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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辆电车隆隆地驶进月台,我只好拾起地上的书,匆匆地将它们捆好,然后顺着队伍以轻松自然的表情走进电车。
这回我听到的是个女人的声音。
“抱歉,你不能上车,先生。”她是位中年妈妈型的售票员,一身肥肉把她的制服撑得像气球一样。
“我们车上规定不能载货,所以请你下车。”
我压抑住尖叫:“这不是货,这是书……我才买的书!”
“买的?”她看着那两捆都是尘土的书,眉头扬得都快飞了起来。
“是呀,才买的……我总得想法子把它们弄回家吧?”
“你住哪儿?”
“德禄镇。”
拍卖会的“显赫战果”(2)
“老天,那可真够远呢。”她瞥瞥车厢里,“可是车里也没有地儿让你搁下这些。”
其他乘客都鱼贯进入车厢了,惟独我一个人站在两捆书中间,失望地看着电车。或许是那位售票员瞧见了我眼中的绝望之色,才突然改变念头挥手叫我上车。
“上来吧!我不能看着你在月台上等一整天。”
我不晓得是该亲她一下还是该放声大哭,总之,我感激得不知所措。车子到了公园附近时我提起书踉跄地走下车。
在我走到停车处之前,绳子又断了好几次,不过我已经学会如何迅速地拾起书了。当我终于把两捆书放进后座并驶上回家之途的时候,我高兴得直想唱歌。
我很庆幸自己是住在乡下,因为城市中到处是车辆和工厂排出的黑烟。驶出利兹市区以后,呈现在车窗前的又是广阔的牧原和迎鼻吹送而来的芳香。
我摇下窗子,贪心地吞吸着花草味;可是一当我关上窗子,立刻发觉车内有一股奇怪的味道。我停下车,向后座闻了闻——没错,那两捆书传出来的味道。
这些书一定在潮湿的地方放了很久,可能再过一会儿这味道就会消散了,可是现在它正摧残着我的眼睛,使我干涩得直想流泪。
我从没想到爬上西格诊所的顶楼会有那么痛苦。由于两捆摇摇欲坠的书拉得我双腿发软,因此我每上一阶就休息一会儿。每次我低头看见那两根屡次背叛我的绳子时,我就感到惊心动魄。
终于,我踏上了最后一阶。我用身子把门撞开,然后瘫痪地靠在墙上。正在擦地板的海伦用充满期待的眼光看着我。
“怎么样,买到好东西了吗?”
“我想,可以这么说。”我带着一丝骄傲说,“我买到了便宜货。”
她站起来兴奋地看着我。“真的?”
“当然,”我决定要卖个关子,“我只花了三先令呢!”
“三先令!什么……在哪里?”
“等一等。”我走出门外,装作轻松地提起那两捆书。谢天谢地,这将是我最后一次提它们了。我吸了一口气,猛然一转身,把书呈列在我太太眼前。
海伦瞪着书愣了好久才开口:“这是什么?”
“书啊!《世界地理全集》,24册。”我得意洋洋地说。
“世界地……如此而已?”
“你难道还希望什么不成?好太太,这是巨著啊,平常哪里见得到这种书?”
她脸上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然后,她的嘴角渐渐向上扬起,好像闻到了什么。
“好啊!可是咱们似乎还该买一个书架来放它们。所以在还没有弄到书架以前,你最好把它们搁在门外。”她继续擦地板,可是过了一会儿,她终于忍不住问道,“你有没有闻到什么怪味?”
“嗯……我想,那也许是书的味道……那些书有点霉……我猜过几天就会消失的。”
可是那股味道蔓延得很快,不到一会儿整间屋子里都是地下室的霉味。
我知道海伦不愿伤我的心,但是她的眼神却愈来愈忧愁。于是,我决定替她开口。
“我看还是把书放到楼下去好了。”她感激地点点头。再把这些书搬下楼是天底下最残忍的事,因为我刚刚才松一口气,以为这项苦差事总算结束了。我气喘吁吁地走进楼下的办公室,才放下书,西格就推门进来了。
“嗨,吉米,听说你到利兹市去了一趟?”
“是啊,利兹市政府的兽医部门正在试验一种对付羊的疾病的特效药,他们说研究成功后立刻通知我们。”
“太好了!”他把一叠病历放回抽屉里,然后停下来用鼻子在四周嗅。
“吉米,我们这屋里怎么会有霉味?”
我清了清喉咙,勇敢地说:“哦,西格,从利兹回来的时候,我顺便买了一些书,大概它们有点潮湿吧。”
西格看见地上那两捆书时两眼瞪得都快胀破了,“这是什么鬼玩意儿?”
我踌躇了一下才说:“《世界地理全集》,24册!”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不停地看看我又看看书。我知道他的教养使他没有说出要我把书搬出去的话,但那副眼神却由衷地希望我这么做。
“我另找个地方好了。”说完,我又提起绑书的绳子。穿过甬道的时候,我的内心变得有些激动了。老天爷,你到底要我摆在哪里?当我经过地窖门口时,我找到答案了。
西格诊所的地下室是一间拱形屋顶的小酒窖。在过去的辉煌时代,这里面全是名酒,可是现在它已经沦为堆放木柴和煤炭的仓库。每次瓦斯查表工人下到里面抄表后,都抱怨说它简直就像个大坟墓。
我顺着楼梯走下去,并听到下面传来劈柴声。我知道屈生又在干苦工了。
他是个天生的樵夫,那柄巨斧在他手上挥动起来就像自己长了翅膀似的。他看到我便停了下来,然后问了同样的问题。
我真希望这是最后一次回答这个问题,“《世界地理全集》,24册。”接着,我从头到尾述说了我的故事。
他边听边抽了一本随手翻开来看,可是他的鼻孔一张,又迅速地把书放回去。他不必说什么了,我知道这24本书注定要留在这座大坟墓内了。
可是屈生一向最富有同情心,当然,这是他发挥爱心的最好时刻。
“我倒有个法子,吉米,”他说,“我们可以把书放在那上面。”他指着前面一只酒柜说。那酒柜在一条送煤的输送道之下,输送道的顶端有一扇铁栅门通到马路上,所以外面的光线可以透过铁栅照进地窖。
“那倒很像个书架。”我说。
于是,他忙着把书搬上酒柜,并帮我用手抹去四周的灰。
“你瞧,这不是蛮像回事的吗,吉米?”他揉揉下巴,接着说,“现在还缺把椅子……嗯,有了!”他冲回放柴的地方,抱了几枝粗大的柴回来。不一会儿,他用柴架成了一张椅子。
“虽然不像真的椅子,但也可以坐了!”他满意地对我说。
“无论何时只要你想看书,你都可以下来坐在这儿看。”
事情就是这样,那些书永远被封在坟墓里,而当我空闲或脑筋需要调养的时候,我就下到地窖中坐在屈生的椅子上,借着微弱的光线阅读我那24册的《世界地理全集》。