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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明山对他还不错,教他认字和武功,和他年纪差不多大的燕云烈,虽然从小就风流不正经,但也把他当兄弟一样。
很多年以后,从燕云烈口中得知,当年燕明山会留意到他,是因为他小小年纪就表现出来的深沉无垠的性格,想将来定是个可塑之材,故而把他带上了山。
卫禹一直很感激燕明山对他的赏识,并且让他脱离颠沛的生活,虽然天绝教上下对他也是恭敬非常,但他始终把自己当成燕明山的属下,尽职尽忠地为其做事,哪怕燕明山病逝后燕云烈继任教主一位,他的忠诚却始终没有变过。
卫禹走到客房那里,远远的就见到一抹白色的身影推开守卫,跌跌撞撞地要向外走,伴随着他的动作还有「叮铃、叮铃」的清脆铃声传来。守卫大约都顾及他的身分,虽然有所阻拦,但没敢用上力气,生怕伤到他。
燕云烈的风流多情,卫禹是从小就看在眼里,他身边的美人一个接着一个的换,不过在卫禹看来,那些美人每一个看来都长得差不多,到最后他都放弃去记那些美人的名字,反正不多时候就会被送下山的。
眼见那个白色身影踉跄着脚步就要走到门口,卫禹快步上前拦在他面前,「你不能去外面。」
对方被他这么一拦,似一开始拼着一口气的体力彻底用尽,身体一晃,无力靠上一旁的廊柱。
卫禹这才注意到,那一直「叮铃、叮铃」响的声音,来自于他腰间的那串用红绳穿就的小银铃,个个都做工细致精巧,像是小孩子才喜欢的玩意儿,这么一大串十来个挂着,倒也有点意思。
「滚开……」说话的声音气若游丝,语气却冷厉不善。
卫禹将视线从他腰里的那串银铃挪到他脸上,向来漠然没有什么表情的脸上露出一丝惊讶,很轻很浅,在那人还没注意到时就已消失不见。
眼前这个人……肌肤如雪、容颜清丽、修耳悬鼻、目波澄鲜,眸眼里盈盈含水,只是因为身受重伤未恢复,故而唇色苍白,脸上也没什么血色。
「你算什么东西,竟敢拦我!」
眼前有白白的布帛一晃,带着几缕清沁的香气,紧接着脸上「啪」的一声轻响,却是被他搧了一巴掌,不过他身负重伤,这一巴掌也没什么力道。
「燕云烈呢?他怎么不来看我!」
就算连站都站不稳,他语气里的骄纵蛮横却丝毫不减。
卫禹站在那里巍然不动,「教主写信来,说教内事务繁多他暂时脱不开身,而你伤势严重不宜长途跋涉,让你先在这里养伤,等到伤势较好了,他自会派人来接你。」
「我不要!」那人拒绝道,「备车!我要回天绝山!」
见卫禹站着不动,他便生了怒气,清眉皱起,用手拨开卫禹,「你给我滚开!我要……」
话还没有说完,他头一低,一口血喷在卫禹胸襟上,接着身体一软整个人向着卫禹倒了下来,原本是推开卫禹的手也成了牢牢抓着他的动作。
卫禹抬手将他顺势一接,碰触到他背脊的手立时沾满了温热黏腻的液体,将他侧过身来,发现他背后的白衣上绽开一大片的嫣红,很是触目惊心。
「叫药师来!」卫禹吩咐了属下,接着将他抱了起来大步走向房里。
燕云烈接任天绝教教主一位没多久,底下丁右使不满于他,挑唆教众准备趁着燕云烈不在天绝山的时候群起反叛。
谁知不慎让这个人听到了谋反的计画,他冒死通知燕云烈,却在半道被丁右使重伤。燕云烈带着一部分人先回天绝山处理教务,而他受了重伤不宜舟车劳顿,燕云烈便留下他在徐州养伤。
只是他一醒过来就吵闹个不停,这样还怎么养伤?
那天这么闹了一闹之后,反而加重了伤势,药师叮嘱过,他受的内伤伤及腑内,一定要静心休养,最忌情绪激动,但是照他这样,多闹个两回,估计命都要没了。
卫禹有点头大,他只会秉公办事,却不懂如何巧言安抚,燕云烈倒有的是花言巧语哄人的戏法,可惜自己从来都不闻不问,现在要用的时候便黔驴技穷了。
幸而有属下出主意,说不如去街上找点新奇有趣的东西,就说是教主送来的,说不定能安抚下来。
卫禹想想也有道理,便在事务都忙完之后抽空去趟集市。
他平时甚少来这种地方,熙熙攘攘的人流里,穿梭着打扮或俏丽或花枝招展的姑娘,频频有人回头对这个身材高挑、五官英挺,看来气宇轩昂的男子暗送秋波,可惜不苟言笑的男子,目不斜视,默默往前走着,不解风情地将那些女子的芳心暗许都抛在了身后。
集市上摆着各种摊子,卫禹在一个卖簪子的小摊前停了下来,小贩一见他的装扮眼睛一亮,立刻拿过一个簪盒打开来递到卫禹的面前。
「这位爷,其他这些都是不值钱的货色,小姑娘家家的戴来玩玩,您看这支如何?无论是成色还是做工都是别的没法比的。」
卫禹看向那个簪盒,里面放着一支镶了绿翠的银发簪,簪头是镂空的梅形,做工精巧,质朴典雅,他正要伸手拿来细瞧,就听小贩在那里唠唠叨叨道,「这个簪子最适合您这样的达官贵人了,送给令夫人再好不过了。」
卫禹伸出去的手,手指一缩,然后什么话都没响,收手,转身,大步离开,让小贩端着那簪盒愣了在那里半晌。
卫禹一边走一边心想,要不是小贩提醒,都忘记那是女子用的东西,要照那个人的脾气,拿个女人用的东西给他,指不定要闹腾成怎样。
不行,还是换一个。
卫禹从集市这头走到那头,又从那头走了回来,看过花灯留意过画扇,但看来看去,也不知道平时燕云烈会送他什么来哄他。
不如还是写信去问下教主好了……
卫禹觉得这种事情让自己来做实在太困难了,正要转身往回去的时候,空中逸过一阵清脆欲碎的声响。
「叮铃、叮铃。」
卫禹四下寻望,发现不远处有几个小孩子在玩,其中一个孩子手腕上用红丝绦穿着一个小小的银铃,随着她的动作,铃铛一晃一荡,便传来一阵阵清泠动人的声响……
于是卫禹不禁想起来那个人挂在腰间的那一串精致漂亮的铃铛。
卫禹回到行馆时,时候已经不早了。
弯月如钩挂上柳梢,清冷的夜风吹皱池塘,粼粼水光,绿荷摇曳,将别院小楼笼罩在一份宁静安憩之下。
见丫鬟正端着汤药打廊上经过,卫禹叫她停步,然后从怀里掏出一个锦绣小盒,放在药碗旁边,这才示意丫鬟将汤药端过去。
卫禹转身准备回自己的房间,想了想又不放心,尾随着丫鬟到了那人的房前,远远站在廊下。
那人的伤势很重,醒来之后却没有遵照药师的嘱咐好好在榻上躺着,此际就穿着单薄的衣衫坐在窗下,双眸痴痴地望着窗外,像是正等着什么人一样。略带寒意的晚风从窗口吹进来,罗衣轻扬,青丝如泄,有那么几分落寞与无助,让人生怜。
丫鬟端着药碗和那个锦盒进到屋里,在他面前的桌上放下,不知道丫鬟说了什么,那人侧过脸来,清眉一扬,怒斥了两句,丫鬟连连道歉,转身小跑着离开他的房间。
真是个难伺候的人……卫禹心道。
那人斥退了丫鬟,嫌恶地看向桌上的药碗,但是视线在落到那个锦盒之上时,嫌恶变成了疑惑。
他伸手取过那个锦盒,灯火下,捏着锦盒的手,手指白皙而纤长。
卫禹就站在那里看着他的动作。
他取过锦盒,打开来,在看到锦盒里的东西时,脸上有一瞬间的惊讶,愣愣地看了半晌,然后用手指小心翼翼地捏起锦盒里的东西。
锦盒里放了一只吉祥如意造型的小银铃,他拿在手里打量,莹莹光华在指间流转。
卫禹抬手抚上「咚咚」用力跳着的心口,竟觉得自己有些紧张,他是在看到那个小孩子手上的银铃时才想到的,这个人在腰里挂了那么多铃铛,想来应该是非常喜欢这种小玩意儿,于是他在一家金铺里找了这么只铃铛。
那人将银铃捏在指间打量了片刻,然后嘴角微微一弯,浅浅笑了起来。
他本就长得好看,之前一直绷着脸,周身又凝了肃冷的气息,故而让人觉得不易亲近,而现在这一笑,却如清风拂面,融了冰封的表面,让底下的冶艳和清丽完全绽放开来。
卫禹就这么看着房里的人,看他把玩着那个银铃铛,然后乖乖将汤药喝了下去,不知是不是因为那个汤药苦口难咽的关系,那人微微蹙起清眉的样子,让人又觉得非常可爱。
卫禹突然觉得自己耳根那里热热的,然后才意识到自己这样偷偷看着别人不太好,便收回视线往自己房里走。
之后卫禹就时常去街上给他找各式各样的铃铛回来玩,鱼形的、长命锁那样的,或是精工镂刻成花形的,小孩子戴着的那种虎头铜铃,只要精致漂亮,就都弄来给他。
一时间,徐州行馆里,清脆响亮的铃声不绝于耳。待到他身体稍稍好转一些之后,便开始在庭院里走动,于是便时常可以看见一抹白色飘逸的身影,每一步都带着「铃铃」的声响,雾雨漠漠,荷风醉人。
那个人并不喜欢把自己闷在房里,偌大的行馆里找不到人陪他的时候就跟在自己身旁,也不管自己是在处理教中事务,还是正要去休息。
处理事务的时候,他就坐在一旁,摆弄着腰里那串铃铛,很长一段时间,卫禹都是在清脆的铃铛声里将写着教内事务的信件一封封看完,偶尔花的时间久了,那人就故意将铃铛拨弄得又响又急,彰示了他的不耐烦。
而有时候那人又会兴致很高地坐在廊下看他练剑,手里掂着一壶酒,明明不是很懂却还要装模作样地指点他一、两句,卫禹也不管他指点的是否正确,就按照他说的练下去,于是那个人嘴角便会挂上得意的浅笑。
要么就抓着他陪他吃宵夜,问他关于燕云烈的事情。卫禹不善言谈,说不了几句就被他打断掉,到最后就变成那个人絮絮叨叨地说着他和燕云烈的事,如何相识,如何相遇,每每此时神情里总是带着落寞。
这样的日子相处下来,卫禹没记住他说的那些风花雪月你侬我侬,却记住了他的名字……铃钧。
人如其名当真如是,只觉得他轻浅而笑的声音就似那铃音,碎碎地落在心间,扫也扫不去。
燕云烈回天绝教之后,起初还会派人送来信件问候一下铃钧的伤势,但之后越来越少,铃钧在徐州待了三个月,伤也养得差不多了,却始终没有等到燕云烈接他回天绝山的消息。
铃钧的脸色也一日比一日难看,又恢复成初来时的样子,只要稍有一点不顺心,就暴跳起来。卫禹想着徐州的事情也办得差不多了,便没有请示燕云烈,直接带着铃钧回天绝山。
在回天绝山的路上,卫禹骑在马上,不时回头看向身后的马车,「叮铃、叮铃」的声音随着马车的摇动,一声声从里面传出来,总觉得不似以往的清澈空灵,那铃声里仿佛掺了些别的什么在里面,听着有些沉重,像是他已经预见到了什么似的。
果不其然,回到天绝山后,他们看见燕云烈身边站着另一个人。
同样的白衣如雪,同样的容颜如画,和之前所有燕云烈喜欢过、带在身边宠爱过、最后又无情地送下山的侍宠一样,那个人脸上漾着知足,却不知道等着他的命运将是如何……
燕云烈将他们迎上山,走到铃钧面前时,只是笑容温柔地道了句谢谢,说路途劳累让他回来就好好休息,他会让袁不归帮他好好调理身体的。完全是对自己属下的态度,全不见昔日的温情。
卫禹看到铃钧望着燕云烈拥着他的新欢率先走在前头的背影,身体摆了摆,就要跌倒了一样,便不由自主地伸手在他腰后一扶。
「教主心里还是念着你的……」
淡声安慰他,换来他一声冷笑,甩开了自己的手,径直走在前面,茫茫白衣隐在天绝教教众的玄衣之中,耀白如日,晃眼刺目。
卫禹以为,铃钧会像之前那些失了宠的侍宠一样被送下山,但是出乎意料的,燕云烈不仅没让人把他送走,还因为他在平乱之时立下大功将他封为芥草堂堂主。
芥草堂掌管的是天绝山上的仆役和杂事,堂主一职并没有什么实权,但其他教众也都知道,铃钧不再是普通的侍宠。
为此,铃钧的作为更为放纵,很有恃宠而骄的意味。但是卫禹知道,铃钧实则只是在发泄自己心中的不快,有几次路过铃斋,便看见他一个人坐在廊下,就和那个时候在徐州行馆里一样,眼神寂寞地望着远处,像是在等什么人来,却始终都等不到。
于是,很久没有去集市上寻觅过铃铛的卫禹,去了天绝山下的小镇……
他只知道这个可以安慰到他的方法,哪怕被误以为那时不时出现在铃斋门口的盒子里装着的那一只只精挑细选、巧夺天工的银铃是燕云烈送来。
只要能看到他见到那些铃铛时露出的欣喜浅笑,他心里也觉得像是松了口气一样。
但他又不敢承认自己对这个人生出的感情,在自己眼里铃钧是燕云烈的人,只要有这个身分在,自己就不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