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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需再做三单生意,他就能像从前一样惹我生气。想到这里,顿时觉得生活充满了希望。
我的胞弟许一默,有梦想,常叛逆,会帮我背黑锅的少年,我们相依为命度过最难熬的岁月,只要他能活着,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只待灯油满,他就可以醒来,哪怕他的醒来会带回我最痛苦的回忆,又有什么关系?
这天与往常一样,我坐在床头同他讲我今日的见闻,我想他一定能听得见,愿我这些絮叨能让他的长眠不那么寂寞。关窗的时候,竟看见了华应言。对面楼上的雕栏窗内,他单手执着茶盏,一手负在身后,檐下延出桂花枝,他微微一侧身便看见了我,冲我点头一笑。
我微微低头回了一礼,便转身回房。这个人总能引起我的回忆,痛并快乐却又迷茫的感觉实在不太好。风花雪月伤春悲秋于我,是种奢侈。
耳边有渺渺天音骤起,床头的曼陀罗花一下子就精神了,连姿态都更曼妙了几分。
生意来了。
初见洛城花,我便晓得这是我的客人。这位来客美得十分绝世,乌墨一般的发,远山一般的眉,樱花一般的唇,一袭飘然欲仙的雪衣长裙,只在肩上绣了几瓣红梅,是全身上下唯一的艳色。见我下来,她微微一笑,满身忧伤浓得化不开。
这样的一个美人,却没有引起大堂里任何一个客人的注意,他们聊天的聊天,划拳的划拳,还有一个无聊透顶的易平生正在丢花生米逗软绵绵。软绵绵原本懒洋洋地趴在门口晒月亮,时不时对易平生翻个白眼似乎也在逗他。洛城花一跨进来,它立刻连滚带爬地往柜台里钻,比起易平生它在这方面要敏感得多。
我走到柜台边,将算盘珠子拨了拨,这个月的进账不错,就算接下来都不开店,也够我相对宽裕地活到下个月了,何况还有易平生在。
“你是许一诺?”她看着我问道。
我冲她点点头。
“洛城花,有事相求。”是个话不多但很会抓重点的姑娘。
但凡能进慈悲客栈的,都是有事相求,无欲无求的也来不了这里,而以上两者皆非的客人必定心理有病,本店恕不接待。我在柜台下的脚踢了一脚软绵绵,它哆哆嗦嗦地移开了一些空隙,哆哆嗦嗦地推出了一坛子“离人笑”。我接过来,重重地放在柜台上,那坛口的尘土被震落了下来,我没忍住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易平生很机灵地晃了过来,露出了一副早有预料的贱贱的笑容,若非我有事求他,一定一拳打了过去,我挤出笑容将这坛子酒推到他面前道:“老规矩。”客人起哄道:“老板娘,你又给易平生好酒啊!”
我冲他们笑了笑:“我这店里的都是好酒。”
作为一位事业型的女性,难免被人起哄打趣。刚到平安镇时我很不习惯,但如今已是见惯不怪,可见我心胸之宽广心态之超然。
华应言就在这个时候踏了进来:“许姑娘,在下来讨酒了。”他笑着说道,瞳仁里有烛火的光在流动,很是好看。
从认识到现在,他的举止都是那么的刚刚好,那么的不讨人厌。于是我指了指那坛刚被易平生打开的酒道:“正好你来,易公子你看,有人陪你喝酒了。”
易平生放下了搁在长凳上的左腿,看了看华应言,明显不太情愿:“这离人笑的名字不太吉利,两人喝倒是应景。”
我瞅了瞅他那副德行,心里想不就是舍不得分华应言酒喝,又不好意思说出口,竟然要诋毁我这酒的名字。
“离人笑?”华应言微微翘起嘴角,我有些不好意思的点了点头,他真诚地赞道,“这个笑字,取的妙。”
易平生拿起一只酒碗啪的一声放到了华应言面前的桌子上:“是爷们儿喝酒就别废话,来!”说罢撩起了袖子倒了一碗,结果洒了不少。一点都不爱惜东西,我嫌弃地摇了摇头。易平生不耐烦的抬起头道,“哎,你忙你的去吧,哦,软绵绵的红烧肉在厨房吗?”
我赶紧点点头:“稍微热一下就好了。”
易平生一边挥手一边对华应言道:“这平安镇没我就不行啊!”
华应言端起酒碗喝了一口道:“是。”
我差点不屑地哼出声来,对着一边观望的洛城花道:“随我来吧。”转身时我瞥见华应言往我这里看来,目光接触一瞬,又立即移开,我想等有空了,或许可以和他聊一聊。
二楼都是客房,最好的那间在尽头,睡着我弟弟。客栈的生意一直不温不火,平安镇是个比较封闭的地方,因此来喝酒的多,住店的几乎没有。我与洛城花一前一后走在黑暗中,只有我手里的青纱灯发出幽幽的光。
“移开它。”走到尽头,站在我弟弟房间外头,指了指对面的灰墙说。
洛城花看了看这堵墙,目光有些疑问,她看了看我,我正要解释,她便使了点劲移开了墙,我跟在她后面走了进去。她没有问一些之前的来访者们常问的问题,比如“那墙里面有什么啊”“为什么你不去推”之类的,虽然我已经回答得很顺口了“你推进去就知道啦”“这墙只有你能移开啊”,但洛城花没有问出口,我呼之欲出的常用答复到了嘴边转了个圈儿咽了下去。
这个房间与其他客房不同,四面白墙,空荡荡的房间里只摆了一张小桌两把椅子,一盏没有点燃的曼陀罗海灯,青铜灯座琉璃花枝,一切都与我弟弟床头那盏灯一模一样,唯一的差别就是这朵曼陀罗花姿态曼妙,气韵端严,精气神十足,显得十分高端大气上档次。
洛城花看了看四周,在桌边坐下。我给自己倒了一杯水,抬眼对她道:“你懂我这里的规矩吧?”
洛城花微微一笑:“早有耳闻,我会遵守规则,但请许姑娘一定帮我。”她顿了顿,幽幽地说道,“我做过很多错事。”
洛城花脸上的表情十分不丰富,加上她现在的身份,这样冷漠可以等同于忧伤,我最见不得悲观,只因修行不够,极易被影响,我之所以能和易平生称兄道弟,着实是喜欢他没心没肺盲目乐观的性格。此刻洛城花的模样让我心情低落,我俯身从柜子里摸出火石来,轻轻捻了捻海灯的灯芯,嗞啦一声点燃了灯。
她看了看一边的青纱灯道:“屋子里已经有一盏了。”
青纱灯罩内的火苗,生机蓬勃着实喜人,我对她笑了笑:“那不是你的灯。”
海灯的火光很浅,泛着幽幽的蓝,我给灯罩上紫色宣纸螺纹罩,她的衣衫上被笼上了一层浅紫色的光,像一朵写满悲伤的曼陀罗花。
“许姑娘,我有罪。”
人活一世,各有各的执著,各有各的念想。区别在于,有些人生前会淡忘,死后会看透,于是轮回路上只求一碗汤;有些人生前不敢直视,死后终于可以面对。若你为了自己坚守的执念,不愿喝下那碗汤,若你有勇气直面你的偏执、你的罪孽,你就能来到慈悲客栈。
对曼陀罗讲出你的故事,若你能让曼陀罗感动得流下眼泪,那泪水便可做我弟弟续命的灯油,而我会帮你去弥补那放不下的过往的遗憾。
大衍之数五十,其用四十有九。那个人说,这里是天道留给痴心人最后的一点慈悲。
洛城花原本不叫洛城花,她有个封号叫永宁,是华夏国的公主。
天元六十三年,皇帝越封驾崩,生前最宠爱的云妃自愿殉葬,一时传为佳话。这佳话的主角正是洛城花的生身父母。
新皇登基,但是太过于年幼,太后陈氏不得已垂帘听政。作为一介女流,她一贯相信“攘外必先安内”“治国必先齐家”的理念。幸运的是先皇的子嗣单薄,只有一儿一女,便是新皇和洛城花,且早年就已经定了太子,所以华夏的统治者只需要将重心放在“攘外”上。华夏地处中原,资源富足,但边疆纷争一直存在,其中魏国的窥觑之心最为明显,原本两国国力不相上下,眼下新君继位,难保魏国不会觉得这是个可乘之机。
太后与众大臣们考虑了很久后,出于对国对民负责的初衷,想要用不流血的方式维持两国之间的和睦。他们想选出一个人,为两国搭起和平的桥梁:这个人需要有倾城的样貌,因为一见钟情都是靠色;这个人需要有强大的内心,对这个国家足够的责任和爱,以保证她绝不会动摇反叛;这个人需要有智慧的头脑,因为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总而言之,这个肩负了两国和平重任的极为重要的人选,放眼整个华夏,只有一个人合适—公主永宁。当然,这样的军国大事,自然和太后与云妃当年的旧怨是没有关系的。
但魏国国君已有元后正妻,出身高贵,夫妻恩爱,魏君断然不肯先废后的。若以公主身份出嫁为妾,无异于华夏一国先自认低人一等,对刚刚继位的新君颜面很不利,新君颜面便是华夏颜面,众大臣抓耳挠腮突然灵光一现—公主若不以公主身份出嫁,岂不是两全其美?太后却觉得委屈了这位没了亲爹又没有了亲娘的孩子,眼含热泪连连阻止,殿上跪了一地,老臣们纷纷劝谏太后因以国家为重,先皇和公主定能体恤,太后禁不住劝谏,终于牙咬落泪点了头。
作为一个自幼备受宠爱的公主,永宁并没有公主病,她在听说这样的决定的时候,非常坦然地接受了。她跪在太庙中,华服逶迤,像极了一朵含苞待放的牡丹。她给父亲上了三炷香,对着牌位道:“父王生前赐予我永宁的名字,是望我永远安宁,如今边疆动乱,国不能宁,永宁何来永宁?父王母妃在上,请保佑女儿护国永宁。”说罢行了最标准的叩拜礼,钟声绕梁不绝。
天元六十三年夏,公主永宁突发恶疾,薨。
天元六十三年秋,歌姬洛城花作为华夏贺魏国国君寿的礼物之一,随使团前往魏国。
成,她是一介歌姬,不会让人觉得华夏沦落到要用唯一的公主去取悦魏国的国主换取两国和平,自然不会让华夏丢了国格;
败,一介歌姬洛城花,死不足惜。
这注定是一场漂亮的攘外必先安内战斗。
前往魏国送礼的郭使臣是华夏太后的心腹,特意被调来完成这次特殊的任务。
进入魏国边界的前一站,使团中有人染了风寒,为了不耽误行程,使团分为两队,大队照常前往魏国,留下的那一小队人在休整了五天之后,没有打出任何旗号,以商队的名义,悄悄地住进了华夏与魏国交界处唯一的一家客栈。
洛城花在这家客栈里等了三天,客栈旁边的小山坳里有一大片银杏林子,正值秋天,洛城花每天傍晚都会踱步去银杏林子之中,那轮如血的夕阳会将她镶出迷人的金边。时常有路人看着她的背影愣愣出神,但谁也没有动过邪念,好似连她的背影都写着“不容侵犯”四个字。
银杏是魏国的“国树”,洛城花在来魏国之前对其有过专门的了解和研究,在翻阅那些书籍的时候,她有时候会看着天空想外头的人世间是个什么样子呢?儿时听母妃讲父王年轻时候的趣事,常会说起他收买侍卫偷偷出宫只为听抱月楼庄先生的戏文;那时偶然听得一些宫闱秘闻,传闻当年洛城花的姑姑长安公主并未死去,因贪恋宫外锅贴和梨花醉,和她的师父归隐了去……洛城花的性子偏向母亲些,沉稳喜静,但她还是会好奇,那人世间好在哪里,会让这些人都乐此不疲地往外头赶呢?
站在黄昏时分的银杏林子中,没有说戏文的先生,没有锅贴和叫梨花醉的酒,没有人声鼎沸车水马龙,有的只是寂静的山野中银杏叶子簌簌落下的声音。她没有机会去体会父王和那位生死不明的姑姑经历过的人世间,这是她第一次离开生长了十六年的华夏皇宫,呈现在她眼前容她有时光慢慢体会的,只有这片金色的银杏林。她的脸上会绽放出最自然的笑容,对她来说这里就是她的人世间,很美。
第三天她终于听见了等待已久的鸟鸣声,随即便有数十个山贼模样的男人手拿各式武器将她团团围住。洛城花看着这些人,微微屈身低头行了个礼,朱唇微启,道了一声“辛苦”,随即毫不犹豫地冲着为首之人的刀冲了过去。右肩直直地撞在刀尖上,鲜红的血渗进白衣,仿佛点点红梅。
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一声愤怒的惊喝如春雷乍响:“住手!”
借着刀尖拔出的力量,洛城花微微转了小半圈,软软地倒在满地银杏叶上。白羽一般的纱裙轻轻扬起缓缓落下,金黄的银杏叶像是破碎的阳光,她伏在上面,一点鲜红刺眼,像一只受伤垂死的白鸟,可怜又无助。
没有再多余的声音,只有刀光和惨叫。洛城花等来的英雄身手极为利索,相貌和画像中一样。当他下马将她抱起的时候,洛城花终于看清了他的七星佩刀—这人正是她要等的人,真可惜这是她要等的人。
司城长空,生于魏国功勋名门司城一族,与皇帝一起长大,十五岁时上了杀场,以运筹帷幄、以少胜多、果敢英勇等关键词脱颖而出,成了魏国百姓的守护神,皇帝最重视最信任的将领。在他的姐姐司城舒雅被封为皇后的那一年,司城一族的荣耀达到了巅峰。
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