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仪式就嫌过于简单。他给菲利普看了纽曼写的《自辩书》,菲利普觉得这本书枯燥无味,不过还是硬着头皮把它看完了。
〃看这本书,是为了欣赏它的风格,而不在乎它的内容,〃海沃德点拨说。
海沃德兴致勃勃地谈论着祈祷室里的音乐,并且还就焚香与心诚之问的关系,发表了一通娓娓动听的议论。维克斯静静听着,脸上挂着那惯有的一丝冷笑。
〃阁下以为单凭这番高论就足以证明罗马大主教体现了宗教的真谛,证明约翰·亨利·纽曼写得一于好英语,证明红衣主教曼宁丰姿出众,是吗?〃
海沃德暗示说,他的心灵饱经忧患。他曾在黑茫茫的迷海里漂泊了一年。他用手指抚弄了一下那一头金色的波浪形柔发,对他们说,即使给他五百镑钱,他也不重新经受那此精神上的痛苦折磨。值得庆幸的是,他总算安然进入了风平浪静的海域。
〃那么,你究竞信仰什么呢?〃菲利普问,他永远也不满足于含糊其词的说法。
〃我相信全、佳、美。〃
他说这话的时候,顾长的四肢怡然舒展,再配上优雅的头部姿势,模样几显得十分潇洒、俊逸,而且吐词也颇有韵味。
〃您在户口调查表里就是这么填写您的宗教信仰的?〃维克斯语调温和地问。
〃我就是讨厌僵死的定义:那么丑陋,那么一目了然。要是您不见怪,我得说我信奉的是惠灵顿公爵和格莱斯顿先生所信奉的那个教。〃
〃那就是英国国教罗,〃菲利普说。
〃哟,多聪明的年轻人!〃海沃德回敬了一句,同时还淡淡一笑,把个菲利普羞得脸都没处搁,因为菲利普顿时意识到,自己把别人推衍性的言词用平淡如水的语言直统统地表达出来,未免有失风雅。〃我属于英国国教,但是我很喜欢罗马教士身上穿戴的金线线罗,喜欢他们奉行的独身主义,喜欢教堂里的忏悔室,还喜欢洗涤有罪灵魂的炼狱。置身于意大利黑黢黢的大教堂内,沉浸在熏烟缭绕、神秘莫测的气氛之中,我心悦诚服,相信弥撒的神奇魔力。在威尼斯,我亲眼见到一位渔妇赤裸着双脚走进教堂,把鱼篓往身旁一扔,双膝下跪,向圣母马利亚祈祷。我感到这才是真正的信仰,我怀着同样的信仰,同她一道祈祷。不过,我也信奉阿芙罗狄蒂、阿波罗和伟大的潘神。〃
他的声音悦耳动听,说话时字斟句酌,吐词抑扬顿挫,铿锵有力。他滔滔不绝地还想往下说,可是维克斯这时打开了第二瓶啤酒。
〃让我再给您斟点。〃
海沃德转身朝菲利普,现出那副颇使这位青年动心的略带几分屈尊俯就的姿态。
〃现在你满意了吧?〃他问。
如堕五里雾中的菲利普,表示自己满意了。
〃我可有点失望,你没在自己的信仰里再加上点佛教的禅机,〃维克斯说。〃坦白地说,我。可有点同情穆罕默德。我感到遗憾,您竟把他撇在一边不理不睬。〃
海沃德开怀大笑。那天晚上他心情舒畅,那些铿锵悦耳的妙语仍在自己耳边回响。他将杯子里的啤酒一口干了。
〃我并不指望你能了解我,〃他回答说。〃你们美国人只有冷冰冰的理解力,只可能持批评的态度,就像爱默生之流一样。何谓批评?批评纯粹是破坏性的。任何人都会破坏,但并非所有的人都会建设。你是个书呆子,我亲爱的老兄。重要的问题在于建设:我是富有建设性的;我是个诗人。〃
维克斯注视着海沃德,目光中似乎既带着严肃的神色,同时又露出明朗的笑意。
〃我想,要是你不见怪的话,我得说,你有点醉了。〃
〃没有的事,〃海沃德兴致勃勃地回答说。〃这点酒算得了什么,我照样可以在辩论中压垮您老兄的。得啦,我已经对您开诚布公了。现在您得说说您自己的宗教信仰罗。〃
维克斯把头一侧,看上去活像只停歇在栖木上的麻雀。
〃这问题我一直琢磨了好多年。我想我是个唯一神教派教徒。〃
〃那就是个非国教派教徒罗,〃菲利普说。
他想象不出他们俩为什么同时哑然失笑:海沃德纵声狂笑,而维克斯则滑稽地溟抿嘴格格傻笑。
〃在英国,非国教派教徒都算不上是绅士,对吗?〃维克斯问。
〃嗯,如果您要我直言相告,我得说是的,〃菲利普颇为生气地回答说。
他讨厌他们笑他,可他们偏偏又笑了起来。
〃那就请您告诉我,何谓绅士?〃
〃哟,我说不上来,反正这一点尽人皆知。〃
〃您是个绅士吗?〃
在这个问题上,菲利普从未有过半点儿怀疑,不过,他知道这种事儿是不该由本人来表白的。
〃假如有那么个人在您面前大言不惭自称是绅士,那您完全有把握此人决非是个绅土!〃菲利普顶撞了一句。
〃那我算得上绅士吗?〃
不会说假话的菲利普觉得很难回答这个问题,然而,他生来很讲礼貌。
〃喔,您不一样,〃他说,〃您是美国人嘛。〃
〃我想,是不是可以这样认为,只有英国人才算得上是绅士罗,〃维克斯神情严肃地说。
菲利普没有反驳。
〃是不是请您再稍微讲得具体些?〃维克斯问。
菲利普红了脸,不过他一冒火,也就顾不得会不会当众出洋相了。
〃我可以给你讲得非常具体。〃他想起他大伯曾讲过:要花上三代人的心血才能造就一个绅士。常言道,猪耳朵成不了绸线袋,就是这么个意思。〃首先,他必须是绅士的儿子,在公学里念过书,而且还上过牛津或者剑桥。〃
〃这么说,念过爱丁堡大学还不行罗?〃维克斯问。
〃他得像绅士那样讲英语,他的穿戴恰到好处,无可挑剔。要是他本人是绅士,那他任何时候都能判断别人是不是绅士。〃
菲利普越往下说,越觉得自己的论点站不住脚。不过这本是不言而喻的:所谓〃绅士〃,就是他说的那么个意思,他所认识的人里面也全都是这么说的。
〃我明白了,我显然算不上个绅士,〃维克斯说。〃可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一说自己是非国教派教徒,你竟会那么感到意外。〃
〃我不太清楚唯一神教派教徒究竟是怎么回事,〃菲利普说。
维克斯又怪里怪气地把头一歪,你简直以为他当真要像麻雀那样吱吱啁啾呢。
〃对于唯一神教派的教徒来说,凡是世人相信的事物,他差不多一概极其真诚地不予相信,而对凡是自己不甚了然的事物,都深信不疑。〃
〃不明白您干吗要取笑我,〃菲利普说。〃我是真心想要知道呐。〃
〃我亲爱的朋友,我可没在取笑您。我是经过多年的惨淡经营,经过多年呕心沥血、绞尽脑汁的钻研,才下了个那样的定义。〃
当菲利普和海沃德起身告辞时,维克斯递给菲利普一本薄薄的平装书。
〃我想您现在看法文书没问题了吧。不知这本书会不会使你感兴趣。〃
菲利普向他道了谢,接过书,一看书名,原来是勒南写的《耶稣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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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威廉·萨默赛特·毛姆/著
张柏然 张增健 倪俊/译
第二十八章
海沃德也好,维克斯也好,全没想到他们借以消磨无聊黄昏的那些饭后清谈,竟会在菲利普灵活的头脑里引起好大一番折腾。菲利普以前从没想到宗教竟是件可以随意探讨的事儿。对他来说,宗教就是英国国教,不相信该教的教义乃是任性妄为的表现,不是今生就是来世,迟早要受到惩罚。关于不信国教者要受惩罚这一点,他脑子里也有一些怀疑。说不定有这么一位慈悲为怀的判官,专把地狱之火用来对付那些相信伊斯兰教、佛教以及其他宗教的异教徒,而对非国教派的基督徒和罗马天主教徒则可能高抬贵手,网开一面。(不过这可得付出代价他们在被迫承认错误的时候得蒙受什么样的屈辱!)说不定上帝本人也可能动恻隐之心,宽宥那些没有机会了解真相的人这也言之成理,因为尽管布道团四下活动,其活动范围毕竟有限一不过,倘若他们明明有这样的机会却偏偏置若罔闻(罗马天主教徒和非国教派教徒显然属于这一范畴),他们就逃脱不了应得的惩罚。不用说,信奉异端邪说者,处境危如累卵。由许并没有人拿这些话来开导过菲利普,但是,他无疑得到了这样的印象:唯有英国国教派的教友,才真正可望获得永恒的幸福。
有一点菲利普倒是听人明确提起过的,这就是:不从国教者,尽是此邪恶、凶险之徒。可这位维克斯,尽管对他菲利普所信仰的一切事物几乎全表示怀疑,却过着基督徒纯洁无暇的生活。菲利普并没有从生活中得到多少温暖友爱,而现在倒是被这个美国人乐于助人的精神深深打动了。有一次,他因患感冒在床上整整躺了三天,维克斯像慈母一般在旁悉心照料。在维克斯身上,没有半点邪恶和凶险的影子,唯见一片赤诚和仁爱。显然,一个人完全有可能做到既有德行,而又不信从国教。
另外,菲利普从他人的言谈中也了解到,有些人之所以死抱住其他信仰不放,若不是由于冥顽不化,就是出于私利的考虑:他们心里明知那些信仰纯属虚妄,但仍有意装模作样来蒙骗他人。为了学习德语,菲利普本来已习惯于主日上午去路德会教堂做礼拜,自从海沃德来到这儿以后,又开始跟他一起去做弥撒。他注意到新教堂内门庭冷落,做礼拜的教友都显得没精打采;而另一方,耶稣会教堂内却是人头攒动,座无虚席,善男信女祷告时似乎虔诚到了极点。他们看上去也不像是一伙伪君子。见到如此鲜明的对比,菲利普不由暗暗吃惊,不用说,他知道路德会的教义较接近于英国国教,所以比罗马天主教会更贴近真理。大部分信徒(做礼拜的基本上都是男信徒)是德国南部人士,菲利普不禁暗自嘀咕,要是自己出生在德国南部,也肯定会成为天主教徒的。诚然,他生于英国,但也完全有可能出生在某个天主教国家;就是在英国,他诞生在一个幸好是遵奉法定国教的家庭,但也完全可能诞生在某个美以美教友、浸礼会教友或卫理会教友的家庭。好险啊,差点儿投错了娘胎!想到这儿,菲利普还真舒了一口气。菲利普扣那位身材矮小的中国人相处得很融洽,每天要和他同桌共餐两次。此人姓宋,总是笑眯眯的,为人和善,举止文雅。要是仅仅因为他是个中国人就非得下地狱受煎熬,岂不奇哉怪也?反之,要是一个人不问有何信仰,灵魂都能获得拯救,那么信奉英国国教似乎也谈不上有什么得天独厚之处了。
菲利普一生中,从未像现在这样迷惘惶惑,他去试探维克斯对这事的看法。他得慎之又慎,因为他对别人的嘲弄颇为敏感,而那个美国人谈论英国国教时的尖酸口吻,弄得菲利普狼狈不堪。维克斯反而使他越发迷惑不解。他迫使菲利普承认:他在耶稣会教堂看到的那些德国南部人士,他们笃信罗马天主教,就像他笃信英国国教一样至诚。维克斯进而又使他承认,伊斯兰教徒和佛教徒也同样对各自的宗教教义坚信不疑。由此看来,自认为正确并不说明任何问题,大家都自认为正确得很。维克斯无意破坏这孩子的信仰,只不过是因为自己对宗教深感兴趣,觉得宗教是个引人入胜的话题罢了。他说过,凡是他人信仰的事物,他差不多一概加以怀疑,这话倒也精确无误地表达了他自己的观点。有一回,菲利普问了他一个问题,那是菲利普以前听到他大伯提出来的,当时报纸正在热烈讨论某部温和的唯理主义作品,而他大伯也在家里同人谈起了这部作品。
〃请问,为什么偏偏是你对,而像圣安塞姆和圣奥古斯丁那样一些人物倒错了呢?〃
〃你的意思是说,他们是聪明绝顶,博学多才的圣人。而对于我呢,你很有怀疑,觉得我既不聪明,又无学问,是吗?〃
〃嗯,〃菲利普支支吾吾,不知说什么是好,自己刚才那样提出问题,未免有点儿唐突失礼。
〃圣奥古斯丁认为地球是平的,而且太阳是绕着地球转动的。〃
〃我不懂这话说明什么问题。〃
〃嘿,这证明一代人有着一代人的信仰。您的那些圣人生活在信仰的年代里,在他们那种时代,那些在我们看来绝对无法置信的事物,他们却几乎不能不奉为玉律金科。〃
〃那么,您又怎么知道我们现在掌握了真理呢?〃
〃我并没这么说。〃
菲利普沉思片刻之后说:
〃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们今天置信不疑的事物,就不会像过去他们所相信的事物那样,同样也是错误的呢?〃
〃我也不明白。〃
〃那您怎么还可能有信仰呢?〃
〃我说不上来。〃
菲利普又问维克斯对海沃德所信奉的宗教有何看法。
〃人们总是按照自身的形象来塑造神抵的,〃维克斯说,〃他信奉生动别致的事物。〃
菲利普沉思了半晌,又说:
〃我不明白一个人干吗非得信奉上帝。〃
话刚一出口,他顿时意识到自己已不再信奉上帝了。他好似一头栽进了冷水里,气也透不过来。他瞪着惊恐的双眼望着维克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