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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念转过,她只收手,跪伏在一旁,沉默着,听他放下杯盏,接着,他骤然起身,却是轻轻拉她起来,是的,很轻的力道,俨然不似他先前的暴戾。
而,即便是这么轻的力道,她却亦是随着他的相拉,站了起来,他的手顺着她的臂膀,慢慢下滑,到她的手腕,他想去拉住她的小手,可,在他的手滑到腕际时,仍是踌躇了一下,最终,他仅是让手虚浮地握住她的手腕,并不滑落下去,其实,差一点点,他便能握住她的手,因为,她的手下意识地蜷缩起来,如此,他和她之间的距离,只是那很小的一段不能称之为距离的距离。
然,咫尺,已是天涯。
他带着她在这内殿徐徐走着,四面的花灯很多,五彩缤纷地是让人眼花缭乱的,缓缓走过去,她得以细瞧那些花灯,却赫然发现,花灯图案上绘着的仕女,很是眼熟的,或者,严格来说,那女子的一笑一颦和一人是几乎一致的,那女子正是她。
尤其,那盏最大的走马灯,随着走马灯的熠熠转动间,里面,是她在跳那一支凤阕箫舞,如此的活灵活现,将那一日,一一重现在了眼前。
只是,纵然能重现,一切终究是回不去了。
她清楚,难道,他就不清楚吗?
只是,她不会知道,这些花灯上的手绘,都是他亲自在她离开的那一年中,一笔一笔绘出来的。
每当结束一天的政务,履行完帝王的义务后,他独自在寝殿,辗转难眠时,就会将她的样子在笔端,描画一遍。
在他没有去未晞谷,没有亲眼见证那一幕前,他始终,还是不愿意去相信。
始终,还是将她的美好,描摹一遍又一遍。
透过笔端,让她深深驻留在他的心底,乃至于,在其后,更是没有办法抹去。
这些,她不会知道,他亦是不会让他知道的。
哪怕,他还是由着心性地在元宵到来前,命工匠彻夜兼工,完成这些花灯。
哪怕,她能瞧到这些栩栩如生的仕女图,只会认为,是他命花师所绘。
可,下一刻,他却瞧到,她的目光在看到这些花灯时,有一瞬的失神,也有一瞬的朦胧湮起,接着,一颗泪珠,就这样清晰地坠落了下来,滑落在她的脸颊,这样的神情,是出乎他意料的。
也在这刹那,他做不到继续淡然,这颗眼泪分明诠释了一些什么,一些他曾刻意回避,生怕看透了,只会失望的什么。
那就是,她的心里,是有他的。
若没有他,何至于,在瞧到这些花灯时,会流泪呢?
若真的,视他为厌恶的人,是不需要用眼泪做为诠释的。
“茗——”他低低唤了她一声,却是生生咽回后面的奴字,只是一个茗,却又担心什么似的,复再添了一个字,“茗……”
虽然间断了些许时间,听起来,却是茗茗二字,一如,彼时,她母亲就是这么唤她的。
她的眼泪愈流愈多,不知是为了念起母妃的缘故,抑或是为了这些花灯。
是的,为了这些花灯,即便他没有告诉她,这图是谁绘的,可她却是品得出,该是他的工笔。
思及此,她生生地将眼泪收回,他的指尖,已抚上她的脸颊,甫要替她拭去上面的泪水:
“为什么,要嫁给萧楠……”
问出这句话,带着决绝的疼痛。
这个问题,是他一直想问的,只是,哪怕勇猛果断如他,却也害怕知道答案。
这一刻,问出这句话,没有得到她的回答,却是听到,另一侧的石门处,传来海公公焦灼的声音:
“皇上,急禀!仪瀛宫出事了!”
【冷宫薄凉欢色】38
海公公的话说得极其急促,而仪瀛宫是胥贵姬的所在宫殿。
原本,在元宵过后,为了抚慰胥贵姬,西陵夙会遵循祖宗惯例,在初六至太师府下定后,颁发圣旨,正式迎娶汝嫣若为后,赐下封号,并且昭告礼部择取的迎娶时间,而迎娶时间其实早在年前便已定了,正是五月初五,恰逢汝嫣若年满十五及笄的日子,也是这一年间最宜迎娶的绝好日子。不过一切都是走个仪式罢了,包括,会一应晋封后宫内其余诸妃,对于胥贵姬,也会直晋到妃位,权作抚慰。
当然,这一年,也是西陵夙正式启用自己的年号——元恒。
只是,显然,在那之前,却是暗潮汹涌的。
一如,此刻,胥贵姬的出事。
至于出什么事,海公公顾忌着什么,没有禀出。
西陵夙的手仍覆在奕茗的腕际,随着这一声急禀,西陵夙停下赏灯的步子,语音低迥,却是对她的:
“今晚,你就歇在这。”
歇在这,固然是好的,毕竟,暖融无比,四周都被灯火照耀得亮如白昼。
在冷宫的阴冷潮湿,以及黑暗中待久了,就会充分意识到温暖和光亮的重要。
可,哪怕,不必担心被人察觉她待在这,除了夜晚,他唤她来此之外,她却仍是待在外面破败的殿宇内。
源于,任何事,若恣意了,都会有瘾念。
哪怕,外面再让人难以忍耐,却始终,比这要好,因为,她永远不会在上瘾后,产生患得患失的念头。
这样的念头,是要不得的,因为,会蚕食一切的坚强。
但,这一刻,她仅是颔首默允。
只为了,她想再好好看一下,这些花灯,哪怕,这样细看,许是会有不舍,可,对于她来说,却是真的很想好好看一眼,看一眼那些工笔落下时,画中的女子,是怎样一一绘现的。
西陵夙随着她的颔首,松开她的腕际,回身,走向另一端入口,哪里,看似是一面平平无奇的墙壁,但,将旁边的烛台一拧,门转开时,是另外一个去处,那里,除了海公公之外,还驻守着数名禁军。
不自觉顺着他离开的方向望去的她,自然没有错过这些禁军,她的唇边浮起只有她自个懂得的哂笑,转了目光,去看那走马灯时,却是错过了,西陵夙瞧到这些禁军的一滞。
只是,这一滞,却随着海公公附耳低声说了几句,只大踏步地朝仪瀛宫走去。
原本,他来到这处殿宇,从密道进入时,不会带这么多禁军,可现在,恰是海公公为了防患什么,在他离开后,仍命禁军驻守在密道室门的外面。
毕竟,这里出去,距离西华门是近点的。
但,他一点都不担心里面的女子会想法设法就这样逃走,海公公这一为,是谨慎小心,然,却是不了解她的。
仪瀛宫内,此刻,鸦雀无声。
所有宫人都跪在甬道的两侧,殿内,是灯火通明的。
由于胥贵姬小产,未曾出席今晚的元宵赏灯,现在,她只着了白色的寝裙,被押至床下跪着,太后正坐在床旁的椅上,美目含威地睨着胥贵姬。
“皇上,请要相信臣妾,臣妾没有这么做过!”胥贵姬抬起眼睛,瞧见西陵夙步进殿内,忙不顾任何仪态,跪行到西陵夙跟前,声音里充满了恐慌。
她怎能不恐慌呢?
素来知道,宫里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而当这欲加之罪降到她的头上时,她便更是害怕得无以复加。
因为,措不及防,也因为,她清楚,这一个罪名的厉害之处。
那是一个,按重,可诛九族,按轻,也是赐死的罪名啊。
西陵夙的眸华淡淡地睨着她,然,没有说一句话,只停了步子,瞧向太后:
“太后,是得了确凿的证据,还是——”
“还是哀家的无中生有,皇上,要问的是这句,对吗?”风初初干脆地接上西陵夙的言辞,反问出这一句。
西陵夙并不应上这句,只站在那,神色莫辨。
“喜碧,将证物拿给皇上去瞧一瞧,若不是,司灯司昨晚按着规矩往各处悬挂花灯,入夜又着人去查看着,倒就给蒙混过去,险些酿成了冤案,错陷了茗奴。”
西陵夙在来的路上,早有海公公将事情的经过,简单地禀于他知。
原是在临近元宵的昨晚,司灯司将早就精心准备的花灯悬于宫内各处,由于同时忙着闲散侯婚宴的灯饰,没有立刻派人巡视,直到晚些时候,腾出人手来,才另派了几名小宫女巡了一遍,以防有闪失,没曾想到,在其中一株偏僻的树荫下,却看到一行迹鬼鬼祟祟的人,小宫女担心是对宫灯不利,走近一看,那人却已察觉,忙落荒逃去,小宫女追赶不及,只看到沿途洒下些许的药渣。本来这是无关紧要的事,宫内也有很多嫔妃或者宫人,生病后,不会将药渣洒于自个宫里,而是选择稍远的地方散去,意喻远离疾病,但,那一人匆匆逃离,只让小宫女觉到不对劲,恰逢太后由宫女陪同,在御花园各处提前赏玩这些花灯,撞上了这件事,太后的近身宫女喜碧又熟谙医理,当下察出这些药渣有异,若辅以针灸,便是能改变人的脉相,譬如小产后的脉相,所以,太后只吩咐宫人顺着药渣寻去,恰是到了仪瀛宫附近,药渣就不见了。
如此,便引出了,胥贵姬刻意改变脉相,是否仅是意味着一件事,那就是这次怀得帝嗣一事的真伪。
太后遂来到仪瀛宫,一边吩咐人去华阳宫请皇上前来。
只是,西陵夙并非在华阳宫,才有了海公公经密道去请的这一步骤。
眼下,西陵夙见喜碧将药渣奉上,只传来一早就在殿外候着的傅院正及冯院判,不过半盏茶功夫,既是证实喜碧的所言。
胥贵姬一张脸苍白无比,先前还哀声求着,待到太医院两名最高品级的执事太医印证了这一说法后,她却是不再哀求,反是换了种语调,直指冯院判:
“若真是本宫讹传有孕,那么试问,冯院判,当日本宫小产,你也是一直伺候左右,是真是假,难道,竟是看不出来,倘是讹传,想来冯院判也难辞其咎!”
冯院判并不因着一句话,有丝毫的怯缩,只躬身朝向西陵夙、风初初:
“回皇上,太后,臣除夕当晚确实在贵姬娘娘小产后,随伺左右,但,贵姬被送回宫后,臣毕竟身份有别,是不宜入内殿的,只有臣的随行医女进去伺候。”冯院判说完这句,得帝君允准,复唤来同在殿外候着的一名医女。
医女在得到西陵夙默允后,躬身说出的话,是让胥贵姬愠怒的:
“医女涵瑶参见皇上、太后,除夕当晚,奴婢确实在内殿伺候,小产的血水,奴婢也查验过,并无不妥,只是,那盆血水在奴婢进殿时,是由贵姬娘娘的近身宫女端给奴婢的,奴婢只是按着惯例,替娘娘查看,是否有血崩的状况,再将情形告知殿外的冯院判。”
“撒谎,撒谎!你撒谎!”胥贵姬饶是再有城府心计,此刻,全然做不到镇定。
每一个不想死的人,每一个有野心抱负的人,再遭遇这样生死攸关的事,确都是做不到镇定自若的。
可,她的不镇定,仅是换来,两名太后身旁的嬷嬷遵着主子的眼色,上得前去,将她按住,这一按,她顿时察觉了什么,目光狠狠地剐向太后,却只换来,太后唇边愈深的笑意:
“皇上,这事,您看,该如何处置?倘皇上法外开恩,容了胥贵姬这一次,委屈的,却是冷宫的茗奴。想那茗奴也是可怜,没有世家背景,恁是被冤枉,也都无人过问,还遭了落井下石,唉……”
这一语,太后碍着自个的身份,以及祖制规矩,并没有挑明了去说。
而这一语,太后的的意思是什么,西陵夙自是清楚的,他也清楚,这一切背后隐含的是什么,但,这些对他来说并非是最重要的。
最重要的,仅是,以此,不啻是一个绝好的转机,他能就此释她出冷宫,安然在宫中,诞下他的子嗣。
只是,真的安然吗?
在宫中,或许,反倒是没有冷宫周全,这份周全,是相对怀上子嗣而言,也是相对,他太清楚宫中这些女子的手腕,他愿意护她周全,可,她呢?
她的性子,除了对他做得到狠以外,始终是太心软的。
他能作为这种唯一,是否至少说明了,对她来说,还是不同的意味。
曾几何时,自我安慰的念头,仅添了自我一哂罢了。
而一念至此,他略一思忖,只道:
“今晚是闲散侯大婚的日子,一切,待到明日再说。”
“皇上,这事,事关混淆皇室的血脉,岂能拖到明日?依哀家之见,这事,必要早有个发落,才能服众,还请皇上,即刻传胥司空觐见,调教出这样的女儿,让哀家实是对闲散侯夫人,都颇是质疑的。”
明明没有怀有子嗣,却讹传怀了子嗣,若奕茗在除夕的相推,是奕茗的无心之失,那么,无疑待到九月怀胎,这子嗣诞下时,显见,也必会是皇长子。
若除夕的相推,是蓄意为之,企图陷害奕茗,不是没有这种可能,却是有些说不通罢了。
当然,这层说不通,因着接下来的发展,很快便是让人清明的。
太后见西陵夙依旧不做发落,又道:
“有些话,哀家需单独皇上说,来人,先将胥贵姬带到偏殿囚起来,你们也都退下。”
随着众人喏声,胥贵姬在被那两名嬷嬷拖走时,仍是不甘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