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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浦记-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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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渊静静地坐在中间,不知道他的两个儿子心里都在想着什么,他只是看向辽远的天际,突厥已去,外患已除,他的帝国将拥有更加明媚的朝阳。他伸手触摸龙椅上的冰凉花纹,手指微微颤抖,猝不及防地,他感到自己的老迈,帝国的缔造者已垂垂老矣,朝花夕拾,遍地残辉,只是不知道最后一朵酴靡握在谁手,回头看自己的两个儿子,英姿勃发,不可方物,他有一瞬间的迷茫,不知道,不知道,交予谁手,这两个英雄的男子。
暮色渐渐笼罩,花舫上朦胧一片,分不清上面鬼影憧憧。人群在台下拥挤如海,人人都在伸着脖子等着看精彩的表演,花魁就是花魁,矜持尊贵,不到最后一刻决不会屈尊。忽然,头顶上有漫天烟花炸开,一点点的光华肆意照亮人眼,只一晃眼,花舫之上流光异彩,一名舞者独立,面上有狰狞面具,恍如当年俊秀高长恭,周师金镛城下,勇冠三军。那舞者手中有明亮剑盾,红锦武服,朱缨冠顶,厚底军靴,威武不凡。他只一挺身,台下诸人呼吸立夺,慑人的静寂深入骨髓,冰凉彻骨,半晌,龟兹古乐响起,琵琶,筝,笛,筚篥,动人心弦。阵中,有千军万马飞奔而出,马上红袍将军手中皎洁霜刃,敌阵中浴血,重重砍下,血肉模糊,黧黑脸上有摄人笑意,点点迷人眼,白刃上血漫过,剑身明澈。手上铁甲轻挥,划亮天宇,兵阵齐崭崭列开,左圆右方,先偏后伍,交错屈伸,杀,杀,杀,杀得昏天黑地,日月无光。舞者手中剑盾相交,其声铮铮,矫健身姿在夜幕笼罩之下翻腾如蛟,猛地一收势,直直站住,高台上只一个矫捷身影停住,仿佛天地间,只一人独立。良久,台下众人发出雷鸣般的掌声,欢呼喝彩之声绵延不绝,震耳欲聋。台上李渊等人也都仿佛刚从梦中惊醒,听见台下的欢呼声连天接地,才恍然大悟。李渊站起身来,老眼中焕发光芒,不过一盏茶时分,仿佛让他回到了壮年之时,那一日,师次龙门,贼帅母端兒帅众数千薄于城下,所射七十发,皆应弦而倒,号称无敌。那舞者,看身形不过少年,那招式确是狠辣,攻人不备,他正称奇之时,身边四子元吉飞身而起,直扑那名舞者,手中钢刀乌金沉烁。
台上舞者眼见齐王元吉飞奔而来,毫不慌张,手中圆盾护身,长剑直指元吉左腿,元吉刚从虚空之中飞扑过来,左腿之处正是一个破绽,若是手中钢刀还是攻向舞者要害,那么,自己的左腿也会立时折断,想到此处,元吉暗暗吃惊,想不到,这么个舞蹈之人还有如此武艺,真是奇了。高楼之上的李渊也是一脸诧异,他很清楚自己这个儿子的武艺,虽说比不上秦王府的那几个勇将,但是也算是出类拔萃,战场之上也可以说是战无不胜的一员骁将,但是,现在看来,这个舞者的武艺和元吉相比并不逊色,想不到操持此业的人之中还隐藏着这样的豪杰,真是明珠暗投了。想到这里,李渊嘴角露出笑容,他一定要把这个人收入麾下,成为李唐王朝的得力战将。高台之上,两人还在激烈的争斗,那舞者的剑舞得像一团浩荡飞雪,毫无破绽可循,元吉只见眼前银光闪烁,刺人眼目,根本无从下手,缠斗了数百招,依然胜负未分,元吉有些焦躁起来,手中的钢刀也有些迟滞,那舞者眼见元吉力疲,立刻使出千手观音剑法,直刺对方要害。元吉见他千手观音手法娴熟,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微“咦”了一声,凝神看时,见舞者虽然剑法凝重,但态度未免娇柔,电光火石间,元吉心中明了。他眼见剑锋直贯左胸,不慌不忙,右手中黑沉沉的钢刀横胸封出,正挡在剑锋之上,只听“铮”的一声,长剑飞上半空,一道雪亮弧线。舞者长剑被震,心中大惊,招式立缓。元吉见此破绽,立时蹂身而上,钢刀径取舞者面部,招式迅猛无俦,避无可避,那舞者手中已无利器防身,见刀刃迎面扑来,一时间无法可想,只得步步向后退去。台上李世民立刻大惊失色,猛地站起身来,伸手一抽宽大的外袍,翩翩玄金朝服覆地,人已是如离弦的箭般直冲出去。李渊见这个平时稳重的二子如此方寸大乱,心中疑惑,凝神看时,台上元吉已经将舞者逼至绝路,手中钢刀指向他面部,千钧一发之时,元吉忽然刀锋一转,挑下了舞者的面具,正在这时,李世民飞掠而过,挡在了舞者面前,手中的短刀指向元吉,厉声骂道:元吉,大胆,还不快快退下。李元吉掷下手中的钢刀,轻蔑地一笑,斜眼看着面色惊慌的李世民,淡淡说道:二哥,小弟不过是和二嫂子开开玩笑,不用当真吧。你好象最近胆子越来越小了,你看看,脸都白了,还是我们嫂子雍容,泰山崩于前而神色不动,好气度。说着,走上一步,轻佻地越过李世民肩膀,拨开了舞者满覆脸颊的漆黑长发。
空中烟花剧盛,高台之上纤毫毕现,只见那舞者长发已系于耳后,露出一张雪白脸庞,时尚胡妆,以青黛画眉,粗硬入鬓,眼睑之上是绛红阴影,覆盖眼中精光,唇上是大食国进贡的血脂,鲜艳夺目。身上舞衣早已卸下,周身只一袭玄色胡绸紧身褂袍,大红宽绸镶边,上绣金线百卉,金碧辉煌。时已八月,天气仍旧暑热,但是这女子的领上满缀坚硬狼鬃,簇拥出一张绝世容颜,摄人心魄。李渊毕生所见美女不计其数,可是这个女子却是从未见过的狂放冶艳,他的眼中立时繁花盛开。李世民怒气冲天,伸手拍开元吉轻佻的手,怒目而视。红莲站在男人宽阔的肩膀之下,心中从未有过的安宁,看见男人脸上有愤怒无边,她伸出手轻轻拉了拉他的衣袖,李世民转过脸来的时候已经是温柔容颜,他抬手轻抚红莲面颊,唇边笑意盈盈:红莲,没受惊吧,来,跟我去见过父皇。
站在皇家高楼之上的红莲容颜如常,她看着头顶之上身穿黄袍的男子,他的面容与世民有七八分相像,只是眼中的精光已灭,看去垂垂老迈,这样一个男人,少时英勇无匹,中年之时参与反隋起义,登上皇位,老年之时,王国强盛,三个儿子各守其职,却是各为其政,暗地里勾心斗角,争这太子之位,他的荣光之下隐藏着悲壮的伤。红莲看着他,眼睛里有微微的惋惜,在某一个瞬间,她隐约想起了三年前在无边夜色中突兀的青衫男子,眉目尊容,风霜被面,偶然眼中会有精光掠过。李渊看着座下的女子,远观如花,近看更是绰约,世民的手紧紧握着女子的手,片刻不得放松,他看得出来,这个女人对世民一定很重要,虽然看不清楚他到底爱不爱她,但是他一定在乎她。李建成在一侧看着李世民的笑颜,心中有不屑:众人眼中的英雄,也爱着美艳的妖姬。他很早就有了长孙氏王妃,端庄贤淑的贵族女子,温良恭俭让,世民尊重她,将整个秦王府交给她打理,府中的侍妾也是很多的,可是世民从来没有偏宠过任何一人,他严守妻妾的分别。如今,他也有了红莲,那样一个狐媚的女子,听说当年曾是隋炀帝的宠妃,一朝言语有失,被炀帝赐死。后来不知为何,流落莲房。当年以为红莲心中必然是有恨的,杨广心中也是一样,可是在有一天黄昏,李建成听见自己府中的朝翡与其他宫女窃窃私语,朝翡本是自己府中的婢女,后来被秘密送去江都行宫侍奉炀帝,直至杨广被弑,才重回太子府。那一天的晚霞华美如锦,朝翡脆薄如琉璃的脸在霞光之下晶莹剔透,她的眼睛里有明媚的光:你们知不知道,那隋炀帝在临死之前说了什么?周围的女子都懵懂地摇头,脸上有受惊的红晕:不知道,他说了什么?朝翡的嘴唇里喃喃吐出两个字:庆儿。窗下的李建成心中一颤,庆儿,大业八年宫中赐死的宫妃,传说流落民间,风尘闺艳,名字便叫做红莲。他看着李世民臂弯之中的红莲,娇弱无骨,晶莹双眸中满是爱意,只为怜取眼前人。李建成笑笑,那阴戾的炀帝,终究也是个痴心人,如今,人死在了李姓人手中,而他最爱的女子,最后还是落入了李家,那么的心甘情愿。
高楼上众人都被红莲的美貌深深震惊,一时间,楼上鸦雀无声,李渊看着座下的红莲,那么的年轻娇美,与世民正是一对璧人,世民低头看红莲的脸时,眼中款款温柔,红莲抬头看向自己的男人,目光烁烁,电光火石间,李渊身子前倾,他看见了玄霜,玄霜的眼睛,看向自己的儿子。脑中有猛烈的火焰毁灭神智,他不知道,不知道,是不是可以阻止他们。渐渐地,耳边传来有如天籁的琴声,李渊的手在坚硬的高椅把手之上轻轻掠过,那琴声,静静地在他的心中流淌而过,当年在太原,与裴寂,刘文静把酒言欢,其乐融融,三个青衫飘飘的男子,手中白玉杯,杯中竹叶青,笑谈风月,眉梢眼角有畅意的笑颜,多么好的年华。可是如今,他看见自己的孤独,可耻的孤独,刘文静的脸在他的心中若隐若现,那张睿智的瘦削容颜,当年,太原,突厥来使在刘文静的身后有如草莽,他在厅中独立便是风华绝代。后来,自己为王,他为良相,优佳相随,然而,不知何时起,他看向刘文静的眼神中满含悲伤,他明白,他要杀了他,因为他曾经将突厥的卑微旗帜悬挂于高高在上的唐王头顶,不可饶恕。刘文静死去的那晚,他在宫中独坐,一杯酒,一轮残月,潦倒街头。他嘴角抿出深刻的愁纹,痛苦忧愁,那琴声悠悠传来,慢慢地抚平了它,所有的痛苦,在那一瞬间,渐渐涌现,又一一熄灭,仿佛醇醇酒醉,翻肠反胃的呕吐之后,一倾如注的畅快。李渊探头看向花舫,繁华过去,那里有白衣女子独坐,面纱覆盖,恍如仙子。她的手指在那柄古琴之上轻轻划过,仙乐飘飘,偶一抬头,翩若惊鸿。
一曲完毕,弦绝滑响,女子起身盈盈一拜,姿态悠然。李渊看向长子建成,他知道这就是建成的新妾侍白莲。李建成手中的折扇随着琴声摇摆,到得曲尽,才平静如昔,见父亲向自己注目,他嘴角微微含笑:父王,白莲姑娘的琴技堪称一绝。不过,孩儿最近府中新收一名清客,是当年大兴城中的第一等风流才子,名叫萧楝,琴艺卓绝,不输与白莲姑娘。今日里父王如此高兴,不如让萧楝与白莲同台献艺如何?李建成手中折扇轻摆,背后一个青衣男子端凝岳峙,龙眉凤目。白莲站在花舫之上,眼中的那个男人模糊一片,萧楝,他现在已经是萧楝,萧千磊,陈王府中凤目细长的萧千磊,湮灭无痕。那样的男人,笑容如朝阳绽放,暖彻心扉。她还记得醉仙楼,两人独坐,楼下乡野男女高高仰望,这样美好的年纪,这样美好的年轻男女,这样美好的爱情。后来有一天,隋军踏破陈国宗祀,朝野凌乱,鸟兽散。人群汹涌,她看不见他,看不见,直到如今。从没想过,会在这样的时间,这样的地方见到他,太子府中的清客,莲姬的琴师,与自己同台献艺的男人,将来的臣。萧楝一步步走下高楼,穿过纷繁如花的命运,一步步,穿越。白莲看着他走过来,心中有汹涌的泪,那么遥远的前尘,一瞬间袭来,她抵不住,抵不住,摇摇欲坠,犹如轻盈的泪光。
无人看见两个人脸上的欲坠悲哀,他们慢慢接近,直至中间仅仅相隔一张小几与一柄绿绮,那么遥远的前世今生。红莲的手在李世民的手里微微发热,她现在看不见花舫之上的白莲与萧楝,她不看他们,不愿意看他们。她的眼睛在李世民玄色长袍的褶皱间盘旋,弯弯折折,牵牵连连指向李建成的眼,很奇怪,她看见了这样一个温柔男子眼中□的尖锐讽刺,他的眼睛紧盯着花舫之上的两个人,他们的痛苦,挣扎,他感受得到,因为他的心中也有。他看见萧楝的脸上冰冷无味,那么浓烈的感情,一时之间就可以溶解地如此彻底。而台上的女子,高高伫立,仙风道骨,脸上同样地,没有任何苦楚,两个人脸上的表情是如此相似,如出一辙。痛,李建成的心里痛得虫蚀鼠咬,椎心刺骨。另一侧,李世民看着台上的白莲,她明媚的脸脆薄如纸,眼睛明亮得熄灭了大兴城上空的烟花如雪焚烧,焚心似火。忽然,白莲的身体缓缓坠落,轻如鸿毛,猝不及防,楼上的李世民放脱了红莲的手,他冲出去,冲出去,他的手指触到白莲衣襟的瞬间,回头望去,高楼之上,皇座之下,红妆女子缓缓跌倒在地,眼里静静流下一滴眼泪,顺着雪白脸颊划出一道清溪,底下凝重的白。他在最初离开了她,最终,多年以后的最终,他也一样,离开她,不留余地。白莲看着自己的身体在缓缓下坠,旁边萧楝没有伸出手,没有,他严守着君臣的本分,就这么看着,眼睁睁地看着她的坠落。眼帘合上的刹那,模糊泪光里看见的是李世民的脸,焦灼,无助,与爱恋。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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