呼唤声:“杨飞——”
我睁开眼睛环顾四周,雨雪稀少了,一个很像是李青的女人从左边向我走来,她身穿一件睡袍,走来时睡袍往下滴着水珠。她走到我面前,仔细看了一会儿我的脸,又仔细看了一会儿我身上的睡衣,她看见已经褪色的“李青”两字。然后询问似的叫了一声:
“杨飞?”
我觉得她就是李青,可是她的声音为何如此陌生?我坐在长椅里无声地看着她,她脸上出现奇怪的神色,她说:
“你穿着杨飞的睡衣,你是谁?”
“我是杨飞。”我说。
她疑惑地望着我离奇的脸,她说:“你不像是杨飞。”
我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左眼在颧骨那里,鼻子在鼻子的旁边,下巴在下巴的下面。
我说:“我忘记整容了。”
她的双手伸过来,小心翼翼地把我掉在外面的眼珠放回眼眶里,把我横在旁边的鼻子移到原来的位置,把我挂在下面的下巴咔嚓一声推了上去。
然后她后退一步仔细看着我,她说:“你现在像杨飞了。”
“我就是杨飞,”我说,“你像李青。”
“我就是李青。”
我们同时微笑了,熟悉的笑容让我们彼此相认。
我说:“你是李青。”
她说:“你确实是杨飞。”
我说:“你的声音变了。”
“你的声音也变了。”她说。
我们互相看着。
“你现在的声音像是一个我不认识的人。”我说。
“你的声音也像是一个陌生人。”她说。
“真是奇怪,”我说,“我是那么熟悉你的声音,甚至熟悉你的呼吸。”
“我也觉得奇怪,我应该熟悉你的声音……”她停顿一下后笑了,“也熟悉你的呼噜。”
她的身体倾斜过来,她的手抚摸起我的睡衣,摸到了领子这里。
她说:“领子还没有磨破。”
我说:“你走后我没有穿过。”
“现在穿上了?”
“现在是殓衣。”
“殓衣?”她有些不解。
我问她:“你那件呢?”
“我也没再穿过,”她说,“不知道放在哪里。”
“你不应该再穿。”我说,“上面绣有我的名字。”
“是的,”她说,“我和他结婚了。”
我点点头。
“我有点后悔,”她脸上出现了调皮的笑容,她说,“我应该穿上它,看看他是什么反应。”
然后她忧伤起来,她说:“杨飞,我是来向你告别的。”
我看到她身上的睡袍还在滴着水珠,问她:“你就是穿着这件睡袍躺在浴缸里的?”
她眼睛里闪烁出了我熟悉的神色,她问:“你知道我的事?”
“我知道。”
“什么时候知道的?”
“昨天,”我想了一下,“可能是前天。”
她仔细看着我,意识到了什么,她说:“你也死了?”
“是的,”我说,“我死了。”
她忧伤地看着我,我也忧伤地看着她。
“你的眼神像是在悼念我。”她说。
“我也有这样的感觉,”我说,“我们好像同时在悼念对方。”
她迷惘地环顾四周,问我:“这是什么地方?”
我指指雨雪后面的那幢朦胧显现的陈旧楼房,她定睛看了一会儿,想起来曾经记录过我们点滴生活的那套一居室。
她问我:“你还住在那里?”
我摇摇头说:“你走后我就搬出去了。”
“搬到你父亲那里?”
我点点头。
“我知道为什么走到这里。”她笑了。
“在冥冥之中,”我说,“我们不约而同来到这里。”
“现在谁住在那套房子里?”
“不知道。”
她的眼睛离开那幢楼房,双手裹紧还在滴水的睡袍说:“我累了,我走了很远的路来到这里。”
我说:“我没走很远的路,也觉得很累。”
她的身体再次倾斜过来,坐到长椅上,坐在我的左边。她感觉到了摇摇欲坠,她说:“这椅子像是要塌了。”
我说:“过一会儿就好了。”
她小心翼翼地坐着,身体绷紧了,片刻后她的身体放松下来,她说:“不会塌了。”
我说:“好像坐在一块石头上。”
“是的。”她说。
我们安静地坐在一起,像是坐在睡梦里。似乎过去了很长时间,她的声音苏醒过来。
她问我:“你是怎么过来的?”
“我不知道,”我想起了自己的最后情景,“我在一家餐馆里吃完一碗面条,桌子上有一张报纸,看到关于你的报道,餐馆的厨房好像着火了,很多人往外逃,我没有动,一直在读报纸上你自杀的消息,接着一声很响的爆炸,后来发生的事就不知道了。”
“就是在昨天?”她问。
“也可能是前天。”我说。
“是我害死你的。”她说。
“不是你,”我说,“是那张报纸。”
她的头靠在我的肩膀上:“可以让我靠一下吗?”
我说:“你已经靠在上面了。”
她好像笑了,她的头在我肩上轻微颤动了两下。她看见我左臂上戴着的黑布,伸手抚摸起来。
她问我:“这是为我戴的吗?”
“为我自己戴的。”
“没有人为你戴黑纱?”
“没有。”
“你父亲呢?”
“他走了,一年多前就走了。他病得很重,知道治不好了,为了不拖累我,悄悄走了。我到处去找,没有找到他。”
“他是一个好父亲,他对我也很好。”她说。
“最好的父亲。”我说。
“你妻子呢?”
我没有说话。
“你有孩子吗?”
“没有,”我说,“我后来没再结婚。”
“为什么不结婚?”
“不想结婚。”
“是不是我让你伤心了?”
“不是,”我说,“因为我没再遇到像你这样的女人。”
“对不起。”
她的手一直抚摸我左臂上的黑布,我感受到她的绵绵情意。
我问她:“你有孩子吗?”
“曾经想生一个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