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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样一直到了四月份,一个星期三,G又过来看她。那天中午,她们坐在餐厅里,G照例把调羹塞到她手里,没有商量余地的要她把保温杯里的炖品统统吃完,一边看她吃一边说,自己小时候身体不好,妈妈几乎每天都有一炖盅的东西逼着吃下去,吃不惯那个味道,清蒸就又改成了红烧,再多放些姜片。一定要吃,当药吃,妈妈总是这么说的。
Ming放下调羹,看着G不动。
“怎么了你?”G问道。
“这是你第一次说你小时候的事情。”Ming回答,突然觉得很委屈,几乎落下泪来。
G伸出一只手扶住她肩膀,又像从前一样避开那个话题,说起最近的天气,说她在医院遇到一个有趣的人。
Ming感到一阵莫名的气愤,重又变得冷酷,她对G说:“其实我看到过你妈妈的。”
G先是笑了一下,好像不相信,然后静止在那里。
“你留在Eli那里的箱子”Ming颤抖着继续,心里却有一丝得意,直到那只寒酸的旅行箱,淡血色的舞鞋,还有那张全家福在她脑子里一样接一样的变得鲜明而具体,她没办法说下去了。
G低下头,过了很久才开口,说的话却不是Ming想听的:“我跟Eli,不像你想的那样,我原来不知道那会伤到你,不管怎么说你都要对自己好一些,他并不值得你这样伤害自己。”
Ming在心里说:对,我知道,他不值得。脸上露出一个嘲讽的笑,问G:“既然你把他看得那么清楚,为什么还要跟他在一起?”
“我跟你不一样。”G的回答很冷也很坚决。
“我看不出来哪里不一样,”Ming提高了声音说道。你还是不懂,还是不懂,她在心里喊着,一下子站起来,动作大到把桌上餐盘里几乎所有的东西都掀翻在G身上,“我真的是厌了,我不知道你干嘛还要来?!”
餐厅里的人都看着她们,两个男护士朝这里走过来。Ming低下头,转身就跑,一直到很远的地方才蹲下来大哭,护士们追上她,没人听得懂她在哭喊些什么,二十五毫克氯丙嗪让一切归于平静。
9。 The Reason For Marriage 婚姻的理由
I could hold; your beautiful hands
And kiss; your beautiful eyelids
Throw open; your beautiful doors
And phone; your beautiful friends
… It’s All Over; Broken Family Band
Ming告诉李孜,她在那所医院呆了将近四个月,情况很糟,但她到底还是过来了。对她来说,那是一段长大成人的经历,扭曲、变态,却又浪漫,至于后来她如何振作如何涅磐重生都不重要了。如果有一天,她要写回忆录,就会从那个篇章写起。
天渐渐黑下来,沙龙的那个角落变得很暗。Ming坐在李孜的对面,前额的头发用两个大发卡夹到后面,脸上的妆化了一半,显得有些苍白。她回忆多年以前,断断续续的讲那些从前的事,极其简略,不带感情,就好像在说其他人的事情——被陌生人挑逗,也挑逗过陌生人;被抛弃,也抛弃过别人;曾站在镁光灯下面成为众人目光的焦点,也曾在雨夜里走,身边没有一个人;闻过Trinidad雪茄,尝过里海的鱼子,也住过十块钱一夜的寄宿公寓。也许这就是这个年代的生活,一切都没有定数,什么都长不了,靠不住。
这一番话,让李孜对Ming有了很好的感想,虽然两人的背景差之千里,想法却很相近,都是很实际的人,相信爱情无常,友谊易逝。李孜问Ming,后来有没有听到过关于G或者Eli的消息。
Ming回答,只听见人家传说,五年前Eli带G去了欧洲,后来又卖掉了他在Clef的股份,结束了在纽约的一切。但她这些年每年都要在法国或者意大利呆上两个月左右,从来都没遇到过他们中的任何一个。
“你认识什么人可能知道更多吗?”李孜追问。
Ming沉吟片刻,回答:“有一个人,叫Yoshida什么的,我一直记不住他的全名,他是个摄影师,G从前跟他在东村合租过一间公寓。”
李孜知道Yoshida不过是一个很常见的日本姓氏,单凭这个要在东村找人是很难的,况且这么多年过去,Ming也不敢保证那人是不是还住在老地方。
好在Ming又想起了些什么,她告诉李孜:“你去买一本《Urban Home》,那上面总有他的照片,用他的全名应该能在网上查到他工作室的电话。”
那个戴眼镜的女人又走进来,远远看着Ming,抬起胳膊指了指手腕上的表。Ming站起来,李孜也很识趣起身道了谢,留下一张名片,要Ming想到什么再联系她,说完就告别转身走出去。
Ming突然在身后叫住她,问:“你知道他现在在哪儿吗?”
李孜回过头,不知道那个“他”指的是谁。
“我是说Eli,”Ming补充道,口气倒很轻松,脸上也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只是化了一半眼妆让她看起来有些怪异,“如果有可能,我想去看看他。他这样一个人,恐怕没人会想起来送把花给他。”
李孜看着她,摇摇头说抱歉,转而又说:“不过,我可以帮你去问问看。”
Ming低头笑了一下,回答:“算了,不用麻烦了,反正他也不配。”
走出沙龙,天已经全黑,对面那座玻璃幕墙的咖啡馆里早已经亮起了灯。李孜没进去,看到Ward坐在一个靠窗的位子上看一叠装订起来的文件,她走过去伸手敲敲玻璃,不等他结账出来,就径自走到街角的书报亭,买了一本《Urban Home》,借着路灯光,细看每张图片旁边的小字。
Ward跑过来问她在干什么,她没回答,抬起一只手叫他等等,直到在一幅跨页照片的左下角找到一个Yoshida开头的日本名字,她拿起书指给Ward看,把刚才听到的事情简略的告诉他。他们坐上一部出租车回事务所,在车上,李孜用手机根据那个名字查到一个摄影工作室,当下就打电话过去。接电话的人听起来是一个年纪轻轻的男孩子,说Yoshida不在本城,而且他也不能随便的把老板的手机号码告诉别人。
可能是因为对方比她更嫩些吧,李孜没有退让,坚持说是很急的事情,有关Yoshida的一个朋友,最后干脆对那个男孩子说:“打给Yoshida,跟他说G这个名字,记下我的电话号码,他会给我回电的。”
男孩子不情不愿的答应了。放下电话,李孜不禁有些忐忑,倒是Ward在一旁半真半假的夸她说话越来越hard core了。
李孜讨厌他总是说这些没意义的话,突然想到Ming提起过的事情,就打断Ward问道:“你知道Eli York的尸体现在在哪儿吗?是在警察那里,还是已经落葬了?”
“警方调查结束之后,按照遗嘱由他的朋友领走了,”Ward回答,“我记得好像是一个姓Vernette的法国人,至于是埋了还是烧了,就不得而知了。”
李孜多少有些失望,却也只能放下这个问题,至少York还有个朋友可以托付后事,倒不至于像Ming说的那样连个送花的人都没有。
二十分钟之后,他们回到办公室,李孜的手机响了,屏幕上闪着一个国外的号码,信号很差,正是Yoshida打来的,绕了很久才弄明白自己不过是在跟一个陌生的律师讲话。不知是不是错觉,李孜觉得电话那头的那个人在短短几十秒钟里经历了期盼、困惑、失望到哀伤的过程。Yoshida告诉李孜,他会搭次日下午的航班回纽约,草草定下一个时间,让李孜去他工作室找他。
第二天下午四点多,Ward突然有些其他的事情,李孜便根据黄页上的地址,一个人去赴那个约会。
Yoshida果然已经不住在东村了,而是租了格林威治一栋老式建筑顶楼的越层penhouse做工作室。李孜自己也租房子,稍微知道一些那里的租金,作为摄影师,只有特别混得开的才住得起这样的房子。Yoshida本人来开的门,他三十岁上下,长着一张不显老的孩子似的面孔,看起来十分随和。偌大一间房间里看不到第二个人,透过落地窗可以看到露台上大片蓬松的积雪,傍晚清冷的阳光落在上面,几乎没有一点温度或者重量。
Yoshida问了李孜要喝些什么,李孜没打算久留,说随意吧,但他还是去开放式的厨房里泡了茶。李孜站在窗边,看房间里的陈设。她身边那面墙上贴满了大大小小没有镶镜框的相片,有不少交叠在一起,看起来就像《越狱》里那堵满是玄机的迷墙。她仔细看了其中的几张,有一些还是很有意思的,LOMO照相机拍出的艳丽朦胧的画面,或是宝丽来随性记录下的影像,强烈的色彩、晕影、漏光、再加暗角,看起来就好像是从老电影里定格下来的。
Yoshida端着茶杯走过来,指出最中间的几张来给李孜看,说:“这些就是最近拍的,我们在米兰,男装周,Jaco是个时尚编辑。”
照片上,Yoshida跟一个和他差不多年纪,时髦清瘦的男人在一起,身后是充满意大利风味的街景,砾石路,还有轻型摩托车,两人脚上的红袜子格外显眼,其中一张宝丽来相纸下面空白的地方写着,Jan 10; in Italy with love。
李孜自诩是见过世面的人,不会因为看到一个两个性向不同的人就大惊小怪的,只是她原本以为Yoshida曾是G的男友,因为,根据Ming的说法,他俩一起租过房子。她知道Yoshida肯定不直,但也曾听人家传说,在这个圈子里,Gay多,Bi也是不少的。
两人在起坐间里坐定,李孜开门见山的说明了来意,Yoshida看起来很困惑,愣了一会儿,问李孜怎么找到他的,李孜照实答了。
Yoshida喃喃的重复:“噢,你看了这一期的《Urban House》”接着便开始说起那个专题来,这一期的主题是书房,为此他去拍了许多作家书斋的照片,有的不过是朴素的一扇窗一幅桌椅,有的铺着磨出线的地毯,上面堆着旧书,也有装饰雅致、摆满了名师签名的古董家具的华贵书房。
李孜笑了笑,承认自己只顾着找名字,没有看杂志内容,想要把谈话拉回正题。Yoshida却先说了:“这是很玄妙的事情,G一定会喜欢这一期的主题,我接下这件工作的时候就想到她,如果她在,肯定会扮成个助理,要我带她一起去你通过这些照片找到我,真的是很玄妙的事情”
“你知不知道她现在在哪儿?”李孜适时地问。
“欧洲的什么地方吧,我不肯定。我们最后一次联系是大约四年多以前的事情了,那时她给我寄过几封信,好像是在巴黎。”
李孜禁不住有些失望,追问道:“但你跟她曾经很亲近,不是吗?”
Yoshida点点头,带着那种想起老朋友来的亲切和得意,“我们差一点就结婚了,只差那么一点点。”他伸出左手,用拇指和食指比划出那“一点点”的实际距离。
李孜没能完全掩饰住自己的表情。Yoshida看到了,明白她表情背后的意思,他俏皮的笑了笑,说:“婚姻嘛,除了喜欢对方身上的味道,而且能让彼此开心,还需要什么呢?”
李孜也笑起来,的确,动物性和人性的需求都考虑到了,还需要什么呢?结婚最苛刻的要求不过就是如此了。
10.Why Try To Change Me Now 为什么要我改变
Don't you remember
I was always your clown
Why try to change me
Why try to change me now
… Why Try To Change Me Now; Frank Sinatra
六年以前,切尔西
那个时候,Yoshida还是个年方二零初的摄影助理。一个很偶然的机会,他被人喊去切尔西一间地下室里打乒乓。在那里,他认识了一个做模特的女孩子,带她来的人叫她G。
那女孩球打得跟他差不多一样滥,几局下来,两个人就被彻底晾在一边。Yoshida开始觉得厌烦,自言自语地说不知道为什么会答应来这里。那个叫G的女孩子就站在他旁边,很自然的接过那句话,告诉Yoshida她是怎么来的:起先是去一个设计师那里做fitting,蹲在地上缝裙边的男孩子对她说,周末他们两帮人要打乒乓球,问她愿不愿意加入他们这一队?她摇摇头回答:乒乓球怎么打,她真的不懂。男孩子却说:没关系,你是中国人,胜算总大些的。
虽说她英文说得不好,故事却讲得很有趣,Yoshida被逗笑了。那个时候,他刚刚结束了一段晦涩漫长的恋爱,很久都没那样无所顾忌的笑过了。球局散了之后,两人相约去clearview看了场电影,又在时代广场的sapporo吃了拉面,分手的时候互相留了手机号码。
过了几天,他们又见了一次面。闲谈中,Yoshida说起自己原先住的地方已经退了租,现在暂住在一个朋友那里,一边工作,一边找房子。G听了,看着他说,自己也有同样的问题,住的是经纪公司的房子,许多人挤在一起,租金却很高,她原以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