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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以当时颍州军实力,三月十五之前根本不可能推进到北面一带,届时颍州军不到,那些义士没有援助,必为元军所灭。当时我几次劝谏刘福通,以北方义士性命为重,我军声势为轻,却被他三推四阻。到得最后,河南北面近万余义士,皆死于元军清剿。便是那时,我才明白,这个人揭竿而起,为得并非天下之人,而是一己功业。”
她说着顿了顿,侧头去看那无字墓碑,声音微抖:“二哥,你所言不差,我在害怕,害怕自己有一日也会成为另一个刘福通,为功名,为私仇,为权欲,让自己兄弟的血,染得不是山河,而是那我帅旗。太康之后,我夜夜梦里都在问自己:火烧太康,我到底是不是另一个刘福通?”
俞莲舟一只手揽过她的肩,沉吟片刻,声音低沉:“阿浣,我虽不通兵法,但想天下大道均是相通的。师父常说,为人做事不当拘泥于形势。就像武林虽亦有正邪之分,但并非人在名门正派便是正人君子,而人在魔教便是邪徒。如今正值乱世,你又是颍州三军之首,两军对阵、麾下将士、平民百姓,终有难以兼顾之时。所谓:惟其义尽,所以仁至。而今而后,庶几无愧。*你只需问自己是否尽了道义,便是求不得大仁大德,那也并非你的过错。”
惟其义尽,所以仁至。而今而后,庶几无愧。
沈浣徒然沉默。
为将的一战之谋,为帅的三军之谋,为天下的黎民之谋,其实并没有太多不同,终究都在这一句话中:义尽仁至,庶几无愧。
纵然她求不得仁至的果,她却已竭力了义尽的心。
“二哥,我……”沈浣张了张嘴,一句话不知如何说下去。
俞莲舟摇了摇头,止了她未竟的话语,“不用多言,你今后只需记得这句话便好。”
沈浣看着他,但见他目光沉定,良久,缓缓点了点,微微笑道:“好。”
俞莲舟不再多说。他的妻子祖上王谢三代忠烈,一腔热血重任在肩,他真心敬重亦是拳拳爱护。两人今后或许聚少离多,或许无有子嗣,但他陪她来这陆家,便是想让她明白,是陆家女儿的阿浣不会是鸿鹄单飞,是三军主帅的沈浣亦不会是日月孤擎。
有爱侣之间的情在暮暮朝朝,有夫妻之间的情在金风玉露。
而亦有爱侣夫妻之间的情,却是在艰辛之中所能忆起的爱人的一句话语,苦难之中所能依凭的爱人的一个眼神。只要这些一夕留在她的记忆之中,便能记上一世。
那样的情,乱世烽火之中太过隐晦也太过沉厚,但他信她能明白的、所需要的情意便是如此。因为她非是浅草花丛中的燕雀,而是扶摇御风的鲲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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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莲舟与沈浣一路并肩回得医馆,进了客院。两人房间相邻,沈浣却忽然有些不想回房。两人晌午同去了陆家墓园一趟,俞莲舟所言句句在耳,火烧太康这件死死压在她心头让她透不过气的事情一去,顿时便轻松了起来。此时侧头看向俞莲舟,便觉心中蓦然一软,仿佛无数心情涌动欲出。她不擅这等儿女情长的言语,话到嘴边竟不知如何开口,几次欲言又止,倒是生生难受得很。
俞莲舟见她一句话到得嘴边有咽回去,反复数次,不由问道:“怎么?”
沈浣被他这一问,更不知如何开口,甚至不知当说些什么,只见得他略略关切的看着自己,目光沉定一如既往。沈浣忽地心头一热,克制不住的上前一步,踮了双脚,飞速的探身在俞莲舟脸颊上亲了一下。
她未曾酒醉,又不擅言辞,这一下动作却全然出于本能与自己情意,未经思考。待得她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脸上蓦然红热,说不清是有心还是无意。也饶得她平日里杀伐决断迅速果断,当下便立马装作什么也没发生过一般,背着手退开两步,若无其事的走开。独留惊讶于她行径的俞莲舟反应过来以后,哭笑不得的看着她一脸故作淡定撇清干系的模样。
沈浣自知理亏,好在她兵法娴熟,深知奇袭得手,当立时撤军不可久峙,是以立时决定三十六计走为上策。兵法又云,撤军当以疑兵掩护,以免敌方追击不放。于是她负着手在院中踱了两步,装作一幅看景模样,权做疑兵之计,随即看准时机便要溜回房中,谁承想一步还没迈到房门口,便听得院门口一个声音忽起:“沈少侠。”
异军突起,计策落空,我军退路被截,只怕要输。沈大元帅漏算一招出师不利,只得灰头土脸的向院门口看去,却见得苏笑正在门口,衣衫微湿,似是已等了她好些时候。
沈浣收敛了神色。她并不清楚苏笑与俞莲舟之间有什么牵扯,却也看得出这几日他对自己与俞莲舟是在刻意相避。是以此时在客院之中见到苏笑,首先的反应便是认为苏笑是来寻俞莲舟的,不由得侧头去看他。未承想尚未看得俞莲舟有何反应,便见得苏笑一揖到地,开口道:“沈少侠……俞二侠。”
二人避让还礼,沈浣正不知说什么,苏笑开门见山同她道:“沈少侠,在下有一不情之请,不知沈少侠可否成全?”
不论他与俞莲舟之间有何牵扯,终究是给她诊病的大夫,细算起来于她算是有恩,于是她亦是答应得爽快,“苏大夫尽管开口,沈某自当尽力。”
苏笑踌躇片刻,似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其间甚至瞟了俞莲舟几次,见他并不出声,脸色也是正常,这才有些期期艾艾道:“沈少侠那日问诊之时……不是取出过一个方子?”
沈浣被他问得一愣,随即想起路遥当年开给自己得药方,便点了点头道:“怎么,那个方子有何问题?”
苏笑接连摇头道:“没有。只是……敢问沈少侠可否将那药方相赠?苏某已经给沈少侠誊写好了一张一模一样得方子,沈少侠尽管拿去……那张原来的,沈少侠可否割爱?”
沈浣被他说得更是糊涂了,“苏大夫缘何想要那方子?”
苏笑竟是被她问得哑口无言,脸色微微泛白,半晌才轻声道:“那方子……那方子是在下一个故人所撰,如今她、她、她已经不在,那方子……在下想留个念想……”
沈浣听得此言,不由微微吃惊。本能觉得身边得俞莲舟虽然声色不动,气息却是沉了下去。她心念如电,路遥过世一事她是知晓的,却不知将路遥打成重伤进而致死的成昆便是眼前这位苏大夫的父亲。只是别人看不出俞莲舟的不悦,她却察觉的清清楚楚,想来眼前这位苏大夫,怕是与路遥之间亦有不少纠葛联系。
于她而言,虽对路遥亦是心中极为难过,倒是不觉一个药方有多大的干系,只是不清楚内里纠葛,俞莲舟的不悦她多少顾忌上三分。刚抬头去看俞莲舟,却听得俞莲舟几步可闻的一叹,低声同她道:“你便给他吧。”
若说路遥过世时,他尚不明了这些男女之间纠葛情愫,到得如今,苏笑的心情他却能明白一二。思及武当山上闭关的殷梨亭,除了一声长叹,又能如何?
沈浣闻得他所言,虽然仍就不知内里详情,却点了点头,从怀中取出那张药方。苏笑几乎等不及一般三步并两步上前,双手去接。
沈浣见得他过来,却是些微一愣。到非因为其它,而是他一身白衫,唯独腰间一只巴掌大的青铜坠饰一晃一晃极为显眼,吸引住她的目光。
时下坠饰多为玉石或金银,极少有以青铜为材的。而更让沈浣惊讶的是,那花纹很是眼熟,似麒麟又不似麒麟,张牙舞爪,极为少见。她心念如电,转瞬想到这坠饰竟与她临行前在戴思秦帐中看到戴思秦玩把的那个小镇纸一模一样。
沈浣有些怔愣着看着那坠饰,竟连苏笑取走了她手上的药方都未有注意到,一只空手端在那里,一动不动。
“怎么了?”俞莲舟见沈浣少有的惊讶,不由出声问道。
沈浣被他的话问回神,这才皱了皱眉,看向苏笑,问道:“苏大夫,在下也有一个冒昧问题,可否相问?”
苏笑正拿着手中那药方,心绪难过。听得沈浣开口,便道:“沈少侠想问什么?”
沈浣指了指苏笑那坠饰,“敢问苏大夫那坠饰是从何处得来?在下一个朋友手中倒有此物,似是一样。”
苏笑脸色微白,拉住沈浣衣袖,道:“你那朋友姓甚名谁?”
沈浣道:“苏大夫怕是不认得,姓戴,戴思秦。”
苏笑眉头皱得更紧,凝神细思,半晌摇了摇头,“不认识。不瞒沈少侠,这东西是家父的遗物,保存的极是妥帖,似是……似是某种信物……”他言罢看向俞莲舟,不由底气更虚,轻声道:“此物我整理家父遗物之时,乃是在一些信件所在的木匣中找到的。”
“信件?”沈浣不解,没有主意到清楚事情来龙去脉底细的俞莲舟的脸色已经有些变了。
苏笑长叹一声,坦白道:“信中尽是蒙古文字,我不甚懂。不怕沈少侠笑话,家父生前……跟蒙古人有不少牵扯,似是……为他们行事。俞二侠他们,也是清楚的……”
沈浣反应极快,只着一句,立时便觉心头猛然一凉。同样的青铜饰物,缘何会出现在装有蒙古文字所写的信笺的木匣之中?苏笑的父亲是谁?若此言是真,缘何戴思秦会有同样的信物?
临行前戴思秦那一卦“地火明夷”蓦然浮现在沈浣眼前,触目惊心。
颍州起事消息走漏,至正二年她被逼离营,龙门镖局粮草镖银丢失,临安客栈中她勃然大怒,开州前后元军南下的异常顺利,淮安之战众将士的离心离德,柘城一战疑兵之计提前泄露,直至太康一战阿瑜遭劫。十余年中蛛丝马迹林林总总,一瞬间被拼回,仿佛巨大的帷幕被揭开一角,仅仅一瞥,便令人胆寒。
那是她可以为之抛却性命的死生兄弟,也会从容谈笑代她饮下鸩毒的死生兄弟。
俞莲舟一把扶住已经有些摇晃的沈浣,双目盯着苏笑,精光毕露,“苏大夫,你此言可当真?”
“我……”苏笑被俞莲舟眼中精光看得一惊,“确实是真!俞二侠,我虽救过家父,也害死了阿遥,但是……但是家父所为……我、我也……”
俞莲舟不在同他多言,扶稳几乎在发抖的沈浣,听她一字一顿道:“二哥,我们回营!现在就走!”
俞莲舟尚未出声,便高声喝问道:“谁?!出来!”随即飞身一跃,由墙外拎出一个被他制住穴道的黑衣之人。
沈浣从方才的震惊中反过劲儿来,双眉皱紧,见得俞莲舟制住的人,更是一怔,开口道:“二哥,等等!他是……他是师兄的暗卫!”
俞莲舟闻言当即松手,解了他穴道。谁承想刚一松手,便听得扑通一声,那人竟然栽倒在地上。
苏笑本能抢上前去探那人脉息,却蓦然觉得手上一痛,随即被那人内力震出数尺,翻到在地。
只见那暗卫腰间腹部的黑衣竟然都已经被血湿得透了,蹭在地上,竟是满地殷红。他抬头见得沈浣,眸中精光徒然暴涨,拼了力气以手在地上爬行,欲到沈浣身边,身后血迹染红了园中寒土。
沈浣一步上前,还没等开口,就被暗卫死命拉住。那暗卫伤得太重,已然说不出半句话,狠狠咬牙,将手中一张极小得短笺塞入沈浣手中,随即眼神一散,断了气息。
沈浣展开那信,但见暗卫殷红鲜血染透的信笺之上只有短短两个字:速归。
龙飞凤舞,正是萧策的亲笔信。
第八十三章 流水今日月前身
中州官道之上,一前一后两匹骏马四踢翻飞风驰电掣,尘土飞扬,由东往西疾驰而去。路边行人纷纷避走,未待看清来人模样,眼前便仅剩扬起的漫天黄尘。
照雪乌龙几欲生出双翅一般,顶风疾奔。后面的枣红马已经有些吃不住力,相隔愈发远了。
寒风劈面而来,将沈浣的面颊吹得犹如寒冰,仿佛天候不是春初,而仍在严冬。
此情此景,恰如十余年前,同样的地冻天寒,同样的征尘满面。
那年她才十五,方当下山,一手娴熟枪法,一腹兵书策论,一腔肝胆热血,除此之外,再无其它。
颍州起事消息走漏,致使三千民夫大半死伤,可她却也一战成名。数万元军重围中一杆长枪三进三出,所向披靡。元军胆寒,失了先机,直到义军取了颍州,也不过数日功夫。
那时的颍州军,还没有元帅,没有将军,没有中军,没有偏将,没有校尉,有的只是千余热血粗豪汉子,同吃一锅糠皮,同饮半壶冰水。
那时的颍州大营,也还没有大帐,没有粮仓,没有校场,没有寝帐,有的只是一顶天,一袭地,寒风冷雨,以及无数被战火波及无处避难惊恐万状的老弱妇孺。
那时的沈浣,也还不是元帅,没有银甲,没有金枪,没有良驹,没有帅旗,没有兵符,有的只是一条性命与一腔至诚。
初夺颍州,战力一盘散沙,用兵毫无策划,屯兵无粮无草,外围元军虎视眈眈,频繁剿杀抄袭。作为三千人中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