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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思秦帐子不大,内设也和沈浣内寝无甚两样。一张行军床,一桌,一椅,一只箱子。戴思秦此时正倚在床边,半身俯在桌上,一手执了只笔,专注于什么,精神尚好。见得沈浣来了,不由一愣。手上不小心一松,几枚铜钱掉落在桌上。
沈浣几步上前,一看戴思秦桌上之物,忍不住笑了。
三枚铜钱,一只龟背,笔墨纸砚。
“嗬!思秦倒是好兴致,这是开坛做卜算一卦么?”沈浣拍了拍他肩膀笑道。
戴思秦应道:“元帅可好些了?属下闲来无事,随便卜上一卦。”
沈浣问道:“我一介武人哪会有事。倒是你……你在卜什么?解毒之事?”
戴思秦却是笑而不语,低头看了看方才沈浣掀帘而入时由他手中落下的三枚铜钱卦象:三枚皆阴。
他执笔将一阴爻画作六二。
沈浣在一旁并不打扰他,看他一爻爻逐一掷币做占。
初九、六二两爻沈浣进得帐中之时已成,尚余四爻待占。
两阴一阳,少阳,九三。
两阳一阴,少阴,六。四。
两阳一阴,少阴,六五。
依旧是两阳一阴,少阴,上六。
六爻卦成,沈浣看着那卦象,脸色却渐渐变了。
上坤下离,明夷之卦。火入地中,明德被创,主世暗、诛杀,将蒙大难。
大凶之卦。
沈浣手微微一抖,看向戴思秦。却见他摩挲着那压住画着卦象纸张的镇纸,若有所思。
沈浣皱眉,一把按住戴思秦肩头:“思秦,问卜而已,难说准确与否。”
戴思秦浅笑着摇了摇头,不看沈浣的眼,只手中玩把着那巴掌大的青铜镇纸,其上一只似是麒麟又非麒麟的纹刻张牙舞爪,他看着微微出神。
沈浣按住他的手,将他玩把的镇纸抢了过来放在一边,看着他的眼笃定道:“你放心,我待会便与俞二侠前往楚州一行。此去楚州不过十余天路程,而你这毒五六个月之内发不了,倒时我早已送了疗毒的方子回来,决计不会让你有事。”
戴思秦闻言不由笑了,“所谓‘信者能为可信’,属下若不放心元帅您,还能放心谁?这卦属下卜得并非此毒,只是随便练手而已,元帅不用在意。”
沈浣眉头犹自皱紧,抿了抿唇,却不知该说什么。扫一眼那明夷之卦,只觉得眼皮突突的跳,心底不安之情愈重。
正当此时,忽听得有侍卫前来,于帐外禀报道:“元帅,车马已经备好,萧帅问您是否已经可以出行。”
戴思秦听了,向沈浣笑道:“元帅还是赶紧去吧,莫要让萧帅与俞二侠等急了。何况,属下这一条性命可还等着您的药方子呢!”
沈浣叹了口气,“我这便走。思秦你且好好休养,不要多想,营中之事自有萧帅与狄行操心。一月之内,我必定派人将药方快马送回。”说着重重拍了拍戴思秦肩头,“卜卦一事,历来没个准头,不算也罢!”
言罢吩咐了帐门口侍卫仔细照顾戴思秦,即便离去。
戴思秦看着沈浣身影出了帐去,浅浅一笑,却又随即脸色一沉。回手拿起桌上那一叠宣纸。最上一张,画着他方才所卜之卦。其下则是未用的白纸。
然则他手一分,白纸下面,却又有一叠用过的纸张,共有八张,其上墨迹正新,显然是刚刚用过。
张张之上,竟都是一卦。
每一卦,竟都是明夷之卦。
沈浣进来时所见的这一卦,已不是他第一次卜出来。今日一早到得如今,他接连九次问占,而接连九次,皆是地火明夷。
地火明夷,凤凰垂翼。
所卜之事,必然大凶。
白纸之上墨色正新,仿如鲜血,触目惊心。
戴思秦合目而坐。良久,他忽而睁眼,似突然想起什么,看着沈浣刚进帐时他所占的那一爻。
六二。
他占这一爻时,沈浣忽然打帘而入,他甚是惊讶,彼时手中一松,三枚铜钱掉落桌面,三面皆阴,是为老阴。
他猛然一怔。阴极生阳,是为变卦。他当时惊讶于沈浣忽来,竟忘记变卦。
他提笔,将地火明夷的六二阴爻做阳。
明夷之卦立变。
上坤下乾,地天泰。
地降天升,两气相交,小往大来,万物通达。
大吉。
戴思秦怔住。
地火明夷变作地天泰,沈浣一打帘间,一爻之变,吉凶立转。
他迷惑的看着那纸,久久不动。
第八 十章 九死黎庶问苍天
行营南门,照雪乌龙刨着地,一边将俞莲舟身边的一匹枣红马往后挤。那枣红马如何挤得过照雪乌龙这等万里难觅的名驹?生生被挤了开去,眼巴巴的看着照雪乌龙得意的占了它的地方,靠着俞莲舟,用鼻子一下下亲近一般去蹭俞莲舟手臂。
俞莲舟到未注意这两匹马。此时沈浣尚未到,萧策将他拉到无人之处叙话。
“俞兄弟,吴老前日写信与我,信中提到张真人亲往长沙提亲一事。”
俞莲舟听萧策提到师父张三丰,当即肃手,“家师言道沈家乃是书香传家,登门提亲一事当由长辈出面。我等江湖人不甚留意这等礼数,沈家与吴老只怕在意,是以亲自前去长沙。若非此次太康事急,在下本当与家师同去。”
萧策摇头笑道:“张真人太客气了。吴老高兴得很,当即便应了你与阿浣之事,还说待到天候和暖一些,他便亲上武当回礼。”
俞莲舟一拱手道:“吴老年纪大了,若是不便,待到此间事了,还是由在下亲自登门为宜。”
萧策不答,却从袖中取出一封信,递与俞莲舟道:“吴老让我将此信转交于你,只让你二人沙场之上万事小心,婚事自有他与张真人费心便是。吴老还说,你二人如今既已定下名分,以后也便不用顾忌。阿浣交托于你照顾,他也能放心。”
俞莲舟双手接了吴澄的信,萧策又从袖中取出一物,却是巴掌大小的一枚通体晶莹温润的羊脂白玉如意。
萧策将那玉如意交与俞莲舟道:“这如意俞兄弟先收着。当初阿浣家中遭难,她与阿竹死里逃生,身上只余这枚她母亲匆忙塞给她的传家信物,是陆家历来只传长子的信物。如今也算是陆家唯一的一点东西。前两年颍州军困苦太过,她送阿瑜去金陵之时凑不出半文银子盘缠,只得当了这如意,后来在下费得不少功夫才得以寻回。此物既是陆家唯有的家传之物,如今且便交与俞兄弟做个信物吧。”
俞莲舟听得此物来历,当下郑重收入怀中,“谢过萧兄。”
萧策倒是坦然受了,却对俞莲舟笑道:“阿浣前些日子忙着太康战事,尚未得知此事。我这做师兄的军务到比她还忙些,所以此事还烦劳俞兄弟自己告诉阿浣吧。”
俞莲舟闻言一怔,正要开口,却忽听得有脚步声向这边而来。侧头看去,正是沈浣。
萧策此时也瞧见沈浣身影,当下拍了拍俞莲舟肩膀,再不多说。
沈浣丝毫不曾知晓两个人都说过什么,竟似有些心不在焉。
沈浣接过俞莲舟递过来的照雪乌龙的缰绳,听得萧策唤道:“阿浣,怎么了?”
她见得周围除了俞莲舟与萧策再无旁人,微一犹疑,开口道:“师兄,火烧太康一事……”
萧策只听得她这前半句,似乎便知道她要说什么,只向她摇了摇头,“此事回头再说,不急于这一时。”
沈浣却似未曾听见萧策所言,一边伸手至袖中摸取什么东西,一边皱眉道:“方才思秦卜出一卦明夷卦,我……心中甚是不安。这次火烧太康……”
萧策竟似不仅知道她要说什么,还知道她要取什么,当下按住她的手,“阿浣!”
沈浣被他这一声唤过神来,抬头看他。却见他叹了口气,随即抬手替她理了理罩在外面的大氅,开口道:“太康一事,待你由楚州回转回来再说。眼下你只和俞兄弟前往楚州尽快将余毒清尽才是。”
沈浣听得他所言,怔愣半晌,终究点头应允。
二人当即翻身上马,向萧策抱拳道别。萧策同俞莲舟点了点头,转头向沈浣笑了笑,颇有深意道:“阿浣,你常年带兵征讨。此行楚州,且出去看看外面。”
看看外面,苍生黎民,瞬息浮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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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浣看着揪着自己衣襟的稚童,久久不语。她蹲下身,轻轻摸着那小姑娘的头。小姑娘衣不蔽体,天寒地冻之中赤着一双满是冻疮的脚踩在泥水里,头上一根枯草草标,怯怯的看着沈浣。
沈浣心中酸涩,不知所言。但觉肩上一暖,却是她身后的俞莲舟一掌按在她肩上。
鹿邑至楚州,千里之遥。
于俞莲舟来说,不算甚远。
自出道以来师兄弟中以他行走江湖为多,这些年张翠山下落不明,师兄弟几人为寻人更是江南塞北踏遍。
于沈浣来说,也算不得甚远。
她常年转战,动辄连夜奔袭,亲领数万兵马一日间急行三百里已是家常便饭。
只是这一千里路,沈浣却是走的艰难异常。这更不是她第一次,被路边这样被变卖的稚童拉住。
中州大地,流民遍地,饿殍遍野,田埂荒芜,十室九空。
自去年夏末,河南一路战火纷飞,兵戈连天,到得如今已是大半年时光,汴梁路、安丰路、淮安路、南阳府、归德府、汝宁府无一幸免。
远襄、柘城、皇集、兰阳这等恶战爆发之处,战火过后,早已是死城一座。寻常百姓如何能有元军与颍州黄州二军动作速度相比?往往尚来不及逃出避难,两军的炮火兵戈便已将半座城轰为瓦砾,血浸三尺。待到恶战过后,只换做断井残垣间无人掩埋的荒尸白骨。
一场恶战下来,死伤最多的,不是元军,亦不是颍州军,而是手无寸铁尚不知发生何事的寻常百姓。
上万性命,连天烽火金戈厮杀之中,亦不过微薄如蝼蚁。
每一场恶战,来不及出逃的是所攻之城的百姓。而于周边城镇能得以出逃、避开战火的人,却只是灾难之始。
多年战乱,中州之地田野贫瘠,黎民穷苦,家中有米下锅的已是不多,更何谈富庶?一夕背井离乡,无钱无粮,只做得流民。
流民,只是中听得说法。
所谓流民,其实便是乞丐,夹杂无数老弱妇孺,人数上万的乞丐人流。
十余年动荡战乱,接连半年战火连天,中州大地之上,四处炮火疮痍,已少有完整城镇,唯余血色侵染三尺的荒野之上,遍地白骨,一股股流民乞丐徒劳而绝望的缓缓迁徙,祈望能寻出一丝生机。
太康的一把火,烧去的远不止一座城。丧命在太康大火里的平民有多少,沈浣已经无从知道。然则这一把火烧出的流民,却远不止几十倍于两军死伤。北至长垣、封丘,南至西华、陈州,东至虞城,西至通许,整个汴梁路,竟有七八成的城镇已经是空城一座。
蝼蚁尚且偷生。流民乞丐,终究比战火之中一具枯骨强上太多。
从鹿邑一路往南,接连数日,她与俞莲舟竟不曾到过一座尚算完整的城镇,处处荒芜,民生凋敝。天寒地冻之中,荒野天边无处不是缓缓往南迁徙的流民。衣衫褴褛食不果腹,少有青壮多是老弱妇孺。
“好心的大爷,求你买了我吧……”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的小姑娘说着沈浣已不知听了多少遍的话,红肿的小手扯着沈浣的衣袖。
小姑娘旁边,尚有七八个孩子,各个骨瘦如柴,各个头上插着草标。
“大爷,您别看我家杏儿瘦,缝补煮饭洗衣样样都能干,模样性子都是好的。过得两年大些了,还能给您铺床暖被。您就收了她吧,当个粗使丫头,给口嚼头就行!”小女孩的父亲头发脏污蓬乱,一双眼睛布满红丝,模样狼狈不堪,拉着沈浣与俞莲舟乞求。他见得眼前二人虽然一身衣衫行套不似富贵,但神清气正,挺拔俊秀,虽不知其来历,可念着自家闺女若能跟得其做个粗使丫头,总是比跟着那些来替勾栏收姑娘得人牙子走强上千百倍。
虽是卖女,但声声情切,亦曾带着幼弟流落街头的沈浣又如何听不出其中拳切之意?
沈浣苦笑,暗道若是眼前这汉子知道自己便是下令火烧太康、将这群平民百姓生生逼成乞丐流民之人,是否还会这般将自己当做能给这小姑娘一口饭吃的救命稻草。
那小姑娘也只七八岁年纪,看她不出声,竟哭了起来,一把抱住她的手臂,抽抽噎噎道:“大爷,您就收了我吧!我、我、我什么都能干的!也不要钱、钱的。您给我爹爹和小弟两个馍就好!小弟他、他四天没东西吃了,还、还病了……”
犹自稚嫩的童声入耳,蓦然间,纵横沙场所向披靡的沈浣,仿佛被这小姑娘狠狠的扇了一巴掌。
饥饿、幼弟、惊恐、病痛、幼时朝不保夕的时光仿佛重现在眼前。
她少年立志,要争一个清平世间。然则如今,近二十年前她所受之苦,经她之手,又被转嫁给这些未曾长成已先尝尽乱世之苦的稚童。
世事离乱,骨肉分散。这便是她浴血沙场十余载的成就。
昔年仅只沈家一家家破人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