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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凡的世界(三)-第5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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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安踏着一片银白,淌过淙淙流水的东拉河,没有去找俊武,却从枣林里穿过一条小土
路,一个人爬上了庙坪山。

他蹲在山顶的梯田楞边,没有抽纸烟,而象先前那样卷起一根旱烟棒,一边抽着,一边
静静地环视着月光朦胧的双水村……

此刻,他一下子想起了许许多多的事。从少年时期的生活,一直想到了现在。噢,他已
经在这块土地上生活了半辈子。他的后半辈子也要在这块土地上度过。往日的生活有苦也有
甜。重要的是,他现在才感到腰板硬了一些。过去,日日夜夜熬煎和谋算的是怎样才不至于
饿死;如今却有可能拿出一大笔钱来为这个他度过辛酸岁月的村庄做点事了。当然,比起一
些干大事的人来说这实在算不了什么;可这是他孙少安呀……总之,就他而言,整整一个历
史时期已经结束,他将踏上新的生活历程。只有一点不能改变:他还应该象往常一样,精神
抖擞地跳上新生活的马车,坐在驾辕的位置上,绷紧全身的肌肉和神经,吆喝着,呐喊着,
继续走向前去!

月亮是这样的皎洁,夜是这样宁静;村庄沉浸在睡梦之中,东拉河却依然吟唱着那支永
不疲倦的歌……几天以后,孙少安要出钱重建学校的事件就传得家喻户晓了。不用说,这非
凡之举博得一片赞扬之声。许乡村民出罢修庙宇的钱,又找到少安和俊武,也要为建校多少
出一点钱。就是呀,神鬼要敬,可孩子却是天使!

于是,双水村出现了“今古奇观”:党支部一筹莫展立在圈外,而两个民间组织——以
孙少安、金俊武为首的“建校会”和以刘玉升、金光亮为首的“建庙会”,用竞争和对抗的
形式领导起本村公众生活的潮流,更叫人哭笑不得的是,许多人竟对这两个“会”同时都抱
支持的态度。


第五十一章

生活的大轮在铿锵地前行,时间却在无声地流逝——一九八四年就要结束了。

在这个将要成为历史的年份里,中国和世界都有过一些重要的事件。世人瞩目的第二十
三届现代奥林匹克运动会七八月间在美国洛杉矶举行。如果古希腊的圣贤们转世再生,一定
会对现代人类道德水准如此之低而摇头叹息:在神圣的奥运会期间,全球各地的战争和杀戳
依然如火如荼地进行……对中国来说,本年度最重大的历史事件,是中英两国政府签订了香
港问题的联合声明。英国人保持了体面,中国人获得了尊严。

结束了,一九八四年!人们怀着各式各样的心情将要和这个年头永远地告别了……一九
八四年的最后一天,铜城地区落了一层鸡爪子荒雪。

中午前后出了太阳,那层薄雪顷刻间就融化了。因为刚开始数九,天气还未大冻;地上
甚至有种潮润润的气息。

在大牙湾煤矿各个黑户区的窝棚土窑里,到处都在炒、炸、蒸、煮……空气中弥漫着混
杂的香味。矿区虽没有显出象大城市那样的过年气氛,但也不象农村那样轻视这个“洋”
年:他们起码要准备一顿丰盛的晚餐来打发这一年。明天就到了明年,那顿传统的饺子当然
也不能不吃。

矿区的许多公共场所,也有了一些过年的热闹景象。矿部楼门口已经贴了一副对联;楼
顶临马路的一边,插起十几面彩旗,在寒风中哗哗招展。两个职工食堂的大餐厅里,俱乐部
的干部们正忙着布置灯谜晚会。沟底平台上的体育场,职工们的新年篮球比赛进入了决赛高
潮。体育场旁边影剧院的大门前,旋转着两颗大红宫灯,并贴出海报,晚上免费放映两部电
影。有些地方传来锣鼓乐器声和男女声歌唱——这是俱乐部为灯谜晚会后准备的小节目……
在地面上节日气氛越来越浓的时候,井下成千上万的矿工依然在掌子面上汗水淋漓地劳动
着。不管什么节日,井下的工作不会停止。矿工们已经习惯了在节日里照常下井。虽然大家
知道这是个什么日子,但都很平静——该做什么照样得做!

孙少平的班是早晨八点下井的。

他们在井下整整干了九个小时,直到下午五点才陆续上井。象往常一样,这些满身污
黑、累得半死不活的人,沉默地把矿灯盒从小窗洞里扔进去,就进了浴池。衣服一扒拉,先
顾不上洗澡,赶忙把两支烟接在一起,光身子横七竖八仰躺在衣柜或水池边的磁砖楞上,香
得咝咝价一口跟不上一口地抽。外面,已经有模糊的热闹声息和零星的鞭炮声传来。过足了
烟瘾,这些人才先后跳入黑泥汤一样的热水池里,舒服地呻吟着,泡上半个钟头。不过,今
天人们从黑水池里爬出来,还在水笼头下接点清水,再冲冲身子;因为今天大家都带来了自
己最好的换洗衣服。

当这些人换掉那身污黑酸臭的工作衣,穿上里外簇新的过节服装,脸上抹点面霜,足蹬
锃亮的皮鞋走出区队办公大楼,就好象换了另外一个人,潇洒得连自己都有点不好意思了。
尽管明天早晨八点他们又得换上那身污黑酸臭的衣服下井,但这是过年,哪怕是几个钟头,
他们也要让自己漂漂亮亮地度过这一段短暂的时光。

孙少平同样是这种心理。今天他洗完澡,换上了雪白的衬衣和一件深蓝夹克衫,牛仔
裤,旅游鞋,还把衬衣的领子翻在外面,显得格外英俊。穿着这身衣服走过区队办公楼的水
磨石地板,他感到脚步比平时轻快了许多。他准备直接去惠英家——这顿不比平常的晚餐早
就说好了。

“叔叔!”

少平刚走出区队办公楼,就见明明喊叫着和小黑子一块向他跑过来。明明也穿上了不久
前他给他买的那身漂亮的童装,脖子上结着鲜艳的红领巾。

少平迎上去抱起他,问:“你刚到这儿?”

“我和小黑子来好一会了!妈妈叫我们来接你!妈妈做了好多好吃的!”

少平脖项里架着明明,引着那条欢蹦乱跳的小狗,沿着铁路向惠英家走去。薄云中模糊
的太阳正在西边的远山中坠落。矿区增添了节日的喧闹,沉浸在沸沸扬扬的气氛里。阴凉潮
湿的空气中不时传来炮仗热辣辣的爆炸声……惠英已经把酒、菜和各种吃食摆满了饭桌,正
立在门口,用围裙搓着被水浸泡得红红的手,笑眯眯地迎接他们回家来。

在暖融融的房间里,三个人一块坐下,围着小桌,一边喝酒吃菜,一边看电视。小黑子
蹲在明明身旁,也在破脸盆里吃惠英嫂为它准备的“年食”。

一种无比温暖的气息包裹了孙少平疲惫不堪的身心。他感觉僵直的四肢象冰块溶化了似
的软弱无力。内心是这样充满温馨和欢愉。感谢你,惠英!感谢你,明明!感谢你,小黑
子!感谢你,生活……他不由含着泪水,抬头望了一眼惠英。她脸红扑扑地,亲切地对他一
笑,便用筷子给他小碟里夹菜。

“我……敬你一杯酒。”少平提起小香槟瓶子倒满了一杯,双手举到惠英面前。

她无声地一饮而尽。

接着,她倒起一杯白酒,敬到他面前。

他也一饮而尽。

孙少平第一次放开了酒量。他一杯又一杯地喝个不停。不知为什么,今夜他真想喝醉—
—他还没有体验过醉酒是一种什么滋味。

他竟然真的喝醉了,而且醉得不省人事…………当孙少平睁开眼睛的时候,只看见一片
微白的光亮。后来,他又看见糊着花格纸的天花板。

怎么?蚊帐呢?他惊异地问自己。

他猛地调过脸,见惠英嫂正在旁边包饺子。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晚上?早晨?他为什么躺在惠英嫂的床上?

他一下坐起来,惊慌地问包饺子的惠英:“怎?天还没黑?”

惠英嫂低着头没看他,说:“你问的是哪一天?”“不是过年吗?”

“年已经过了。”惠英嫂转过身,牙轻轻咬着嘴唇望了他一眼,“好些了吗?”

“这是早晨?”他惊骇地问。

“天刚明,你从去年睡到了今年……”她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

“啊呀……这!”

孙少平这才反应过来,他昨晚上喝醉了酒,竟然在惠英的床上过了一夜!

这该死的酒啊……

一种说不出的羞愧使他一只手按住额头,在被窝里呆坐了片刻。

你这是怎么搞的!他谴责自己说。

但是,懊悔也来不及了。他已经在这里睡过了,而且睡得十分舒服,十分酣畅,十分温
暖!

温暖……真想哭鼻子。想哭的原因不是因为自己干了一件荒唐的事。

当他把手从额头上放下来后,惠英却过来伸手在他额头上按了按,说:“头不疼吧?昨
晚好象有点发烧,我还怕你病了呢!”

不知为什么,那种羞愧和懊悔的情绪渐渐在他心中消退。他反倒觉得,他在一刹那间,
似乎踏过了那条燃烧着熊熊火焰的痛苦的界线,精神与心灵获得了一种最大的自由和坦然。
这或许是他生命和生活的转折点。

他立刻用成熟了的男子汉的正常心里,接受了这无意间造成的错误事实。

他赶忙穿起外衣。现在他推断,他昨夜是醉倒在外间饭桌旁沙发上的。

那么,他难以想象,惠英嫂是怎样把他一百多斤死沉沉的躯体搬运到这个床上的,抱过
来的?拉过来的?背过来的?

他当然不好意思问惠英。但他能想来,她是费了一番周折的。说不定明明也帮了忙。明
明呢?他大概到外面玩去了……

他下了床,沉默地来到外间。

他从地上的残痕判断,他曾呕吐过。真该死!他一定让惠英嫂忙乱了半晚上。唉,她昨
夜睡觉了吗?在什么地方睡的?就在他旁边?

或许她一整夜都没有睡……少平有点颓丧地坐在沙发上,点着了一支烟。他现在重新又
难受起来。不是因为醉酒——这已经过去了。他难受的是,这一夜他睡在惠英家,周围那些
爱管闲事的邻居肯定会知道;俗话说,没有不透风的墙。说不定明明都会出去说孙叔叔在他
们家睡了。又不能给孩子安咐说不能这样说!那他会在给别人说后再补充一句:叔叔不准你
们说!

如果旁人知道了这事,惠英嫂肯定要受到讽言俗语的攻击。他真不该耍二杆子喝那么多
酒!

在他这样思量这件事的时候,惠英已经把煮好的饺子给他端上来了,说:“你赶快吃!
八点钟还要下井。你是班长,不去也不行;要不然过个节,你也能歇息上一天……”

惠英嫂看起来和平时一样,象任何事都没有发生。他感激她的这种看来平静如常的态
度。

当她又把酒杯放在他面前的时候,他笑着挪到一边,说:“还敢喝?”

惠英也抿嘴笑了。她不再勉强他,只招呼让他赶快趁热吃饺子……

少平匆匆忙忙吃了一盘羊肉饺子,七点半准时赶到了区队学习室。

尽管一夜荒唐使他情绪复杂,但一进入工作状态就不能马虎了——他是班长,今天又是
一九八五年的第一天,他要格外操心。这不,他在学习室布置生产的时候,发现有好几个人
还醉意十足。按规定,醉成这个样子的人是不能让下井的;如果发现带班的班长就要受处
分。但少平不忍心卡住他们,因为今天是元旦,赚双倍的工资,还有很可观的节日入坑额外
奖金。只要他们能挣扎着下去就行了。不过,掌子面上可得要留心关照这几个家伙哩!

八点钟下井以后不久,头茬炮就放完。

少平一声喊叫,人们立刻从机尾的回风巷扑进了烂碴碴的掌子面。载柱、挂梁、棚顶,
无比紧张繁忙的时刻来临了。

溜子隆隆的响声和地压造成的惊心动魄的“叭叭”声从四面八方传来——这样的时刻,
即使是一个历尽艰险的老矿工也会感到心悸。

孙少平一边熟练而飞快地挂茬,一边低声吼喊叫骂动作迟缓的助手;同时还用眼睛留心
观察另外的挂梁棚顶的情况。作为一个班长,最重要的就是在这千钧一发的当口,头脑和手
脚高度灵敏,视野宽广,总观全局,于分秒之间闪电般处理随时都可能出现的突发性事故。

少平刚把自己负责的一荐梁挂完,猛然发现不远处末棚的碎顶上有一块大矸石摇摇欲
坠,眼看就要砸在一个协议工的头上——而这家伙却带着醉意独个儿在傻笑!他立刻箭一般
蹿过去,连喊一声都来不及,便一掌把那个协议工打在了老坑里。在他自己还没有反应过来
的时候,那块矸石就哗啦一声掉了下来!他只感到脸一热,就什么也不知道了……大家一看
班长倒在血泊中,都惊叫着围过来。安锁子一把抱起师弟,还没忘记腾出一只手,把老坑里
爬起来的那个协议工扇了一记耳光。

安锁子抱着满脸糊血的少平,牛嚎一般喊叫着让几个人跟他上井,另外人赶快棚剩下的
碎顶,以防大冒顶!有人提醒要上井的安锁子:他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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