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蒹葭的楼船位于奕翾的楼船之后,与西陵夙的楼船更隔开了两艘楼船,此时,她掀开舱窗上的绡纱帘幕,向窗外眺望,袖口微微露出纤细的指尖,指甲上凤仙花染的红痕衬着天水碧,十分淡雅。
她很少染甲色,只是这一次,忽然想悉心的修饰每一处,因为,或许,再过数日,便没有修饰的必要了。纵然,染了这颜色,却也不知道悦的是谁——
舱窗外,可瞧见两面是依次而下的楼船,无数幅斜欹锦帆迎着朝阳,绚丽夺目。堤岸如蜿蜒的翡翠衣带,缓缓从眼前往后退却,望得久了,便分不清究竟是船在动,还是堤岸在动,抑或,本身只是湖水在动罢了。
一如,之于宫中,变得不单是自个的人心。
此次的跸道十二里为一站,每站都预备有打尖的地方,每隔五十里,又设一座驿馆,今日偏巧不是顺风,风势又极大,加上饯行的时间过长,天黑前怕是未必赶得及到俪景驻跸。
即便紧赶了一日,果然,晚间是来不及赶到俪景,各船泊下,首尾相联倒也安妥,宫眷们皆是宿在船上。
天色渐渐晦暗下来,起首的领船率先降了帆,在桅上升挂起一串明灯,吹起号角来,是下锚泊宿的讯息。
声音极闷,但可达数里,跟着后面一艘船亦吹起号角来,这样一声递一声往后传去,便有禁军划着小舟向后方去照应。
蒹葭是不喜这种声音,不知怎地,会觉得心口堵得厉害,她干脆将舱窗推开。愈大的风吹入舱室,心口的堵闷却是好多了。
而外面无数铁索扔了出去,船首的铁索套住前船船尾的柱销,再搭上跳板,每条船就这样被联在一起。
不过半个时辰,各船上舱中的灯火渐次明亮起来,像一条璀璨巨龙,静静卧在水面上。
楼船里灯火通明,俨然如剔透的琼楼玉宇一般,有宫女内官提着灯笼,端着托盘从跳板上姗姗而过,宫灯于湖面的倒影似一颗嘎然划过苍穹的流星,风吹来,便碎成粼粼星子,在波浪尖上璀璨地直泻了下去。
此时,堤岸上同样有无数点星光散开去,仿似是湖里的星子跃到了岸上,便也蜿蜒成一条璀璨的长龙,她知道,那是往来跸道传讯禁军,驾驰着骏马,马蹄声在旷野静夜中听得格外分明。
同样分明的,还有千湄的声音带着嗔怪在她耳后响起,这才方发现,这一日的时间,她竟是醉在了舱窗外的景致里。
而这醉,不过是外人瞧到的,实际是,她的心绪纷扰到没有办法静下来,唯有望着外面,才能让自个少许的转移些注意力。
“娘娘,您对着舱窗外看了这么久,若是要赏风景,上前面的甲板上去不是更好?娘娘的玉体,太医说了,见点风也无碍的。”
往前面的甲板上去,自是会看到皇贵妃的楼船,只这一日,听着有丝竹乐声传来,想是皇贵妃伴着皇上在前面的楼船上赏舞。
越是艰险的前路,西陵夙就越会粉饰太平,这点,她早就晓得。
可,如今的粉饰太平,不用谁再陪谁演戏,也不用担心人戏部分,迷了眼,失了心。
他有着那一人陪,无论怎样,都是带着真意的。
纵然,他和她之间明显有着罅隙,因为,毕竟是西陵夙带兵灭了锦国,虽,这只是奉了先帝的旨意。
她能瞧出奕翾隐含的恨意,但,再怎样恨,不也成了西陵夙的皇贵妃?
终究是有爱的吧。
而她呢?
曾经最奢侈的愿望,无非是想要一个他的孩子,只是,随着时过境迁,这个愿望,不仅奢侈,也变得不切实际起来。
“娘娘,奴婢和您说话呢。”千湄见她仍在出神,不由略加大了嗓音,唤了一句。
相处时间长了,在蒹葭跟前,千湄倒没有很多顾忌起来。
“呃,传膳罢。”她回过神,吩咐出这句话。
“娘娘,您真在自个舱船上用膳?”千湄眉心拧了起来,本来还指望娘娘能到膳船上去,指不定,皇上瞧见了,也会留娘娘一同用膳。
是的,这艘船队,在西陵夙和皇贵妃的船间,另牵了一艘膳船,帝王用膳,哪怕是行在水路,都有单独的舱船,可见优渥尊崇。
“不必了,本宫有些晕船,怕水。”她淡淡说出这句话,放下绡纱帘幕,丝软的绡纱从指间滑过,愈衬得指尖冰凉一片。
“是。”千湄知道这不过是个借口,还是让玲珑去传了膳点来。瞧着风渐大,想了想,还是稍关上了点窗。
甲板纵然也风大,可,至少那风吹得还有点意义。
现在,却是没有必要再让娘娘着凉了。
“嗳——”蒹葭轻唤了一声,“再替本宫暖一壶酒来。”
“娘娘要喝酒?”玲珑率直地问道,难得出宫,她本是山野间的女子,这一日,蒹葭又摒退了她们不必伺候,自在舱船的转角,避过众人,偷偷嬉水,眼见着上灯,才回了舱船内,小脸红扑扑地,没反应过来,就不顾规矩,脱口问道。
“嗯,突然想喝一些酒,问下膳房有没有性温点的。”蒹葭不以为然玲珑的失礼。
玲珑应声下去,不一会,便有小宫女奉来晚膳,并一壶酒:
“这是宫闱的特酿,梨花白。听司膳说,最是温和的。”
玲珑轻快地在一旁张罗着膳点,千湄瞧了今日的膳点倒是独特,不由问:
“这碟是什么?”
“啊,这啊,是司膳特意给娘娘做的呢,说是先用温水漂洗干净新鲜的白菊花瓣,然后沥净,再配上这些特制的鸡汤,味道又好,用后,还能清心去秋燥呢。”
“呵,偏是花如今也能用来做菜式了。娘娘,既然是司膳的心意,您先尝一下这个罢。”千湄执起银筷,试毒后,替蒹葭布在碟内。
“你们也都下去用膳吧,不必伺候本宫。”
“娘娘是想对着这湖景独酹?”千湄收了银筷,问。
“嗯。”蒹葭颔首。
千湄眉心又拧了一下,耳听得前面的舱船开始敲起了锣鼓,想是皇上今晚确是在皇贵妃的舱船上用晚膳了。
幸好,娘娘没去膳船,否则,也是添堵,不过眼下,估计娘娘心里也不见得好受,毕竟,以往在宫里,兰陵宫离曼殊宫有些距离,不至于像如今这般,亲耳听着别人的恩爱罢。
既如此,自然不希望她们这些宫女陪着,看着。
“那奴婢先告退了。”千湄福身,一扯仿似犹在发愣的玲珑,出得舱船。
蒹葭唇边浮出一朵笑靥,终是入秋了,荷花开尽,换上这素白的菊花,执起一片菊花瓣,蘸上汤料,却是味道清新又可口的。只是,抵不上梨花白的醇厚,甫入口,在醇厚之外,能品到梨花的清冽之香,萦绕在唇齿,全然不似一般的酒味冲人。
她浅斟慢饮,听着锣鼓渐响后,嘎然停止,接着是女子的声音响起,俨然是一出好戏开台,那唱腔迂回三折,听起来,倒是不错,只是,皆是台上的戏说罢了。
她不想喝醉,因为醉了其实并不能真正让自己舒服,反而会在醒来后,头疼的厉害,很奇怪,记忆里,她没有醉酒的经历,却是知道醉酒后的难受。
或许,这些是白露公主奕茗的记忆吧,呵,她竟也开始以为,她就是奕茗了,那个只在画像里见过,容貌似她的女子。
不知觉,一壶酒饮下半壶,再怎样,她都不能喝了,不然恐怕真的会醉,耳边那唱戏的声音仿似也渐停了,万籁俱静,只从舱窗的缝隙瞧出去,湖水泛起粼粼波光,照得人眼睛有些晕眩。
快醉了吧?
她起身,宽大的水袖垂坠在地,有些脚步不稳地朝楼上走去。
楼上是寝室,她想现在喝到有几分薄醉,睡下去才是最舒服的,当然她没有唤千湄她们进来伺候,否则,洗漱一下,恐怕,这几分薄醉便是要醒了。
而她喜欢薄醉微凉的感觉。
扶着楼梯栏杆,那雕刻着精美花纹的檀木搁在手心,她一步一步走得极其小心,可,没曾想,待走到了最上面的一阶,她发现垂落的绶带缠住了裙裾,她不由松开扶住栏杆的手,去提那绶带,只是,这一提,绶带倒是被提了出来,她的重心却不稳,向后一个踉跄,眼见着要滚落楼梯。
纵这楼梯不过十来层,可这样滚下去,滋味也不会好受。
但,不是她不想,就可以不跌落的,然而,这一跌,没有如期而至的疼痛,反是坠入温软的怀里。
广袖洒开,那鎏金的天水碧的锦缎后,隐现的是淡蓝的袍袖。
而梨花白醇香后,隐含的是幽幽的龙涎香。
是他——
不用回转螓首,她知是他。
也唯有他是无须通禀就能进入,并且还能让候在门外的千湄、玲珑不会出任何声音。
只是,他竟从皇贵妃那过来,是出乎她意料的。
或许,在奕翾被册为皇贵妃那日之前,她就开始适应起被冷淡的日子,所以,今日,他过来,倒让她有些无措。
无措中,突然很想就这样娇柔无力地倚在他的怀里,而不是每回都淡然镇静地不示弱。
但,可以吗?
心绪千转,她能觉到他的平静呼吸声在她头顶传来,平静得反衬出她的不平静来。
她的心跳得太快,这份快,不知是醉意使然,还是刚才差点跌落楼梯使然。
不过,都不重要了,她深深吸进一口气,只让砰然的心平复下来。
他没有说话,扶着她上到最后一层台阶,上面,是她的寝室,纱幔层层的悬挂着,正中,靠着偌大舱船位置,是绮罗铺就的软榻。
纵不在宫中,纵不是盛宠,一应的布置仍是精致的。
依旧是沉默,但,总有人要打破这个沉默吧。无疑,这个人该是她。
稍欠身,才要回转,却听到他在她的头顶,语音沉沉地响起:
“怎么喝了这么多酒?”
“回皇上的话,臣妾畏寒,想用酒驱下寒意。”她按着规矩答话,值得庆幸的是,因着薄醉,她的话语还是清晰的。
他的手随着她这一语,下意识的穿过她纤细的腰际,握住她的素手,即便喝了这么些酒,她的手还是凉的,正是这双冰冷的小手,在行宫,他突染风寒的那夜,陪了他一夜罢。
那一夜,他起初是睡得极不安稳,直到这双冰冷的手无数次从他额际抚过,才慢慢让他平静下来。
只是,后来,他却仍平静了太久,一直平静到如今,或者该说,三年前,他的心就开始平静得再难起波澜。
“嗯。”他淡漠地应了一声,这样的他,是疏离的。
其实,她和他现在的姿势是温暖的,看上去,似她倚在他的怀里,而他的手与她的交握,没有关阖的二层舱窗外,是一笼明月,在湖面洒满清辉。
可,再怎样温暖的姿势,随着船猛然一个颠簸,终是要分开,她借着这颠簸,恰到好处地抽回她的手,从他的怀里欠身出来,微笑:
“好像起风了呢。”
风,在这一日,一直都是有的,只是,入了夜,渐大了起来。
而谁的情愫,其实也一直都在那,只是,借了这夜色,也渐渐映现出来罢了。
她莲足轻移,行到舱船旁,这样的举止,在帝君跟前,无疑是失礼的,但,她怕再多一刻停留在他怀里,有些东西,就无法再掩饰自然。
哪怕她不想离开,可,有时候,并不是她不愿不想,事情就不会发生的。
因着刚刚的一旋,她的发髻有些许的松开,散开的青丝被风吹开,添了几许迷离,而这风也将她宽大的袍袖鼓起,她只站在偌大的舱窗前,就着月华的辉映,周身便笼了一身晶莹的光泽,船在此时,被渐大的风卷着浪头,颠得又是一个晃动,她整个人便似要归去一样的飘逸。
她不敢再回眸去瞧他。
他却行到她的身后,修长的手将那舱窗关拢,也隔去外面的景致。
“既然畏寒,怎么还站在风口处?”
这句话带着关切的味道,算起来,他很少对她说这般话,更多的时候,她以为握住了些许温暖,却总是被他接下来薄凉的话意驱散。
所以,这一次,她不会自以为又握住什么温暖。
源于,她的心迹早在那一日便不经意地表露分明了,而他的心意,她总是看不透,也怕去看透。
“方才喝了些许酒,现在不觉得冷了。”她依然笑着,却不得不回身朝向他,“皇上,可要臣妾吩咐千湄上点宵夜?”
这句话是宫里的套话,眼下在有些尴尬的环境说出来,倒也不错。
“不必,朕才从皇贵妃那用过晚膳,不想再用其他的了。”
“是。”她恭谨地说出这句话,只低下脸,瞧着他淡蓝的袍子下,那绣着的云纹。
这句套话,被她说得倒是有些无趣了。
“朕想听你**。”他突然说出这句,她有些愕然,他想听她**?
“皇上想听哪支?”她回身,从一旁的挂柱上,取下那支碧玉箫,那日火山岩浆爆发,千湄在危急的时刻,竟还记着她的东西,倒是一件不落地给带回了宫。
这丫头看上去大大咧咧,碎碎嘴,其实,人却是细心的。
而她,是这次启程前,千湄才问起,是否要带这支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