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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夺颍州,战力一盘散沙,用兵毫无策划,屯兵无粮无草,外围元军虎视眈眈,频繁剿杀抄袭。作为三千人中唯一修习过兵法武艺的她,几乎日夜都奔波在偌大的颍州城南北四方,迎战杀敌,力保这唯一一处立足之地。没有战甲,便削减箩筐罩在身前后背抵挡刀剑,没有战马,便用拉货的老瘦驽马套上鞍座出城应战。接连三日抵挡元军无数猛攻,死守颍州城池。
数日之后元军稍退,她甫回军士百姓聚集休憩之处,满面血污灰尘,发髻散乱,一身旧袍已撕扯得不成样子,双眼因为三天三夜的鏖战而布满血丝,手中的芦叶点钢枪上,还滴着方才被她挑落下马的敌将鲜血。
休憩之地军民混杂,四处皆是一片混乱,她疲惫万分的回到自己睡的那一条草席的地方,便见得一个四五岁的小姑娘正狼吞虎咽的偷吃着自己的那份糠皮粥。
她微微一怔,想起自己幼时,心下略略酸涩,只站在一旁不声不响。却不料那偷吃的孩子蓦然一抬头,便看见她由于沾满血污而仿如恶鬼一般的脸,小嘴一瘪,呜哇哇的大哭出来。因着沈竹关系,她最见不得小孩子哭泣,当下便扔下长枪,伸手想去抱那孩子来哄。谁承想她刚靠近一步,那孩子立时被吓得哭声更加猛烈。两军阵前从容若定的她正有些不知所措,便见得一只白皙的手揽过了那个大哭恶小姑娘。
便是那时,她生平第一次,见到戴思秦。
直至今日,那一幕于她,都仿佛历历在目,宛如昨昔。
烽烟遍染,血污泥泞之地,那个少年一身粗布书生白衫,身上是掩不住的干净与剔透。不同于沈竹令人心疼的精致与脆弱,沈浣仿佛能察觉到他一身书生气之下的坚韧,金戈战火之中,文弱却挺拔。
她怔愣的看着他抱过那个大哭的小姑娘,低声哄了两句,那小姑娘竟片刻间便止了哭泣尖叫,抽抽噎噎的揪紧他的衣袖,躲在他身后。
他转过脸看她,目光之中从容淡定,仿佛她身上染的,枪上沾得,都不是鲜血,只是世间尘埃一般。他向她浅浅一笑,整个人一如中秋的月色,清朗而宁静,竟似泛着微光。
在这样明净犹如秋月一般的人面前,任谁也会怕自己太过唐突。刚从两军锋线上厮杀过的她手上袖上满是鲜血混合了黑灰,被他那雪白的衣袖衬得脏污异常。她讪讪的收回了手快要碰到他干净衣袖的手,不好意思的胡乱抹了把脸,却发现似乎自己本就满是血污的脸被抹得更是不堪。她颇是尴尬,只得咧开嘴向他笑了笑,却不承想他没有皱眉避开脏乱狼狈得不成样子的她,而是回了她一个笑容,那笑容是如此清亮干净,纵然十余年时光的过去,她满是烽火狼烟的记忆中,仍旧清清楚楚的记得他的那一个笑容。
“子曰:衣冠礼乐,身之正道。”他从怀中取出一条雪白的帕子笑着递给她,“擦擦吧。”淡定的仿佛不像是在乱军之中,更像是在学堂书馆,笑谈着经史子集。
她怔愣的接过那帕子,胡乱的蹭了蹭,尘封记忆里幼年时候家中的朗朗背书声蓦然浮现上来,错乱了前尘旧事,明日今朝。被她用来擦过手的帕子,满是污血,再不成样子。她益发尴尬,攥了攥那帕子,不知道还是不还。
他笑出声,“罢了,你留着吧。”
“这……无功不受禄”,她颇是不好意思,片刻便有了主意,从怀中取出一把蒙古匕首,银柄银鞘,镶满玛瑙,虽不足一尺,却是锋利异常,实为稀世珍品。这本是她前日与一元军大将力战三百回合,将他阵前斩杀以后的战利品。她将它塞到他手里,爽朗一笑,学着他的语气:“礼记言曰:来而不往,非礼也。这你收了,兵荒马乱,也可防身。”
他看着那锋利匕首,微微出神,终于点头。
多少旧事,恍如一梦。
那一年,她十五岁,初上战场,扬刀跃马。他亦是十五岁,初入幕僚,筹谋策划。烽火狼烟中,二人枕戈待旦转战沙场而度那诗酒年华。
再后来,多少烽烟多少鏖战,她与他同过生死,共过患难。强攻罗山,他为不拖她后腿,险些被元军战马踩踏而死;困守舞阳,他为了兄弟之义不肯撤离留她一人孤守,最后困守断粮到呕血;奇袭光息二州,她与他彻夜不眠精心谋划,终于一举功成。
军中多是目不识丁的热血汉子,只认功夫,豪爽有余,学识不足。而他开口言必称孔孟经典,十句话倒有五句话在掉书袋。初始时,军士们看他不甚顺眼,动辄欺他一个文弱书生,百般戏弄。是她军中威信极高,一只手将欺侮他的几个汉子瞬间撂倒,狠狠教训一顿,自此才再无人敢惹他。
她书香门庭,他学富五车,平日里闲聊,最是相投。也唯有他,懂她抗元鏖战之心。不为名,不为利,不为主,只为一个清平世间,一个安宁故园。
同此一身易,同此一心难。而他,纵是手无缚鸡之力,却真正能与她同此一心:遍洒热血,只为争一个安宁故园。他是她的军师,她的兄弟,亦是她的知己。
时光荏苒,她从校尉,到将军,到元帅。他从书吏,到参赞,到中军。
怒而离营时,她气愤难耐,是他最能明白她的心思与愤恨,只淡定的让她离营散心。
淮安退守时,她有口难言,是他站出来支持她为保民生徒费军资军粮的应敌之策。
皇集死战时,她生死不明,是他辅佐尚不经事的罗鸿镇守住风雨飘摇岌岌可危的颍州三军。
鹿邑约宴时,她独对强敌,是他一手接过那必有鸩毒的酒杯一仰而尽,保她能有时机走脱出营。
十余年间,一文一武,配合亲密无间。萧策曾笑言,两人放到一起,当真是文能执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定乾坤。
“三军之中,唯有思秦最懂我心思。”她曾亲口对俞莲舟如此说。
当初字字诚挚,如今却句句诛心。
营中尚有细作卧底,杜遵道并非其人,她与萧策都隐约有所感觉,只是对方行事谨慎,在她连斩数名有功将校,自罚二百军棍以后,立时收敛,是以她与萧策皆抓不住线索,故而只得加强管控,静待对方动作。事实上,她这一次离营,虽为治病,亦有下套之意,只看谁人在主帅离营期间动作不轨。
只是她没能想到,竟会是他,会是她千里东赴寻求解药所为之人。
她恨不得狠狠扇自己一巴掌。
当初龙门镖局的镖银不翼而飞,当夜龙门镖局出现的人,知道镖银乃是军饷的,除了她就只有戴思秦。
临安客栈之中,她乍见旧部心思激荡,方起回营之念,便被他一翻相劝激得暴怒。他明知她对幼弟爱逾性命,若当真想劝她回营,又怎会提议让她以沈竹向刘福通作保?
沙河一战,元军南下之奇之快,何沧死守开州却不被刘福通元兵所救,那时他为军师,又得刘福通信任,如何不竭力劝阻?
淮安一战,贺穹等诸将历来对她心悦诚服,于战略之上少有异议,如何会徒然暴怒,大骂出口?
柘城一战,她密授狄行疑兵之计,两人一笔一划之间行军用语在场听得见的人,除了萧策能懂,便只剩他知晓其意。
太康一战,她送阿瑜前去金陵的路线乃是军机,除了护送将官,就只剩安排车马物资的他知晓。
一个个碎片被拼凑起来,所成之像仿如厉鬼,狰狞可怖,仿佛要生生将她的心剖挖出来,撕成碎片。
思秦,你到底是谁?
你若真是元军细作,为何沙河鏊兵留你镇守大营的时候,不曾倒戈做反?为何淮安退守之时明明众将已经离心离德,你却劝我慰我力保贺穹,而非离间将帅?为何皇集战后颍州风雨飘摇,你却辅佐罗鸿稳住三军?又为何鹿邑元营那一场鸿门宴中,你一言不发替我饮下那杯必会让我无力再战只能束手就擒的鸩毒?
思秦,你要我如何能信?!如何肯信?!
整整两日星夜策马,沈浣竟似无法感到疲累。十余年的过往悉数浮上心头,一桩桩一件件,她反复回想,揪扯心肺,却只盼找出半分蛛丝马迹,告诉自己,他仍是她的兄弟,情义相交,性命相付。
这归时路,竟比来时快了太多,转眼之间,鹿邑行营已是遥遥在望。俞莲舟目力较佳,隔着两里望见行营,便不由一皱眉。
片刻功夫两人驰得近了,沈浣也看清楚异样,但见行营竟是大门紧闭,其内重兵束甲执锐,陈兵严守。而辕门两侧得塔楼上,弓弩手端持强弓劲弩,肃然戒备。
俞莲舟得枣红马不如照雪乌龙,本跟在后面,见得这等架势,不知发生何事,心中一凛,当即策马而上,手中拨转马头,将沈浣往后掩去。正当此时,忽听得塔楼之上有人高声喝到:“来者勿要再前,快快报上名来!否则便放箭了!”
沈浣见得此等布防,便知营中必然出事。她异常警惕,与俞莲舟对视了一眼,手中同时握紧了长剑,开口喝道:“沈浣!”
这二字一出口,营前戍守将士皆是一震,随即便是一阵骚动。
“是元帅!元帅回来了!”
“快开门!”
“等等!”正当此时,却见得塔楼之上是一个偏瘦的身影挤到塔楼前方,止住下令开门的校尉,看向沈浣与俞莲舟这边,片刻扬声道:“敢问二位可有信物?”
沈浣认出这身影正是近几年跟在萧策身边的书生,姓刘名基。当初她皇集战后回营整顿军务,就地处斩违反军机的部将之时,他便在此。她无暇耽搁,当即从怀中掏出一面随身将令,甩手飞掷而出。那将令去势威猛如电,“嘡”的一声钉在塔楼的木柱之上,尾部嗡嗡震颤不已。
塔楼上将士与那刘基见得沈浣将令,当下再不怀疑,立刻开了营门。刘基快步迎上策马而入的沈浣与俞莲舟,“沈帅勿怪,营中出事,萧帅与狄将军下令封营戒严,如无通报而近营三丈以内者,一律就地格杀。”
沈浣疾步往大帐而行,面沉如水,“本帅离营之时发生何事?为何重兵布防封营盘查?”
刘基微微一滞,开口道:“沈帅离营以后,当天便传来消息,咱们由安丰押运来的将军炮共四十五门,全部在宛丘被鞑子劫走。”
沈浣脚步猛然一顿,“什么?!”
刘基沉声道,“咱们押运将军炮的日期与路线被全盘泄露给了鞑子,鞑子事先设了重兵伏击。八千将士无一生还,四十五门将军炮悉数被劫。”
沈浣只觉一桶冰水兜头砸下,让她从头发丝一直寒进心里。
论兵力,论装备,颍州军不及元军。这些年元军益发将河南中州一路义军当做心腹大患,镇压兵力与日俱增。沈浣亲自□的万余精兵铁骑战力之上自是强于元军,但是奈何人数实在太少,长途奔袭游刃有余,攻城略地却是不足。其余步兵,比起高大勇猛元军,却是逊色不少。而这么多年,能将元军牢牢阻挡于黄淮之北的,除了计策韬略,那四十五门将军炮却是重中之中。
萧策与沈浣都甚是清楚,以少敌多,历来皆以重火严守要塞之地,使得敌军无有依凭向南推进,方式正道。
是以于人数始终逊于对方的颍州军来说,这四十五门将军炮,实是颍州军的臂膀所在。
当初沈浣宁愿拼得自己一条性命与一万精兵铁骑给萧策争得两日时间撤空毫州,移置安丰,一半是为毫州百姓,另一半却是为了这四十五门重火将军炮。而若非次次夺回毫州迫在眉睫,她也决计不愿一次便将所有火炮倾囊而出。
押运的人,是她和萧策精挑细选,全部是萧策的飞骑与她的亲兵。
押运的路线,是她和萧策连夜密议,挑选出的最为安全可靠的路线。
如今,十余里外就是数倍于己的百万元军,身后就是退无可退的安丰行营。四十五门将军炮被劫,元军一旦将其转而用于对付颍州军,无异于自己占掉两条臂膀,再将凶器拱手送至敌营。如今,二十余万颍州军,已是送入虎口。那虎牙,还是他们自身将其磨利的。
沈浣的脸,已然面无人色,更甚皇集。皇集她尚有最后一步棋保住人马军械,而如今,她实在不知,还有什么,能护住直面重火炮口的二十万兄弟。
俞莲舟一把扶住身形有些不稳的沈浣,听得刘基继续道:“消息到后,萧帅震怒,下令清查消息如何走漏。我们曝露了在敌营之中的三条内线,折损了十余个在鞑子营中卧底多年的兄弟性命,假作消息由元营传出,向我军内的细作索取布防图,逼他不得不动,结果……”他言及此处,不由顿住,看向沈浣脸色。
沈浣闭上眼睛,双眉紧皱,深吸一口气,“结果什么?说!”
“结果,当夜萧帅与狄将军,在行营西北五里当场擒住正在与元虏细作交接布防图的戴中军。乱军之中,细作自尽,萧帅命人扣押了戴中军,如今正在大帐之中与诸位将军共审。”
扶着沈浣的俞莲舟但觉她身形一震,吐息大乱。
她本怀着一丝希望,戴思秦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