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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倾婉做梦都没想到,是自己的女儿将她送进了冷宫。更没料到的是,自己刚刚参加完秀女的阅看,正坐在景仁宫里翻看簿册,以准备隔日的选核事宜,就被冲进殿来拿人的侍卫扣了起来。
仅是第一道诏命已经让宫闱譁然,等到第二道诏命来后,宫里专程到咸福宫拜见的妃嫔一时不断,正殿的门槛险些都被踩烂。
这就是花在时,人在势。景仁宫曾经是东西六宫算得上尊荣的地方,此刻却是门可罗雀,一派萧瑟凄凉。殿内负责打扫的奴婢都不知所终,原本规整的大殿犹如暴风过境,被翻得乱七八糟。有奴婢拿着簿册核对一应物什,却都是要拿出去销毁的。主子已经失势,用过的东西也就没用了,再奢华名贵,一旦沾了晦气都会被弃如敝屣。
北五所经过前一阵的简单修葺,已然整齐了很多。这修缮的旨意还是婉嫔自己跑到暖阁请下来的,刚刚过了没多久,她自己就住了进去,当真是讽刺得很。
空旷的四合院里,风一吹凉飕飕的,正值暑热的季节,太阳再毒辣都晒不到屋里来,然而流动的气息却是又闷又潮。
李倾婉窝在硬板的床榻上,脸是烫的,耳尖是热的,身上却很冷,很像是寒邪侵体的症状。
毕竟曾是一宫之主,北五所的嬷嬷们不敢像对玉漱那样对她,但也没有几分客气。打入冷宫的娘娘就是废妃,从此不见天日,还有什麽好忌惮的?于是连厨房送来的饭菜都克扣了下来,换成自己的膳食,也算是乾淨新鲜,送到了李倾婉的面前。
李倾婉哪里见过这麽糙的东西?本就憋着一股怒火,一看见这饭食,一挥手,狠狠地将盘盏全部扫到了地上,〃这样的东西能吃吗?你们当本宫是什麽?来人哪,给本宫统统换掉!〃
负责送饭的嬷嬷一见,也来了气,〃呦,还当自己是娘娘哪?不过是个阶下囚而已,有得吃就吃吧,不吃的话就饿着,饿死了,倒也省得我们照看!〃
李倾婉狠狠一拍桌桉,桌上的粗瓷茶碗被震得叮噹直响,〃你怎麽敢这样对本宫说话?哪一天本宫出去了,绝对饶不了你……〃
那老嬷嬷也不理她,只是吩咐身边的奴婢将地上的碎瓷片和一摊饭菜拾掇起来,而后摸着下巴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婉嫔娘娘,老奴守着这几间破屋子都快四十年了,从上一朝到这一朝,还没见过谁进来之后还能出得去的!你要是想做白日梦,随便你,只是别打扰老婆子们的清淨。再吵嚷,婉嫔娘娘这细皮嫩肉的,怕是就要承受不住了!〃说罢,深陷的眼睛里透出一丝阴鸷的狠意。
李倾婉不禁打了个寒战,只感觉有股冷意从脚底一直蹿遍全身,彻骨地寒凉。
外面的天已经暗沉下来,入夜了,夏暑炎炎,北五所里只有一片吵闹的蝉鸣。因为李倾婉之前打碎了午膳,看守的嬷嬷们便连晚膳都没再送来。院中树叶簌簌地飘荡,飘落无数的种子落在天井里,铺了密密匝匝的一层,引得鸟雀争相来啄食。
幽静的夜里,李倾婉坐在破旧的床榻上,抱着双膝,仰头望着天际的一轮明月乌黑长髮不绾不束,柔柔地铺了一肩。澹澹的月光顺着西窗照进来,在她的周身蒙上一层烟白的光晕,宛若随风而去的谪仙。
岁月如斯流转,不知不觉三年了。此时又迎来一个锦绣之季,紫禁城里到处姹紫嫣红、芳菲争豔,那些新晋的秀女个个冰肌玉骨、月貌花颜,有条不紊地准备着待选。很快地,偌大深宫里就会迎来一拨新的主人。
还记得三年前,她也是坐着马车被送到那巍峨的宫门前,由近侍大太监领着走进这曾在梦中回转过无数个夜晚的皇宫。目之所及,雄伟恢弘的乾清宫是那麽神圣而庄严,如日之升,彷佛矗立在一片金光灿烂的金轮中。
第62节:只道梨花薄(7)
她因为家世显赫,进宫不久就被封为贵人,第二年晋封为婉嫔。之所以升得这麽快,并非因为得宠,而是因为自己生下了皇家的第一个公主,母凭子贵。而皇上一直坐在那麽远的暖阁里,细算下来,每月想见一面都难。哪里看得见自己有何绝世之姿,又哪里会有什麽怀戚之情。
夜很静,李倾婉伏在双膝上,眼角有些湿润。这时,门廊里蓦然响起的脚步声传入耳畔,她缓缓地抬头望过去,在门槛外站着一抹亭亭玉立的身影,手里提着灯笼,光线幽幽。
〃从一宫之主沦落到北五所冷宫里的废妃,这滋味不好受吧?表姐……〃来人穿着赭色的旗装,外面披着一件深灰色的斗篷,宽大的帽檐遮住了半张脸。她放下灯笼,揭开斗篷的帽子,露出一张俏美丽颜,赫然竟是钟粹宫新一届的待选秀女徐佳?袭香。
她唤李倾婉为表姐,床榻上的人却并未有何异议,只眯着眼看了她好半晌,〃你怎麽来了?〃
李倾婉早就知道宗亲里有个妹妹进宫来选秀,即便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进了宫后也算是同气连枝的心腹。然而自从袭香进宫至今,丝毫不见李倾婉有任何的帮衬和照应,反倒是一再对钟粹宫里的其他秀女表示出亲和来。
风中夹杂着澹澹的皂荚香气,袭香看到李倾婉仅着一件雪白中衣,下颌微仰着,长髮垂坠在脸颊两侧,双眸含泪,端的是我见犹怜。明明虚长自己几岁,然而岁月并未在那容颜上留下任何痕迹,可真是让人羡慕得紧。
〃我听说表姐你进了冷宫,可是托了好些关係才得以进来的。〃
李倾婉眉头微蹙,眼神有些冷了,抱着双膝凉凉地道:〃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赶紧回去吧,以后也别再过来。〃
袭香莫名其妙地看着她,好半晌才哼笑出声,〃表姐,你是不是疯了?〃
她尚且是她的表妹,挑礼物时,有价值连城的舞衣却不给她,有任何亲近的机会也不待见她。现在她遭了难,那些曾经受过她恩惠的人都不见了,只有她这个表妹仍旧有着惦念之心,千方百计来北五所探望她,她居然连个好脸色都不给自己,怎不让人气愤至极!还是说,她已经心灰意冷、自暴自弃了?
〃表姐进宫的时候我还很小,不过我清楚地记得表姐手上有一颗红痣,阿玛说,给表姐算命的术士曾讲过,这颗红痣只有大富大贵的人才会有。〃袭香眸色凉薄地看着李倾婉,唇畔一点嘲讽,〃现在看来,那些也不过是术士的无稽之谈。〃
李倾婉下意识地摸了摸手上的红痣,〃族里一切可都好麽?〃
〃原本有表姐这个贵嫔在宫里镇着,是族里一桩光耀门楣的事,自然有很多人得以封荫。而姨父又是堂堂的一介知府,族里可都是荣光得紧呢!〃袭香说罢,眼睛里透出一丝哂然。多麽可惜,现如今宫里的这面大旗倒了,昔日的荣耀变成了今时的耻辱,想来倘若族里的人得到消息,必是要跟姨父一家划清界限。
李倾婉望着西窗外的院落有些出神,片刻才澹澹地问:〃看也看过了,该说的话也都说了。时辰不早了,你早点回去吧!〃
袭香喉头一哽,面上有些挂不住,气得跺了跺脚,〃表姐怎麽这麽不识好人心?〃
李倾婉眼底泻出一抹哂笑,摇头再摇头,〃你能过来,好心谈不上,探听消息才是真的吧?我虽然是一介废妃,但好歹在宫里待过几个年头,又曾经得宠。你那麽想进宫,必然想通过我瞭解宫里面的一些事、瞭解皇上的一些事,我对你来说是最好的讯息源。然而我也跟你阿玛说过,像你这样的性子并不适合待在这里。〃
袭香被说中心事,有些难堪地咬着唇,目光里却充斥着不甘,竟脱口而出道:〃论长相、论家世,我有哪一点比不得表姐?凭什麽不能进宫?〃
李倾婉的阿玛的确是知府,可她却不是嫡出的女儿。自己则不同,自己不仅是上三旗的贵族,更是长房长女。说起来,比她李倾婉还矜贵着几分呢!
〃你或许觉得委屈,可只凭着你尚未博得品阶,就敢肆无忌惮、嚣张跋扈的行径,我敢说,你并没有那个命在宫里待下去!〃李倾婉说完转过头来,眸色幽幽冷冷地看着她,〃你可知道这里是什麽地方?是皇宫。宫里面最忌讳的就是勾结,你偏偏拉帮结伙,专门以欺负其他秀女为乐。你知道那些秀女里面,哪个是在宫里有后台的?倘若不是我暗中护着你,说不定等不到筛选出宫,你的小命就交代了!〃
鼻息间的潮气有些澹了,或许是待得太久,已经闻不到那股呛人的酸臭味道。袭香此刻瞪着眼睛没有反驳,然而眼底却含着不以为然的神情。
李倾婉歎了口气,本来多说无益,然而事到如今,不妨跟她讲得更明白些,省得将来没有了自己的照拂,她在这后宫里面死都不知道是怎麽死的。
第63节:只道梨花薄(8)
〃还记得我之前送舞衣给那个耿佳?玉漱麽?就是因为知道你在这届秀女中太过显眼,才想推出一个人来,让她成为众矢之的,这样所有的人、所有的矛头才都对准她一个,既是给你做一个缓冲,也是给你腾地方,可你却故意将她的舞衣撕破了。后来我与莲心亲近,你又看不过眼,处处与她为难,生怕别人不知道你有多厉害!〃
性子这麽张扬跋扈又不懂收敛,即便能被留下又能怎样呢?在宫里待不长久的下场,只能是死无葬身之地。
袭香咬紧牙,愤愤不平地道:〃表姐说了这麽多,可表姐还是给耿佳?玉漱机会,让她接近皇上,不是麽?〃
机会?李倾婉失笑地看着她,脸上忽然露出一丝怜悯的神情。真是不知该说她单纯,还是该说她蠢。皇上岂是那麽容易就见得到的?复试走了几场,有哪一次皇上出面了?只不过该栽培的人还是要栽培,至于是耿佳?玉漱还是别人,她根本就不在乎。因为倘若她抓住时机上位,便会念着自己的好;可倘若不行,那又有何关係,反正折损的都只是一颗棋子而已。
〃耿佳?玉漱是我的试金石,好则使用,坏则丢弃。反倒是你,倘若当初我将机会给了你,现如今恐怕你也要跟我一样,待在这北五所里了……〃
袭香浑身一震,蓦地滞在原地说不出话来。玉漱的事她岂能不知?正是因为太扎眼得罪了武瑛云,才被冠上冒充旗籍的罪名关押进景祺阁,弄得人不人鬼不鬼。原来,竟然都是表姐在穿针引线……
〃那,那我……现在该怎麽办……〃
李倾婉感觉双脚有些凉,将被褥拉过来覆盖在腿上。袭香见状,也不再嫌弃那床榻究竟有多髒,忙上前帮她将团垫拿起来放在她背后靠着。
李倾婉是被人伺候惯了的,任由她将一切都弄好,才清清澹澹地道:〃在这宫里边,最不缺的就是心机和手段,若想要比别人活得更长久、爬得更高,必定要记住一点:夹起尾巴做人。〃
(3)
明媚的夏暑季节是不常下雨的,可今日的天空却遍佈着乌云,厚重的云层挡住了阳光,空气里浮动着的都是燥热的气息。
封秀春领着秀女们在绣阁里练习完针黹女红,所有人都香汗淋漓,连里衫都湿透了几层。有些少女抹了厚妆,脸颊的胭脂已被汗水弄花了,红一块白一块,惹得其他人一阵哄笑。
在这样的酷暑里,倘若是各殿身份较高的妃嫔,都会吩咐奴婢去内务府那里报备;然后在冰窟取调一些冰块过来镇在寝殿的四角,用以驱热降暑。今年因着勤太妃恩典,钟粹宫里也分得了些冰块,但是分量有限,只在分食鲜果时才取出一点,诸女受教习时,却是断然不能拿出来用的。
天空中响起一声闷雷,轰隆隆地紧跟着闪电的尾巴。玉漱抬头看了看天色,皱着眉道:〃是不是要下雨了?昨日画过的几幅山水画刚裱好,晌午才让奴婢取来,倘若要是下雨,可是都要发潮的。〃
莲心正拿着针穿过白绢,针脚一落,最后一抹颜色刚好绣完。她尚未开口,倒是一侧相熟的秀女道:〃方才听珍宝馆的小德子来禀报说,太妃娘娘要将我们的画都裱在御花园那边呢。届时皇上在那里经过则会看见,若是青睐哪一幅,作画的秀女就算是通过了眩 !
〃是不是真的啊?〃
〃这还能有假。到目前为止,还未选出一位进御之人,太妃娘娘自然要倍加上心呢!〃
其他人闻言,不禁都流露出嚮往的神色。
玉漱也跟着微笑起来,想她已经对水墨画感了兴趣,平素在家中时无缘学到,进宫一趟,不只圆了心愿,说不定更能借此平步青云呢。
就在这时,天空中又响起几道雷声,其中有一个秀女〃呀〃的一声,伸手抹了一把脸颊,却是果真下起雨来,须臾,豆大的雨点便开始噼里啪啦地砸下来。绣阁离屋苑不远,来时天还晴着,因此负责伺候的奴婢都没带雨具,不少秀女都用手遮着头顶,往二进院的方向跑。
〃这是什麽鬼天气?我们也赶紧回去吧,迟了恐怕连衣裳都浇透了。〃玉漱抱怨了一嗓子,拾掇起尚未绣好的宫样,将绷子和绣线都装进笸箩里。
那边,莲心也收拾好了,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