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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蓉吓得支吾道:“老爷,蓉儿断不敢再出去找那小戏子。只昨夜身上不好,想是吃岔了,夜里起来好几回,也未及合眼。”
“蓉儿莫要再嘴硬,你昨晚可是在家睡的,问你媳妇便知!”婆婆道。
“媳妇,你说,蓉儿莫不是又扯谎了?”公公问我道。
我一转脸,遇了贾蓉巴巴的目光,心里恁地软了。若我回了公公,那贾蓉少不得又要吃打。假夫妻已是实了,若教他枉吃一顿打,也无益处,我的炕上可扯不得他回来!因对公公婆婆道:“昨夜他确在房中,恐吃坏了肚子,一夜不得安生呢。”
“既是如此说,倒也罢了。只是日后千万记得,要好好待你媳妇。外面的千般好,终要顾及我门户脸面,长幼嫡庶莫叫乱了。你终究要跟你媳妇过一辈子呢。”公公皱眉道。
请罢安,只要退出门来,公公又把两个人叫住了。
“且慢!媳妇,早间天凉,风也大,你怎地不抱个手炉?”
“老爷,想是来给老爷太太请安的,抱着它不尊重。”我忙道。
“既是一家人,没那么多规矩,我说尊重就是尊重。身子要紧,女人凉了肚腹,可要落下病症的,下回出门可要记得抱着……”
我看得出公公满脸的疑惑,不定把我的心思猜出了三分。可当着婆婆的面,又不好说破那手炉所值不菲,更不好说琏二叔琏二婶子已知端倪。—还是找个机会,差瑞珠将那手炉还给公公吧。
我赶快应了一声,与贾蓉一道走出门。
《红楼遗梦》32
回到房里,方走进里间,谁知贾蓉竟跟了进来,叫了一声姐姐,扑通一声就跪了下来。
我唬了一跳,忙退了。只道这如何使得?虽说我长他几岁,却毕竟是我的夫啊,哪里就受得起他的跪?焉知贾蓉非但没有起来的意思,反匍匐两步,抱了我的腿。
“你这是做什么?有话只顾讲来。”我心里怯了,忙道。
“姐姐,我在你跟前,真不算是个人了。未曾想你还在老爷面前周全我……”
“你方是个男人,如何便跪了?不就是少挨一顿板子么?”我冷冷道。
“姐姐,今天跪你,不是为了少挨一顿打。纵是打烂了,养上些个日子的,终究会好。可我这心里的伤,且是那金石能疗的呢?”
“你整日里出去吃酒看戏,逍遥自在,谁人能把你的心伤了?非是你舍不下放不掉的小戏子?她若是伤了你的心,你只需跪她去,何苦来的跪我?”
“姐姐莫要恼,我就是觉得对不住姐姐。我外间吃酒看戏也有半载了,也与了几个相好,如何只不能见喜,莫非我命里不济,终究是无子么?”
“便是如此,我且不是送子娘娘,那也犯不着跪我,你起来!”我朝前走了一步,挣开了他的手。
贾蓉又唱一肥喏,诉道:“我恁快活,想不得别人苦。我搂着那小戏子快活时,怨的是姐姐不与我方便?如今也尽试过了,也知姐姐的苦处了。姐姐,其实咱俩才是一对同命鸳鸯呀……”
“说这些又有何用?你天明方回,只怕倦了,莫如去略躺一时。几个管事的媳妇尚有事要回,我且去吩咐照应则个。”说罢,我撇下了还跪在地上的他,快步走到外间。
可今天这事却做得颠三倒四,真是做一件,坏两件的。贾蓉心里苦不苦,像是与我无关,我一门心思,想的都是老爷。思量如何看个契会,把那手炉还了公公。
谁知到了午后,老爷房里的丫头传了话来,说老爷问事,想是他也跟我一样,这一整天心里都不得安生吧?我坐在镜前,整了装束,方才抱上手炉,带着瑞珠来到公公的上房门口。见得公公一人坐了,正在翻看些信札往来,身边站着个贴身丫头伺候。
瑞珠门外站了。那丫头见我来了,自去奉茶。
公公见得我来,慢慢起了身。他怔怔地看着我,我也木塑泥胎般站在他对面,不知说些什么方好,两人莫约五步之遥。我这腔子像是有惊涛骇浪,今日还了公公这个手炉,便是要生分了,连梦里一见,也只不能够了。—就这么站着,我的眼里慢慢地就湿润了。他脸上的表情也同样平静,可那心里不知该怎么翻腾呢。
“媳妇,清早来请安时,你似有心事?我不放心,唤你来问问。”公公道。
“老爷,你尚且不知,这手炉偏荣府里琏二叔也见过的,晓得是张匠儿的真物,原想买来与二婶子,因嫌贵迟疑,待得再去,掌柜的说已被老爷买去了……”
“媳妇,此话果然是真?”公公唬得不轻。
“可不是真?是琏二婶子对我说的,还能是假?因此上这手炉我不能再留着了,虽万千的欢喜,也得还给老爷了……”说罢,我将手炉奉与公公。
他迟疑了片刻,只待要言,又没说出口,伸了手来,却未接那炉,只把我的双手握了……只一瞬,我的浑身变得酸麻起来,似有魔气一股,将我那魂魄儿攥了开去。他离我是这般近,鼻息尚且可闻,听得胸中尤似鼓擂,似是唤我入去。只便想靠了他胸,闭了眼,恸在他怀里,只把那三世的委屈,与他说个遍……
外面廊上却传来丫头们的说笑打闹声。我忙挣开了公公的手,把手炉往他怀里一塞,扭身走到了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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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遗梦》33
因那贾蓉自在屋里卧着,我不想回去,便径直来到了会芳园里。
天空阴沉着,风冷得刺骨,地上仍有残雪。宝珠早把那件银狐昭君篷送了来。
瑞珠接了,与我披上道:“这雪地里冷,湿气也大,园里空无一人,可不寂寞得慌?奶奶仔细雪湿了脚,略站一会儿,就回房吧。”
“你俩且去别处玩,我自己在这园子里消散消散就去。”我道。
瑞珠宝珠走远了,我方朝着会芳园深处走去。眼见满园白茫茫一片,坡上白柳枯枝上挂满晶莹剔透的琉璃。沿着脚下的曲径,我来到那座小桥之上,桥下已不见清流激湍,流水已结成了厚厚的一层冰。遥望东南,有几处楼榭亭台。不知哪里传来笙簧之韵,别有一番幽怨和凄凉。偶尔有几只小雀飞过,震动头上树枝,掉下几点积雪,滴落在我身上,不忍拂去。
不知不觉间,我又驻足于那棵腊梅前。花期已过,枝头只剩几朵细小娇弱的残花。我伸手摘下一朵,嗅着那股依然浓郁的甜香,公公的话似又在耳边响起:“这丫头……看这头上的花儿都斜了!”他叫我丫头的那一刻,定是把我当成亲女儿怜爱了。他对我的好,哪里会只有霪乿二字?只怕跟我对他的那份一样,有说不清、道不白的曲折吧?只是,透过花枝,对面已不再有公公的身影。这孤单的感觉,不禁又使我黯然神伤。
忽地,宝玉带着那茗烟从小桥上走过来了,那宝玉穿着猩红斗篷,煞是惹眼。我朝对面的假山后躲,却晚了些,偏被他看见了。
“姐姐……天气如此寒冷,你为何一人在园子里流连?”宝玉一阵风地跑到我面前,笑问。
“这园子里既是如此寒冷,宝叔叔为何也出来逛了?”我勉强朝他笑了笑。
“那边老太太跟一群丫头抹牌,我嫌闹得慌,心里就想起你来。恰好厨下新做的枣泥馅糯米糕,前次听说你爱它甜,给你些个送来,可巧在这园子里碰上了!”
“烦劳宝叔叔还惦记着。只是我这心里,是什么山珍海味也不想吃了。”
“准又是那蓉儿惹你了。只男人那污泥浊物的不知怜惜,这园子里的女儿,又有几个是欢喜的?”
“宝二叔,我这心里,不欢喜处,也有欢喜呢。最多的,不过是一份无奈何吧。”
说着,我又想起了公公。我尚算不得是苦的,我心里装着一个人呢,他把我的心占满了。便是再无别分的缘分,心里不是空的,总有一个人暖着自己,也该知足了。
“这园里冷,姐姐定是有心事的,要不屋里去坐,你跟我说说?”宝玉道。
“要说宝叔叔去坐坐也无妨,只是那蓉儿还在里间睡觉,只怕说话不方便。”
“这只什么时候了?那蓉儿怎地还在睡觉?”
“他身上不大好……”
“既是身上不大好,我更要去瞧瞧才是。”宝玉调皮一笑,说着就要走。
“宝二叔,依我看还是改日再去吧……”我赶忙阻止。
“那你对我说真话,那蓉儿是不是昨夜彻夜不归?今日回来便睡了?”
“是……”我下意识地垂下了头。
“唉……那边府里热闹。姐姐若不介意,与我过去那边一处耍子,找你那琏二婶子说说话儿去?也好解些烦闷?”
“改日再去吧,宝二叔。你只把那甜糕与我,我就去了。”
宝玉迟疑片刻,才叫了茗烟过来。
那瑞珠也早到了跟前,接过茗烟手里的捧盒,笑道:“宝二爷真是有心,这盒子还热乎着呢,奶奶回去要赶紧吃两个才是。”
《红楼遗梦》34
打这之后,贾蓉便像坐窝的母鸡,没有应酬公干的,白天也不迈大门了。夜里更是与我厮守了一处,下棋读书,似是把那吃酒看戏的事忘了个干净,与外面的小戏子更是断了来往。与我在床上依旧做不成什么事,也不心急火燎的了,他的心似是陡然间变成了一段槁木。
公公婆婆见状也甚是欢喜,以为他彻底收心了。于是,就在海棠花盛开时节的一个丽日,将他与我叫了去,商议与他配小的事。
公公似有不忍,先自夸了我一番的好话,才叹息道:“媳妇,你是个打着灯笼都难找的好媳妇,人品相貌,无一不是教人满意的,又兼行止规矩,处事周全。你两人又在青春年少,按说本不该性急,可只你嫁到这府里也整一年了,身子尚无些个动静。若是能生能养的,我与你婆婆断不会这么快与蓉儿配小……”
我虽早料到今日一定会到来,今日听得公公亲口说了出来,心里还是隐隐作痛。给蓉儿配了小,我以后的日子便注定了孤单。既然蓉儿与我做不成事,还不天天与那小的厮混在一处?我那张床从此便是一人独守了。这虽无奈何,却也是顺理成章的事,只我身上这块家传的玉珮,不是形如虚物了吗?
“老爷!与夫配小,媳妇不敢违拗,公公婆婆做主就是了。只是我这腰里的玉珮,再带着也不像了。不如还请公公婆婆自收了,等配了小,再给她带上吧。”说罢,我就开始解那玉珮。
公公惊道:“媳妇,这如何使得!与蓉儿配小,断不是废你这个长孙媳妇,且是为了传宗接代,袭那祖宗的恩荫世爵,这是祖训家规。如不是这样,公公婆婆岂能如此伤你的心?你长房里为大,玉珮也永是你的。万望媳妇莫要想多了,伤了心,也伤了身子。等那小的生下一儿半女的,你抱到长房去养了就是……”
公公的话未落音,只听得身边的贾蓉喘息如牛,扑通便跪在公婆面前,面孔涨得酱红,哭天抢地,行为煞是怪异。不光是我吓坏了,公公婆婆也吓得目瞪口呆。
只听贾蓉哭喊道:“老爷,太太,儿不要配什么小。我年龄尚幼,只也不争这一时。如强逼了来,儿便剃发出家,从此参禅打坐去便了!”
婆婆唬得浑身直抖,忙拉贾蓉起来道:“我儿且莫说这样混账话,我与老爷也是见你总去那外头胡混,不光与你自身不好,也坏府里的名声。不过多叫媒里去访了正经人家,与你找个比那小戏子更齐整端庄的,收来屋里,不是好吗?”
公公亦骂道:“孽障!咱家三代单传,你能说出当和尚的话,不说有这么好的媳妇,单只你有父有母在彼,足见眼里是没有这个家了!”
贾蓉只是趴在婆婆怀里哭个不休,看是配小果然伤了他的自尊了。公公婆婆哪里晓得,贾蓉在外面找了几个小戏子肚子都没动静?贾蓉定是害怕配了小的,她那肚子一般这样,自己不会生育的短处露了出来。一个宁府三代单传的长孙,不能生育的罪名,可是容易担当的?
因我劝公婆道:“老爷,太太,既是他自己不要,不如先搁下。硬是配了小的,他不与人家亲近,也枉自辜负了那女子。倒不如听了他的,过个一年半载的再说?”
“既是媳妇为那孽障求情,也就先罢了!只是蓉儿你可听好了,你今年一十六岁,今再许你晃荡两年,到时候,配不配小的,可就由不得你了!今日之后,若再提出家一事,先打死了再处,也好向祖宗交代!”公公气得声音都发颤了。
婆婆道:“也罢,既是你不想纳妾,可见对你媳妇还有心。以后切莫再出去混了,好好在家伴着你媳妇。现在还小,一两年长得大些,指不定就能让你媳妇养出个一男半女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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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遗梦》35
吃了夜饭,二人无事,便早睡下了。
贾蓉又钻进我的锦被,猫儿一样蜷在我怀里。他已经猫儿一样在我怀里蜷一春了,今夜显得格外胆怯。
“姐姐,你可知我害怕甚的来?”他轻声问道。
“蓉儿,你亦可知我害怕甚的来?”我紧抱住他,接着问道。
“怕老爷太太给我配小?”
“你亦最怕老爷太太给你配小?你怕那小的也生不出一男半女来,你不便做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