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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忍无可忍,进屋说:“叔叔你别骂人,我怎么不走啦,我们还没谈好嘛。”
“还有什么好谈的,侯家庄干部都同意了,你还想要多少?不信你去问任二。”
看来口风是真的,干部们没有实践承诺,拿我送了人情。事已至此,没什么好说的,坚决走,立刻走!
我迅速进屋整理好衣物被盖,昌珍弟帮我挑着行李,两人冒着风雪向侯家庄走去。我在人生路上又走过一段歧路。
正是:
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莫停站;
荆棘丛内遍足迹,虎穴狼窝须壮胆。
深山老林莫等闲,狂风恶浪苦撑船;
暴风骤雨无处避,悬崖峭壁命由天。
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
十输了官司
我又无家可归了,夹着铺盖卷走进根金大叔家,村支书任二正在屋里。大叔见我从头到脚裹着厚厚一层雪,诧异地说:“这大雪天你怎么来了,怎不等天晴再走。”
“龚三红撵我走,他破口大骂,说我赖在他家了。”我气忿地说。
大叔听罢长叹一声说:“早知道他不会长久留你。”
“那粮食呢,你们同意他给我三石啦?”我转身问任二表舅,“三石粮怎够一年吃。”
“我看就那样吧,”任二无关痛痒地说:“你争到底他也不会多给,明年缺粮可以先从队里借点。”
“我不同意,”我说,“我辛辛苦苦干一年,间苗、锄草、收割、担挑直到打场入库,重活全归我干,打下十五六石粮他只给我三石,这不合理。”
“大队就这样定了,你不同意可去公社解决,这儿只是调解意见。”任二说。
我找到城关公社书记田玉敏柳滩人,他写了张条子让我找住乡干部王山。王山是负责下车编村的蹲点干部,正住在段家庄,我通过电话向他申诉,他和侯家庄干部的意见一致;我据理力争,表示不服,他不高兴了,说:“你不服的话过几天把龚三叫来,咱们三堂对案解决。”
十多天后电话通知我去大下车村,早饭后我急忙起身赶路,到了下车,走进大队院,见龚三已先来了,正和下车村支书任金交谈。我和任金打过招乎坐下,龚三便不作声了,恼狠狠地蹲在一边抽烟。任金四十多岁年纪,土改时是大下车村武委会主任,管辖着梁峪往里一道沟的村落,包括侯家庄、陈家垣和柳沟,对我的家世了如指掌。王山还没来,他一边打毛衣一边和我闲聊,问长问短,却并不接触正题。王一来就开门见山说:“你们两个都来了,今天给你们解决粮食纠纷。你们父子当初情同意合走到一起,不到一年又要分手,还要打官司。生玉到公社把你老龚告了,你知道不?”
“不知道,今天大队通知我来开会,我也不知是啥事。”龚三装得煞有介事。
“那么你既收留他为什么又撵他走?”
龚三翻了翻白眼珠磕掉烟灰说:“当初我念他孤苦伶仃无依无靠难以生存,为救他于难中权且叫他到我家。一年来他已学会各种农活,可以独立生活了,久留难免锅碗磕碰,徒结冤仇;又恐误他前程,想让他到农业社锻炼锻炼。我是一番好意,绝不是撵他。”
王山看似秉公办事,先征求双方意见,他对我说:“生玉你说说吧。”
“我感谢龚叔一番好意,”我说,“人常说帮人帮到底,叔叔既然好心救我度难,我给你干一年活,秋后有十五六石收成,公该多给我分点,怎么只给三石?”
我并不拐弯抹角,直截了当摆明了观点。
龚三不承认有那么多粮食,说只有十一二石,我把账单拿出来念一遍,谷子多少,豆子多少……小葱拌豆腐一清二白。他被激怒了,一反常态撕去画皮来了个突然袭击:“三石还是看了侯家庄干部的面子,依我这个数也不给你;你既告到公社,老王说多少就多少吧。照你说全给你也应该——你不是常说我种的地原本是你家的嘛。”
狗咬一口入骨三分,这一口真够狠!任金趁势威吓说:“嘿,你还想反攻倒算!”
“反攻倒算”这顶帽子在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扣到谁头上都吃不消,我有些慌乱,连忙辩解。
王山似乎并未注意龚三的话,他已拟好处理方案,便说:“你们不要吵了,老龚你说没有那么多粮也空口无凭,依我说就按这孩子登记的数字处理,不过得扣除三项预留。”
他狡黠地扫我一眼,立即微笑着转向龚三,表面看是坦护我,实际是偏向龚三。只听他说:“今年老龚共计产粮两千一百斤,应交任务五百斤,预留种子——就以四百斤算,还有饲料——你有几头牲畜?”他假意问龚三。
“一头牛一头驴。”
“按规定每头牲畜留饲料一百五十斤,共留三百斤。政策规定三项扣除后才能定口粮标准,算下来你们三口人人均不足三百斤,我看就照侯家庄的标准吧,老龚你给生玉二百六十斤口粮吧,你们看怎么样?”
任金皮笑肉不笑地附和:“就这样吧。”
龚三也得意洋洋地说:“我没意见。”
原来如此!二百六十斤比原来的三石还少,龚三自从退出侯家庄社单干从未交过任务粮,王三明显耍私情,但他以国家政策为幌子,让你有口难辨,我只能吃哑巴亏。
我又提出,侯家庄社员都有工带粮,每工至少带一斤,要求按三百个劳动日带粮。龚三寸步不让,他说:“你一年吃我多少粮,算起来比工带粮还多呢。”
任金也帮腔说:“是嘛,听你叔说,这一年他掀翻瓮底儿,把旧存粮全贴进去才勉强维持到秋天。你不要太过分,”他语调越来越强硬,“一直纠缠下去对你没好处。国家让你们上山下乡支援农业,走集体化道路,你却跑到柳沟单干。你龚叔是孤寡老人,他单干有情可原,你是个‘斌光’后生单干是违反政策的。”
“好了,就这样吧,”王山最后拍板:“老龚你回去照数给他拨粮,并尽快把任务粮交齐。”
我垂头丧气回到大叔家,没想到这场官司输的这样惨。我心里明白,扣除种子饲料还说的过去,任务粮一说实属子虚乌有,龚三肯定不交。
半月之后大叔出面交涉,我住进赵献江的一眼土窑,又开始自立锅灶。村里几个年轻人帮我去柳沟挑粮,虽经再三争执,龚三只给玉米和谷子,小麦一粒没有,他说秋天下种就没了麦子,种子还是借的呢。
正是:
翻脸对公堂,只为争口粮;
莫怨龚叔毒,穷极逼上梁。
十一寒窑一冬
侯家庄十几户人家散住在两个山坳里,弯弯曲曲沿山势延伸,摆成长蛇阵;东西两半村,中间还隔着一条沟。我住的窑洞在最东边,接连荒山野岭;一爿两眼窑的野院就住我一个人。
二百多斤粮不敢放开肚子吃,每天吃糠窝头喝萝卜茵菜汤,吃菜太多脾胃不和经常拉肚子。所幸土窑比六婆的东房暖和,不至半夜被冻醒。我白天给队里放牛顺便砍柴备冬,夜晚回到窑洞孤零零一个人害怕得很。窑里放着赵家一具棺材和一只破旧立柜,院子没有围墙。历经日寇烧杀和二十多年塌毁,村里没有一家有院墙,有的人家厕所也没围墙,只用几捆柴草胡乱垛起遮羞。人们穷的饭都没得吃,谁还顾得上起房造屋。
一盏昏暗的煤油灯灯火飘忽不定,照着那具刺眼的棺材,窑洞里鬼影幢幢,阴森得令人发怵;死一般的寂静中突然传来几声凄厉的猫头鹰叫,令人毛骨悚然。我自幼胆小,也只能硬着头皮提心吊胆度过一个个漫长的冬夜。
这晚我正烧火做饭,没柴了,需到院子里抱点回来。我战战兢兢走到门口,拉开门,灯影下一个庞然大物出现在我面前,离我近在咫尺,我被突如其来的遭遇吓傻了。这村里没人家喂狗,那分明是只狼!深更半夜喊也没人听得见,只有听天由命了。这时我反倒镇静下来,心想造化来啦,上天要收我归位,我的苦难到头了。我不再恐惧,紧闭了双眼,平静地等待那幸福的一刻——只需那怪物张开血口,或舞动利爪,只一下就会结束我虫蚁般的生命,我就能上西天享清福了。可是发生了什么事?就在我闭眼的一刹那,那怪物因我突然出现受到惊吓竟掉头跑了,原来是一头悄悄离开母亲的调皮的小牛犊!
房主人赵献江和他老母亲还有养女媚婵,祖孙三代是一户善良人家。赵媚婵正值十七八岁芳龄,虽长得稍显粗笨,性情却朴实温顺。大叔曾向她祖母提亲,让我招赘到她家;我当然无可挑剔,那时我惟一的要求就是有饭吃有活干。是啊,人要活着就得吃饭,要吃饭就得干活,这是颠扑不破的真理。“文**革”中“造反派”们曾发明一个相当“左”的革命口号,叫做“吃饭是为了活着,活着是为了革命”,究竟谁革谁的命,其实每个人都不甚了然,只不过是一场自相残杀的混战而已。就连中央最高决策层都在窝里斗,下面的草民也只能盲目效法。
赵媚婵的祖母倒有意招我为婿,她看我诚实勤劳,尽管劳累一天晚上还要烧火做饭,但从未间断给大叔挑水。老太太看在眼里,常常夸赞:“自打这孩子来他大叔可清闲多了。”她觉得招这么个孙女婿也是福气。可赵献江不同意,因为拉扯起亲戚关系,我叫他娘表姑,和他同辈,不能做他女婿。俗话说“榆社亲圪塔亲(纠缠不清之意)”,谁知道我和他们是那门子亲戚,这乡俗的“卖辈”一说真害人不浅。
有一次我在赵献江的院里磨面,中午无暇做饭,表姑叫孙女端来一碗饭给我吃,还说晚上做饭让媚婵去给我擀面,我都拒绝了。有一天我吃过晚饭正脱了裤缀扣子,媚婵突然推门进来,惊得我赶忙拉被子把下身盖住。一介穷儒,始终还爱面子。
村里的人都住在半山腰,吃水需到山脚下挑,往返二三里路,遇到雨天道路泥泞难走,挑水是件极苦的差事。我早晨要做饭,常是傍晚放牛回来借着月光挑水。有一晚月亮被乌云遮住,道路模糊难辩,又下着砂粒样的雪。这种雪落到地面很滑,我不慎滑倒,水洒了,棉裤湿了,腿磕破了,桶滚到沟底摔漏了。一阵悲楚从心底涌起,鼻子一酸,眼泪簌簌落下。水桶是借任二家的,是那种老古时的铁箍木桶,我拿什么赔人家!
“大叔,桶碰漏了,只担回两半桶水,可怎么交代人家?”我声音颤抖地说。
“不要紧,明天我重箍一下就好啦。”
我长舒一口气,回到寒窑做饭,一把把下意识地往灶膛添着柴,心想这样的日子何时才能熬到头。
门“吱”一声推开,支书任二走进来:“二小,有你封信——我在城里开会捎回来的。”
谁来的信?我几乎已与世隔绝,父亲很少来信,陈英已经断绝书信半年多。还有谁会给我写信?
真是:
沉冤樊笼若许年,愿将此躯付黄泉;
突然一声惊雷起,震开乌云现晴天。
十二平反梦醒
任二递过信转身走了。我接过一看,是从阳泉化工厂寄来的,心里不禁紧张起来。我离开那鬼地方已经四年多,如今又出了什么事,福兮祸兮?
我抖抖索索抽出信纸,急切地展开读着:“田生玉同志,”啊,我又被称为同志了,不禁悲喜交集,“根据中央关于甄别工作的指示,经五人小组审查,报市委批准,你在‘反坏运动’中的问题已全部平反,按照党的政策按退职处理。退职工龄从入厂日算到平反之日,共五年零三个月,月工资三十五元,政策规定一年工龄发一个月退职金,以五个半月结算,你的退职金总计一百八十五元。现将平反结论和退职金领单寄去,希于两个月内前来领取。希你安心在农村安家落户,积极支援农业生产。如无暇来领,或对平反结论有何意见,可来信说明,并把领单寄回,写清详细地址,我们负责将款汇去。”
这意味着什么呢,是不是说我命中之债已经还完,苦难生涯即将结束;是不是说我也有权娶妻生子建立一个温暖的家庭,享受天伦之乐。不,事情远没有那么乐观,信里分明仍要我继续留在农村安心农业生产。如果平反而不复职,岂不等于一纸空文!
接着一字一句读平反结论,字字触目惊心,句句肝胆欲碎:原判田生玉,男,山西省榆社县人,汉族,现年十九岁,家庭出身地主,本人成分学生。该一贯思想反动,对党对人民怀有刻骨仇恨,入厂以来一贯消极怠工,制造事故,破坏生产。经常散布反动言论,恶毒污蔑社会主义工厂是店房,攻击我党搞运动没头没脑,社会主义制度暗无天日,大鸣大放言者有罪。该还煽动工人罢工,挑拨党政、团群关系。经厂党委研究,并报市委批准,决定给其戴“反党反社会主义分子”帽子,开除厂籍送劳动教养。
现按中央甄别指示精神,经五人小组审查,该同志入厂后一度不安心工作,要求报考大学,在“反坏”运动中和工人窦斌以大字报互相攻击,有关言论大多出自针对窦斌的大字报,还有的是本人检查和上交的日记中的言论,不足以作为定案依据。据此我们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